商 界 導 讀 ：缺乏勞動合約和醫療保障，在可能出現危險的工作中惴惴不安。
6月24日，南韓京畿道華城Aricell電池廠發生火災，截至目前共有22名工人遇難。就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表示，死者中有17位為中國公民。
據媒體報道，這家工廠的100多位員工中，大部份都是來自中國東北的北韓族，女性，30-40歲，多是日結工。
「看到新聞，我先是震驚，然後是悲痛。」李楠說。
今年39歲的李楠同為在南韓打工的中國北韓族，老家在遼寧沈陽。在他的印象裏，早在20年前，就有吉林的中國北韓族偷渡到南韓打工，此後南韓因為生育率低導致勞動力缺乏，逐漸放開了非南韓籍北韓族合法赴韓打工的大門，李楠的父母和家裏的幾乎所有親戚，都先後以各種方式來到南韓打工。
2013年，李楠追隨父母的腳步來到南韓，成為了一個打工二代。十多年來，他在三星電子做過電視螢幕安裝工，在汽車配件工廠的高溫車間做過鑄造工，現在在一家料理店當廚師。
在前兩段工作中， 他沒有和企業簽訂勞動合約，缺乏醫療保障，在可能出現危險的工作中惴惴不安。實際上，這也是很多在韓務工的中國工人面臨的窘境。
就紐約時報報道，「包括北韓族在內的中國人」，是「在南韓最大的移居勞動者集團」——該報列舉數據稱，在以臨時就業簽證訪韓的約52.3萬名外國人中，「有超過10萬來自中國」。
火災事件發生後，鳳凰網查閱了近年來南韓媒體的報道，發現中國工人在南韓因工傷死亡的事件時有發生，連同此次Aricell爆炸事件在內，僅近3年就不下7起：
2022年3月5日，在義王市鶴儀洞一工地，一位20多歲的中國轉包工人在作業時，因從地下4層掉到地下6層死亡。
2022年3月16日，在仁川市中心一工地，一位40歲的中國工人被墜落物擊中死亡。
2022年10月16日，在忠清南道天安物流中心的一個工地，鋼絲繩索斷裂，一位50歲的中國工人因此死亡。
2023年5月21日，在慶尚南道昌寧郡洋蔥農場，一位工作中的中國工人因中暑被送至醫院後死亡。
2023年10月9日，在首爾江南區的一個公寓工地，一個中國工人在乘纜車安裝外墻玻璃窗時遭遇事故，墜落死亡。
2024年3月27日，在忠清南道洪城郡葛山面的一家石材開發企業，一位中國工人（據推測60多歲）被石頭壓住死亡……
關於他們的報道常常語焉不詳，倏忽而逝。6月24日的悲劇發生後，遼寧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呂超對媒體表示，很多中國人，特別是北韓族在南韓工作，為南韓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如果有沒有勞動合約或正式勞動者地位的犧牲者，（發生事故的南韓）當地公司和政府不能對他們區別對待。」
以下是在韓打工人李楠對鳳凰網的講述：
1
很多中國北韓族，
做著臟累險的差事
在南韓Aricell鋰電池工廠火災中遇難的工人裏，絕大部份是中國的北韓族。看到新聞，我的心裏非常難過。
為什麽南韓的制造業工廠願意聘用中國的北韓族工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和南韓人的語言相通——南韓人性子急躁，做事一定要「快、快、快」，如果語言不通，會有很多障礙，導致產品的不良率增高，工作效率低。用中國的北韓族工人，上傳下達很順暢。許多越南人也在南韓打工，但礙於語言，他們可能進不了電池廠。
電池廠的活兒危險，但收入可觀，南韓人不願意做，中國的北韓族願意——大家來南韓就是為了掙錢。實際上，很多中國北韓族在南韓做的都是3D工作（Dirty + Difficult + Dangrous，特指外國輸入勞工所從事的南韓人不願意幹的工作），也就是臟、累、險的差事。
在南韓打工的中國北韓族基本是兩部份人，一部份來自吉林延邊，一部份來自遼寧。吉林延邊的北韓族是第一波到南韓打工的。那邊挨著長白山，資源匱乏，工作機會少，只能外出發展，早在20多年前，就有偷渡去南韓討生活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慢慢實作了原始積累，現在主要在南韓做物流、商貿、開飯店和酒吧。他們的孩子從小在南韓上學，一直讀到大學。如果他們不說自己是中國人，你根本分辨不出來，看上去和當地人一模一樣。
