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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出土不腐女屍的千年漢墓,何以成為「國民網紅」50年?

2024-05-29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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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馬王堆

主筆|薛芃

今年是馬王堆漢墓完成發掘的50周年。1972年到1974年,位於長沙市東郊的馬王堆漢墓經歷了為期兩年的發掘。在「十室九空」的漢代墓葬中,1號墓完全沒有被盜掘,再加上有特殊的白膏泥封住墓室,使得下葬時的隨葬品幾乎完好保存,不腐女屍的發現震撼全球,這樣的濕屍也從此被稱為「馬王堆型古屍」 當全球目光聚焦在長沙市,2、3號墓相繼發掘,女屍的名字被確認,她叫辛追,她的丈夫利蒼是西漢長沙國的首任轪侯,葬於2號墓,3號墓被認為是他們的兒子、第二任轪侯利豨。

就這樣,三座墓葬中有兩座幾乎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其中出土隨葬品豐富,包括精美絕倫的紡織品與漆器,盛放著各式佳肴的食器,涵蓋天文、地理、思想、醫藥的帛書「圖書館」等等。 在此之前,從未有任何一座漢墓保存得如此完整,它反映著兩千余年前生活的方方面面,像一本當時的生活手冊,展開在20世紀人們的面前。

這次發現也是中國在「文革」期間的一次考古傳奇,在很多學術科研停滯之時,全國考古和多學科頂尖專家都匯集長沙,經歷特殊時期停刊的【文物】和【考古】兩本刊物因馬王堆而復刊。無論是在古代歷史維度還是考古史維度,我們都能為馬王堆的發現找到一個最重要的位置。 直至今年,馬王堆漢墓發掘過去了整整50年,研究人員仍在孜孜不倦地研究著這座寶庫。

在湖南博物院內,1:1復刻的馬王堆1號墓墓坑吸引著大批參觀者(張雷 攝)

如今,當年馬王堆漢墓發掘的所有文物都收藏於湖南博物院。2017年底,省博物院進行了最新一次的展陳調整,一座馬王堆1號墓復原墓坑上下貫穿展館空間,復原墓坑是原比等大的,它也為省博物院帶來了新一輪參觀熱潮。省博物院的三層,是專門的馬王堆展廳,參觀展覽的過程,是一個逐漸了解辛追、長沙國和西漢時代的過程。

西漢生活在你面前緩緩拉開:展櫃裏的竹笥雖然不是名貴之物,但完好如新,而且從形制到編法,都與今天我們看到的竹筐無異,在它們的旁邊,放著用泥或是木做的錢幣,這是順應漢文帝薄葬政策,不以貴重金屬下葬,用日常材料取而代之;泛著油亮光澤的各式漆器,上面有些繪著精怪的小貓,有些寫著「君幸飲」「君幸食」的字樣,意味著使用器物時的好心情,以及精湛的流水線工藝水平;展開的兩件衣物——印花敷彩紗絲綿袍和朱紅菱紋羅絲綿袍精美無比,你若再仔細看它的寬袖,可以看到裁剪的痕跡,透過這個細節又可推斷出當時織機的最大布幅;各種內容的帛書最是難懂,往往只能趴在玻璃上駐足良久,帶著滿腦子疑問離開。

分別書寫著「君幸食」(左圖)、「君幸酒」的漆耳杯,以現在的話來表達就是祝福吃好喝好(圖|湖南博物院 供圖)

再經過兩幅著名的T型帛畫,路線將你帶往那個1:1大小的復原辛追墓。 你若感興趣,去湖南省人民醫院(馬王堆區)內看看真正的原址更好,不過在發掘之後,1、2號墓坑已回填,現在仍能看看3號利豨墓墓坑的原址。所有的一切鋪墊,終點是那具兩千余年的濕屍,它並不那麽好看,頭發蓬亂,眼鼻難辨,微張著嘴,皮膚上鋪滿了褶皺,而她才是這一切奢華物質的真正享用者。

