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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筱峰
1
當春風再度將辦公樓前的一樹山茶花吹紅時，我已做了整整兩年的公司「廢物」。當初，我毅然將經營多年的大客戶推給他人，主動做個無關緊要的底層員工，曾對同事誇下「一年之內必從公司離職」的海口。如今，七八百天過去，我依舊雷打不動地待在公司，不但絕口不提「離職」的事，去年連正常的年假都沒休完。
飯搭子有時會拿我的狂妄說笑，說公司那些悶聲不響的人都走了好幾個，而成天叫囂著「要走」的我就跟鞋底粘了膠似的，棍子趕都趕不走。
我只能尷尬地笑笑。坦白地說，離職的決心從來沒有動搖過，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加發現這和摘星登月一樣是種難以企及的夢想。我喜歡的公司不喜歡我，喜歡我的公司我又不喜歡，下家尚在虛無縹緲的夢境，我要真的冒冒失失地離職了，又能做些什麽？因此，倒不如留在單位做個不管事的閑人。薪資少歸少，起碼能交社保，還不用處理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堆積如山的繁雜事務，進公司的主要任務就是遨遊在浩瀚無邊的文學世界裏，或舞文弄墨，或浸淫書海，這樣逍遙自在的日子豈不妙哉？
確實，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以前做銷售的時候，我整天忙得團團轉，每天要說一籮筐的話，做一卡車的事，但奇怪的是，我的心永遠是空著的，懸著的，像離了枝的樹葉一樣在風中漫無目的地飄蕩；現在，和我有工作交集的人只有一兩個，一周也講不了幾句話，我反而感到雙腳踩在黑土地上的踏實與放心。
心靈的充實逐步改變了我對人的態度。 我不再害怕和人接觸，也不再將同事視為冰冷的機器。我的辦公桌旁邊有一張空位置，那是專門留給同事佐佐的。她有時會來我這裏坐上半個小時，兩人一起聊文學聊音樂聊繪畫，聊彼此遠在天邊的夢想。這在以前的我看來，是不可饒恕的蠢事——人生那麽短暫，工作那麽忙碌，哪有時間說這些沒用的廢話？但現在，我歡迎她的到來。她身上那種不切實際的傻氣和忠於自我的勇氣拉近了我倆的距離，讓我相信職場不僅僅是交換利益的場所，自己也不是個離經叛道的異類。
只是，總有隱痛藏在心底。去年九月份，領導對我說，接替我工作的同事離職了。我沒吭聲，面無表情地看著領導。領導接著說，在招到合適的人之前，他會頂上，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請我協助他。下班後，我再也忍不住，自責的淚水灑了一路。上一次這麽痛快淋漓的哭泣，還是剛剛躺平的那幾個月。 無論我的精神生活多麽豐富，我都無法原諒自己在世俗生活面前的退縮與逃避。 為了內心的舒坦，我在精力旺盛的壯年淪為公司的邊緣人物，對於爭強好勝的父母來說，這是顏面掃地的恥辱，因而也是我心頭難以愈合的傷疤。也許時間可以收斂肆意的眼淚，卻不能真正驅散內疚的心情。
領導平靜的口吻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經。他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員工，遠比我有資歷有能力，為什麽可以坦坦蕩蕩地應對工作中的困難挫折，我卻做不到？我在心中反復默念，第二天上班，一定要親口對領導說：「請讓我接手。」然而，直到幾個月後公司招到新員工，我都沒有將這幾個字說出口。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哎，文學的魅力實在太大了，一旦陷進去，好似被黑洞吸住，再也逃脫不出。 如果我重回舊崗位，勢必要將大把心思花在零零碎碎的雜亂任務上，說虛偽的話，幹敷衍的事，騰不出時間像現在這樣無拘無束地閱讀寫作。思前想後，我最終還是決定將躺平進行到底。就讓對父母的歉意持續縈繞心頭吧，或許，這也是我堅持做自己的動力。
2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假若讀書時期，我就有清晰的職業規劃該多好！可惜，時間是一去不復返的直線，客觀存在的事實是，步入中年後，我才找到人生目標。
作為一個典型的小鎮做題家，我花費十九年的時間埋頭苦讀，卻沒有想過拼命讀書的意義。父母包辦了我學習以外的一切事宜，包括高考填報誌願，在二十五歲離開校門之前，我對社會一無所知，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第一份工作是在盲目中選擇的。其實，我壓根不喜歡所學專業，純粹出於想贏的傲氣才一路讀到研究生，當工作不再需要我和別人比試成績時，我毅然拋下七年所學，憑感覺找了一份完全用不著專業知識的工作。
最初的新鮮感過去後，我逐漸意識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唯讀聖賢書」帶給自己的惡果。不講究專業技術的工作，大都上手容易，也不需要深入細致的思考，但多年的刷題模式將我的大腦磨礪成了高速運轉的齒輪，一旦放松就全身不適應。我頻頻換崗，頻頻辭職，幹什麽都不滿意，做什麽都向往別處。想過找一份和大學所學專業相關的工作，可是，我又發自內心的反感，寧願繼續渾渾噩噩地跳來跳去。
畢業後的第八年，我第八次跳槽，看看自己蹉跎到三十多歲，還像浮萍一樣四處漂泊，我的心情相當沈重，入職後打定主意，不管怎樣都要老老實實幹到退休。然而，一年未滿，我又猶豫了。