遼寧的北韓族是第二波到南韓打工的。和吉林延邊相比，遼寧比較富庶，這裏的北韓族沒有那麽渴望出國。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國企下崗潮，鐵飯碗掉下來，他們只能自找出路，有人聽說吉林延邊的某個北韓族親戚在南韓站住腳，投奔過去，於是，一波波地到了南韓。
和漢族相比，中國北韓族到南韓打工沒有那麽難。在早年，還有很多人偷渡，或者拿了旅遊簽滯留在當地。我的父母就是在我初中畢業時靠旅遊簽到南韓，留下來打工的。他們離開後，我成了留守小孩，自己帶自己。他們每過一段時間回家探望一次。
我家親戚，有對夫妻在女兒六七歲的時候偷渡到南韓打工，女兒是姥姥帶大的。父母在南韓賺得多，這個孩子享受了比同齡人更優越的物質條件。但缺乏父母管束，她沈迷於追韓流，等她15、16歲來南韓時，跟父母之間已經很陌生了。
盧武鉉任南韓總統的時候，也就是2007年，對非南韓籍北韓族同胞設立了存取就業簽證（H-2）制度和「外國人僱用授權制度」，中國的北韓族到南韓合法打工的渠道一下子被拓寬了。
對於非南韓籍北韓族同胞，南韓還有「在外同胞簽證」（F4）和永久居留簽證（F5）。拿到F4簽證，就可以長期在南韓居住和工作，還能邀請漢族配偶過來；拿到F5簽證，相當於拿到了綠卡。對於中國的北韓族來說，透過相應的考試，或者獲得各種專業資格證，比如木工證、烘焙證，都有利於把H-2簽證升級成F4簽證。
2
在南韓，體力勞動者不比白領差
我是被我父母叫來南韓打工的。大學畢業之後，我在國內做的工作很雜，我在沈陽幹過廚師，還在培訓機構做過一段時間的口語教師。口語培訓費一小時50塊，收入時高時低，一個月能賺4000-6000元，在當時的沈陽還算可以。後來，我父母打電話，說我家親戚全在南韓，就我一個人留在家，要我來南韓開開眼界，我就去了。
不同於我父母，我的北韓語說得並不流利——不是所有北韓族都會說北韓語。我從小在漢語學校讀書，全班就我一個北韓族，沒什麽說北韓語的環境。在南韓，如果語言不好，你就做不到管理層，這限制了我的發展。
不過，在南韓有一個特別的好處，體力勞動者的待遇不比白領差——你的收入跟付出成正比，工作越辛苦，收入越高。比如，首爾朝九晚五的白領的月薪，折合成人民幣可能只有1.2-1.3萬元，但如果你去勞動力緊缺的邊遠地區做農活，或者在工地上做最累、最辛苦的活兒，收入可觀——在工地上，你一天最多時能賺到一千多人民幣。
我剛到南韓時挺害怕的，不知道怎麽找工作。南韓的大企業，像三星、LG、SK這種，我們很難進去，只能被中介「扒皮」。這是說，你一天掙12萬韓幣，到手只剩10萬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透過南韓中介找的，在三星電子做電視螢幕安裝。我是中介提供給三星的勞務人員，薪資由中介來發。和我一起幹活的都是中國的北韓族。
我們做的是粗活，什麽搬運電路板、貼膠布，或者等成品來了卸車裝庫，總之都是些機械重復的事情，沒有任何技術含量。我知道三星電子有一個部門，做的是高精尖，比如電視的芯片，我們接觸不到——在南韓，所有商業機密可能會被泄露的技術行業都不會聘用外國人。這份工作我做了一年半，一個月能掙1萬元人民幣。
接下來，我去了一家汽車配件工廠，做汽車轂輪鑄造工。這次掙得更多，一個月1.5-2萬人民幣。在當時的南韓，這算是中等偏上的收入。
但這個工作更遭罪，廠裏溫度很高，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大風扇。冷卻鑄造出來的汽車轂輪時，熔漿可能崩到你的臉上。我們沒有保險和任何保障，受傷之後中介也不會管你。
幾乎沒有南韓人願意幹這種辛苦又危險的底層工作。除了中國的北韓族，我的同事還有俄羅斯裔北韓族，他們的祖先在近代移居到了俄羅斯的遠東地區。還有少數同事來自越南、馬來西亞和中國台灣。
這份工作我幹了一年，覺得沒有前途，就辭職了。後來我在首爾的飯店做料理，堅持到現在，一個月能掙近2萬人民幣。