一份2000年前完好無失真的檔案

在湖南博物院工作30余年,喻燕姣現在是博物院馬王堆漢墓及藏品研究展示中心主任,這些年來,整理和研究馬王堆出土文物是她最重要的工作。2022年4月的一天,和往日一樣,喻燕姣和同事在一起整理殘片。他們突然意識到有一個圖案有些特殊,再仔細看,才發現是個篆體的「無」字,這讓喻燕姣欣喜。但這個字之後,幾個月,都沒有再找到其他文字。喻燕姣覺得奇怪,不應該只有一個字,她決定換一種思路去找。她又翻出來那個織有「無」字的殘片,殘片的包裝袋上,寫有「西21」的字樣,也就是西邊廂編號第21號竹笥,這是當時發掘時的原始編號,出土於馬王堆3號墓。她又順著這個編號去找相關的其他文物,下葬時,在每一個竹笥上都放有一枚小木牘,記錄著竹筐裏的東西,她找到了這枚對應的木牘,「裞衣兩笥」——上面寫著四個字, 所謂「裞衣」,【說文解字】裏寫到是給「終者」的,意味著這兩筐衣服並非是墓主人生前穿的,而是在去世後,專門為死後世界準備的隨葬品。

湖南博物院馬王堆漢墓及藏品研究展示中心主任、二級研究館員喻燕姣(張雷 攝)

當時「西21」竹笥內的文物已全部入賬,喻燕姣找出來竹笥裏所有的原始文物,應當都是裞衣殘片,她和同事們逐片檢視,陸續找到了80多個字,自上而下排列著,根據不同殘片讀有「安樂」「無極」「樂如意」「如意長壽」「壽無」,總不外乎這八個字:「安樂、如意、長壽、無極」。 這些字被作為圖案鑲繡在衣服上,卻是非常暗隱的紋理。這八個字,也在一個東漢末至魏晉前涼時期的錦枕上出現,出土於新疆民豐縣尼雅遺址。

(圖|湖南博物院 供圖)

時間倒回至公元前168年,這是3號墓出土木牘上的下葬紀年,西漢王朝經歷了最初期的動蕩後,來到文帝前元十二年,墓主離世。此時,他的父親利蒼,長沙國的第一代轪侯,已早於他18年去世,那是公元前186年,即呂後二年。他的父親將墓選址在如今長沙市東郊、被後世稱為馬王堆的地方,按照漢墓的營建規制,墓室之上立起一座如小山一般的封土。兒子選擇與父親同葬一處。

有關3號墓的墓主人,如今普遍認為是利蒼與辛追的兒子利豨,也就是第二任長沙國轪侯。因為根據出土文物來看,兵器、軍事地圖都指向這是一位頗有軍事才幹的人物,並且鎮守過長沙國南境,從歷史記載上可以看出,這個人就是利豨。也有持不同意見的,有學者指出,沒有理由出現兩代轪侯共用一個墓園的情況,如果是利豨,大機率應該單辟出一個獨立的墓園,與父母合葬的有可能是他們的次子。3號墓出土了寫有利豨名字的半塊封泥,未必能完全佐證封泥就是主人使用的,也可能是贈予。但無論如何,3號墓主人是利蒼與辛追最為重要的兒子之一。

此時辛追依然健在,以長沙國第二代轪侯母親、太夫人的身份,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去世時,辛追年過五旬,在平均壽命並不長的西漢,她已是一位非常長壽的老者。

馬王堆1號墓木槨原物在博物館展示(張雷 攝)

或許是因為在三人中去世最晚,辛追有更充足的時間來修建自己的墓寢。她雖然不是一家之主,但在這三座墓中,她的墓室是最大最深的。秦漢是個大興墓葬的時代,修陵建墓的風氣自上而下覆蓋全國。辛追下葬的時候,她的墓穴修到了地下16公尺,有五層樓的高度。雖然規制比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都高,但也並未越級。偌大的方形墓口往下,有四層高大的台階,每一層台階都有一米高,順勢向下,墓口慢慢縮小,直至安放棺槨的墓室。在修建墓穴的時候,有些地方會用火燒烤坑壁,由於南方多雨潮濕,火燒可以加固墓壁,防止坍塌。至於為什麽要做成台階狀,可能也與身份相關,台階的數量或許象征著墓主人的等級。戰國和秦漢的不少貴族墓都是如此,4層並不算多,更有甚者能多達14層。辛追墓旁邊的3號墓,體量略小一些,向下開掘的台階只有3層。