公司因業務調整將我從側重英語轉譯的崗位改為國內銷售，整天跑客戶。短短三個月，我為了推銷產品說了一輩子都沒說過的大話、空話、假話。我雖然長期不從事學術研究，骨子裏卻有著知識分子慣有的清高與正直，打心底鄙視自己為了一份薪資而出賣靈魂。可是，沒有一技之長傍身，我又該如何為自己贏得尊嚴和體面？
迫於生存的壓力，我硬著頭皮將自己看不起的工作做了下去。 三十四年來，我第一次切膚感受到，原來人生是多麽沈重，重到看似無形卻能將我的脊梁壓彎。 我對死讀書的日子痛恨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試圖向周圍人宣泄自己的悔恨與心酸，但沒有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在他們看來，人到中年，就得認命，既然我已經荒廢了前半生，那麽不如順其自然接受事實。畢竟，到了這個歲數，我也改變不了什麽。
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傾訴物件，我就在文學著作中尋求安慰。【麥田裏的守望者】幾乎被我翻爛，看了七八遍仍有想哭的沖動，作者對虛偽作風和道德墮落的諷刺字字戳中我的內心，好像他在半個世紀之前就已預料到大洋彼岸的我會有怎樣的遭遇。
於是，我萌生了靠寫作謀生的想法，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留下深刻雋永的文字，為處於困境的人們帶來一絲安慰。介於我是理科生，閱讀量遠遠不夠，又缺乏寫作基礎，所以先開始只能寫些類似白開水的流水賬，但我很容易就投入其中，上下班的地鐵上、哄完女兒入睡的夜晚、上班休息的間隙……處處見證了我奮筆疾書的身影。我和年輕時廢寢忘食學習的我重疊在一起，不同的是，學生時代的我，只是為了讀書而讀書；現在的我，卻已有明確的目標。
只是，我沒料到，中年立誌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寫得越多，就越愛寫，越迫不及待地想要提高自己的文學素養。如意算盤是找一份相關工作，比如編輯助理之類，一方面培養寫作能力，一方面以此賺錢。簡歷投了不少，全都石沈大海。想想也知道，誰會招一個沒有任何工作經驗的理科生做文字類工作呢？
眼看閑暇時間已經不能滿足我對寫作的需求，辭職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這個念頭過於瘋狂，我實在難以啟齒。看過我文字的家人、朋友早就斷言我寫不出什麽名堂，如果我的文學之旅註定走向失敗，那麽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又有何用？
【歡樂頌】劇照
每一天，我的內心都要經歷無數次來回撕扯和煎熬，虛情假意卻能掙到錢的我和真切誠懇而一貧如洗的我成天在腦海裏推搡扭打，非要一決勝負。 這種焦灼直接影響著我的工作狀態，我一聽到客戶的聲音就厭煩，一收到客戶的信件就惱火，哪怕再小的事情都能在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我向當時的領導反映自己的矛盾思想，他一句「你真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嗆得我啞口無言。是啊，我早就活成了別人眼裏的笑話，大家站在懸崖邊看著我無可救藥地往下墜落，只有我還傻傻地以為只要掙紮，只要努力就有上岸的可能。問題是，就算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又能怎麽辦？
硬撐著，強忍著，我在銷售崗位做了三年，做到我將自己逼得精疲力竭，將自己改得面目全非，對全世界，包括我自己都充滿極度憎惡和不信任感。那時，全職寫作不再是種選擇，而是必須，否則，我已沒有辦法再和這個社會共存。
最後，因為各種原因，我留在了公司，換了個通情達理的領導，工作量也銳減不少，我總算可以全心全意地撲在文字上了。
3
這兩年，「躺平」帶給我寧靜的寫作環境和充分的學習時間，卻沒有帶給我預期的水平提高。投稿一再被拒，讓我不得不時時反思自己的行為。我沒有放棄尋找文字類的工作，也一如既往地得不到回應，倒是偶有招聘銷售的獵頭為我提供新機會，但都被我斬釘截鐵地拒絕。
日子，似乎僵在了這裏，我被拋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中央，往前或是往後都是一片汪洋，視線範圍裏沒有岸。事已至此，我只能奮力向前遊。
至少，在寫作過程中，我慢慢和昔日的自己和解。我原諒了那個除了讀書什麽都不考慮的自己，我可以落落大方地對她說：「沒關系，一切都還來得及。」
也正是在做「廢物」的這兩年，我熟悉了同樣有「擺爛」傾向的佐佐。我們同事三年，沒有怎麽講過話，不知道彼此都有那麽多糾結仿徨。其實，她和我一樣，也不滿足現狀，也有自己的理想，也同樣受限於年齡和能力。或許，我的文字不能為她提供力量，但起碼，她從我的行動上看出她追光逐夢的旅途並不孤單。
我有過許多關於文學的夢想，比如征文比賽得獎或者小說改編成賣座的影視作品，讓父母為我揚眉吐氣。時間如針，一點點戳破這些幻想，好在尚有一個信念堅如磐石，那就是用心寫好每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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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初初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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