男性一般是不願意在飯店工作的，一天要幹12個小時，工作時間特別長，後廚又熱，還沒什麽上升空間。但這個工作很穩定，還可以省掉一天三頓飯的開銷，要知道南韓的物價非常高。另外，飯店老板和我簽了合約，我有保險，生病、出意外、失業了都有保障。
總之，來南韓的中國人，基本都是在國內沒有賺錢機會的，但是他想賺錢，還想見世面。你在國內要是個碩士或者白領，一般不會想到來南韓工作。這些人到南韓能找到的工作有三類：會社（工廠）、工地、飯店，都是南韓年輕人不願意幹的事情。如果你的年紀大了，也能做一些不需要體力的活兒，比如在醫院做護理工。
3
孤獨的異鄉人
如果說在南韓打工還有什麽缺點，一定是孤獨。在異國他鄉，你會感到被人歧視和排擠，沒有葉落歸根的感覺。在中國，如果我受委屈了，被欺負了，我可以用中國話懟回去，而在這邊，南韓人罵你，你甚至都聽不懂，這個時候你會覺得很心酸。
南韓確實存在歧視中國北韓族的情況。早年偷渡到這裏的中國人，比如我父母那一輩，文化教育水平不高，不大守規矩，帶過來國內的舊習慣，比如在馬路上抽煙、吐痰。另外，中國的北韓族拿到F4簽證之後可以邀請漢族配偶過來，於是一些漢族就和他們假結婚，直到南韓政府嚴查情況才好轉。
南韓媒體也喜歡寫中國北韓族的負面文章，影視作品也喜歡拍我們的負面形象，這些都導致很多南韓人對我們有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
等到新一波中國北韓族過來了，盡管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懂禮貌，有素質，還會被認為是素質差、不愛幹凈、貧困。甚至有沒去過中國的南韓人問：「你們刷牙嗎？」「你們吃過這個嗎？」
我也發現，去過中國的南韓人反而會高看我們。他們覺得中國現在很了不起，經濟發展得很牛。而且總體上南韓人的性格比較淳樸、良善、講情分，如果你好好工作，講規矩，不坑人，他們對你還是很不錯的。
南韓為什麽缺工人？現在南韓的人口出生率在全世界主要經濟體裏面排倒數第一，年輕人的結婚意願很低，人口老齡化很嚴重。
這與大環境有關。南韓的階層已經固化，財閥的大公司壟斷了你能想到的所有領域，年輕人當完兵、大學畢業，只能在財閥的公司、子公司或者子子公司混個職員，沒有上升空間。如果要創業，只能做餐飲，但很多人開店花光了父母的積蓄，店倒閉之後一無所有。
大家的生活壓力也很大，首爾市中心的房價相當於人民幣5-6萬元一平米，只有在很偏遠的地方才能達到1萬多元一平米。
現在南韓的經濟不夠好，出口額下降，很多會社沒有活兒幹。工地也過多了，政府要求不能再蓋房子，結果工地上也沒什麽可幹的。南韓政府現在還在抓拿著旅遊簽證過來非法打工的人。如今的南韓，工作機會不像以前那麽多了。
作為一個在南韓生活了11年的中國北韓族，我一直希望去采訪100個在南韓務工的中國人，寫一寫他們的故事。我覺得做這件事很有意義。人活著，總是需要意義的。
我還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把中國北韓族在南韓打拼的經歷拍成一部紀錄片。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能做成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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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默 袁欣悅
來源：鳳凰網（ID：ifeng-news）
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版權歸原作者及原創平台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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