2000多年前,在對喪葬儀式極其重視的漢代,當眾人站在這座大型的墓寢旁邊為辛追舉辦下葬儀式時,想必是一個盛大且震撼人心的場面。 曠野之上,巨大的地下墓穴,等待著一位長命的剛剛離世的老婦人,各式隨葬品被源源不斷放置進墓室裏,悲歌哀樂響徹四周,直至禮畢,最終用封土將這一切都徹底掩埋在地下。

1972年,馬王堆的「搶救性發掘」開始。現場的考古工作者發現,墓室沒有被盜掘過,曾經有一條長十幾米的盜洞通向墓室,但就在快要打穿的時候,盜洞停了,距離墓室只有幾十厘米的距離,但慶幸沒有打穿。考古工作者經過數月工作,直到見到那副光亮如新的巨棺,四面邊廂內填滿了琳瑯滿目的隨葬品,20世紀的人們終於第一次看到這個2000多年以前的場面,它被封存時的樣貌和它再次被揭開時的樣貌幾無差異,仿佛時間在馬王堆1號墓裏被定格了2000余年。隨著四個邊廂器物的清理和中間主棺槨的運出,學者們越來越明確一點: 馬王堆1號墓保存得極其完好,完好到可以端出一鍋還有藕片漂浮在表面的湯。

黑地彩繪棺,馬王堆1號墓木槨內四層木棺中的第二層。黑地彩繪棺上的雲紋凸起,這是漢代新興的堆漆裝飾技法,立體感強,如浮雕一般,中間畫著各類仙怪形象,多與【山海經】有關。(張雷 攝)

這是一份完整的墓葬檔案,它記錄著一位西漢貴族女性雍容華貴的生活,服裝、首飾、餐飲、藥物、食器、酒器、娛樂活動,幾乎囊括了她生前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整齊地碼放在槨室內。另有遣冊記錄下這些隨葬品的名稱與功能,如一份完整的墓葬說明書存於墓室。直到內棺開啟,棺液中,剝下包裹在身上的紡織品後,一具尚未腐爛的女屍出現,屍體本身承載著諸多資訊,來還原那個時代和這位被命運眷顧的夫人。在馬王堆發掘之前,從未有一座漢墓保存得如此完整。

保存完好,得益於在封閉墓室時用了大量白膏泥。白膏泥的學名叫微晶高嶺土,顏色白中帶青,質感像糯糍粑一樣,又軟又黏,用於封閉墓室是一種極佳的材料,有很好的密封性。 有經驗的考古專家都知道,凡是用白膏泥填塞又沒有被盜的古墓,通常墓室內的東西都能保存得特別好。

既然馬王堆漢墓保存得如此完整,既有實物,又有相對的遣冊與木牘加以註解,那麽是否有可能根據現有材料,還原出一部份辛追下葬時的儀式或程式呢?諸多學者做過相應的研究和推測,但並沒有公認的明確答案。湖南博物院研究館員鄭曙斌對馬王堆的文物如數家珍,她告訴我:「墓葬表現出來的,也只是當時生活中某個動態的切片,可以輔助推測一些片段,若想完整地還原,是很難的。【周禮】是漢代人葬禮禮制的基礎,已有不少改變,甚至從西漢到東漢,也在發生改變。」

在儀式舉辦的時候,會有一幅銘旌放在靈柩前,引領著逝者的歸途,結束後,它便覆在棺上下葬,也就是馬王堆1號墓中蓋在內棺上的那幅著名的「T」字形帛畫。成摞的漆碗、漆盤等器物壘在一起,按照一定順序放入邊廂,這些都在遣冊裏有詳細記述。但鄭曙斌指出,並不是遣冊裏所有的隨葬品都能在墓室中找到,有些數量和品類對不上,其實這是因為在準備下葬的時候,會多備一些余量,到了擺放進墓室中時,會根據實際空間排列,若是放不下了,那就撤回不放。這些隨葬品來源不一,有些可能是墓主人生前為自己準備的,有些可能是其他人為了悼念贈予的。遣冊的真正用途並不是留給後人看,而是在舉行葬禮儀式時用來宣讀,每念出一項隨葬品,就往下放一項,以表明這些東西是誰送的。「遣冊的內容是讀給生者聽的,銘旌的內容是畫給逝者看的。」

清理過程中的帛畫(湖南博物院 供圖)

辛追其人

按照【周禮】的方式,辛追在下葬前經歷了一套隆重的遺體處理儀式。先是用郁金煮湯、黑黍釀酒,將屍體清洗幹凈,既可消毒,又會留有余香;之後用冰將屍體降溫,以保證在下葬的時候屍體呈冰凍的狀態。她的身體上被包裹了20層不同的紡織品,有各式的被子、袍子和單衣,再用9條帶子捆紮得嚴嚴實實,放入棺內,封棺封土。就這樣, 當棺蓋再次被開啟的時候,現場的考古工作者看到的依然是捆紮嚴實的樣子。裹覆在上面的織物鮮艷如新,而下方的,由於被擠壓過度,再加上常年浸泡在棺液裏,色澤和質感都發生了變化。

當文物修復專家王㐨、白榮金等人將層層如豆腐渣般脆弱的衣物揭取下來之後,一具女屍出現在人們面前,皮膚尚有彈性,柔軟光滑,身長約1.54公尺,有一對正常的大腳,而她的後背,由於長時間擠壓,起了很多褶皺。 如何處理這具從未見過的屍體,成了當時考古團隊最大的難題。

中南大學湘雅醫學院教授彭隆祥,當年為辛追屍體進行解剖的主刀醫生(張雷 攝)

我們在長沙中南大學湘雅醫院的生活區,見到了今年92歲的彭隆祥老先生,面對女屍難題時,他是當年解剖辛追屍體的主刀醫生。「其實沒有什麽特殊的,跟我平常做這些手術相比,並沒有什麽特別。」或許因為彭隆祥並不是考古出身,而是解剖醫生,面對著一具屍體的時候,他首要想的是,不管她是古代人還是現代人,都只是一個需要進行醫學分析的去世的人,他關心的問題是病理學,也就是這位女性是帶著怎樣的疾病和何種身體狀態離世的,如果一定要加一個限定詞,那便是「古病理學」。檢查過身體之後,他認為「老太太」的組織和關節都還挺好,估計不會散架,只要設計一套周密的方案,應該可以完整解剖,並確保屍體不會在解剖之後感染腐壞。

彭隆祥清楚地記得,解剖古屍是在1972年12月14日,距離屍體從棺內取出,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這半年,一直是靠不斷透過靜脈註射福爾馬林保存下來的。

「她很肥胖,不像是癆病、癌癥走的,當時稱了體重有34.3公斤,估計去世時有五六十公斤,她營養很好,當時就想到了很可能有心腦血管疾病。」彭隆祥說。他如解剖一具新鮮的屍體一樣,從胸的下緣切下去,很長一刀,臟器幾乎完好,都在原位。他把這些內臟一一取出,和其他研究人員一起逐個做切片,分析逝者的病理。在此之前,已經先做過一次開顱,但並不盡如人意,屍體的腦組織保存得不好,像豆腐渣一樣。

彭隆祥細數著這位「病人」身上的病癥:脊椎的骨錐斷了,也就是椎間盤變性,伴有骨質增生,她應該是有比較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所以在墓葬中發現了她拄的木杖;在她體內的某些組織中,檢測出鉛、汞、砷等元素含量高,超過正常人的十倍至數百倍,也就是說,死者生前很有可能服用「仙丹」,這與漢代流行的升仙煉丹術也頗為吻合;在她的食管、腸胃中,仍有殘留的甜瓜子,說明辛追在吃甜瓜的時候,是連瓜子一起吞下去的,吞下去之後,正常人的生理現象是透過食道到胃停兩三個小時,胃消化以後就到小腸,小腸再消化吸收。但檢查發現,在她的食道裏有一個瓜子,在胃裏有十幾個瓜子,這說明是在吃了甜瓜之後兩三個小時之內死的,這一點很重要,可以判定這個人是急性死亡,而透過檢驗她的心臟,發現心臟有過心肌梗死的跡象。

按照醫生的說法,這位夫人的離世是突然的,這也就意味著,她的葬禮也來得突然,可能沒有一個漫長而充分的準備過程。 但年至五十,辛追早已為自己盛大的葬禮準備了多年,一切也不至於倉促。在那幅蓋在內棺上的帛畫銘旌中,正中間的位置,繪著辛追自己的形象,穿著華貴,被人前呼後擁地出行,她體態雍容,佝僂著背,拄著一支拐杖,諸位神仙靈怪將這位逝者的肉體和魂魄一同引入另一個世界。看得出,她生前擁有很大權力。

馬王堆1號墓內棺上覆蓋的T形帛畫,本是葬禮儀式上使用的銘旌,中間人物即是辛追本人。由於現存漢代絹帛繪畫極少,1號墓與3號墓的幾幅帛畫,代表著漢代繪畫的最高水平,非常珍貴(張雷 攝)

之後,彭隆祥又檢測了辛追體內的糞便標本。在顯微鏡下,尚能看到糞便中的寄生蟲卵,「就好像池塘裏的一群鴨子一樣,我敲一敲它們,趕到一起,為了集中拍張照,一兩個蟲卵不清晰,要聚起來看」。彭隆祥指出這是鞭蟲病和血吸蟲病,是常見的腸道寄生蟲病。與新鮮的屍體相比,古屍的大部份細胞都沒了,但仍保存了一些結構,特別是結締組織保存得好,從中可以看出病理變化。

按理說,血吸蟲病與辛追富足的生活並不相符,長時間在水下活動才能導致這樣的寄生蟲病。 彭隆祥說,如果她到年老時養尊處優,但年輕時很有可能是在湖沼地區生活,長期接觸湖水,才有感染的可能性。由此推斷,在成為貴族夫人之前,辛追可能未必出身貴族,或許只是一位普通的農家婦女,年輕時感染的血吸蟲病一直潛伏在體內,伴隨她直到去世。

轪侯府的日常

命運是眷顧辛追的,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

與利蒼結婚後,辛追過上了貴族的生活。在馬王堆的這三座墓中,利蒼的2號墓是唯一被盜嚴重的,有一些隨葬品的殘存,但最重要的是,三枚印章的出土將馬王堆墓主人的身份釘選在「長沙丞相」「轪侯」「利蒼」的身上。利蒼,一位追隨劉邦打天下的親信,【史記】和【漢書】的功臣表中都有他的名字,但只是寥寥數語,他並不算是地位最高的漢代要臣,按照功臣表的排位,排在第120位次。

雖然利蒼墓被盜嚴重,但仍有一件錯金的銅弩機出現。機身刻有銘文:「廿三年私工室……」根據2、3號墓發掘的重要參與者傅舉有講述,從文字的風格和銘刻的款式來看,這件錯金的銅弩機是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年)制造的。既然作為隨葬品,應該是利蒼生前使用過的,甚至可能陪伴過利蒼幫助劉邦打天下。

與秦帝國全面郡縣制的一元統治體制不同,漢帝國建立後施行郡縣與封國並列的二元統治體制,長沙國便是九大諸侯國之一。與其他諸侯國相比,長沙國位於長江以南的荒蠻之地,經濟實力相對落後,人口也較少,但它最重要的作用是地處南越國與中央王朝之間,一方面制衡南越國政權的擴大,另一方面也是二者之間的緩沖,不至於使日益強大的南越國直接威脅到中央。起初,諸侯國都是異姓王,吳氏家族掌管長沙國。漢高祖六年至十年(前201至前197年),除長沙王外,其他異姓諸侯王都先後起兵反叛,劉邦從政策和武力等各方面開始壓制諸侯國,異姓王紛紛被撤,換成同姓王,唯有從未反叛的吳氏家族在這一階段保住了異姓諸侯王的位置。

朱紅菱紋羅絲綿袍(張雷 攝)

可劉邦依然心有余悸,決定從中央派人去長沙國擔任丞相,其實是監控長沙王的行為,不要有越軌之舉。這樣的人選需有兩個條件:一是絕對忠誠,是劉邦的親信;二是有治國之才,能夠基本控制住諸侯國聽命於中央政府。對於長沙國而言,利蒼是最好的選擇,他不僅是親信,還大致可以考證出他是楚人,熟悉南方水土。可利蒼真正到長沙國擔任轪侯,可能已經是劉邦去世後的事了,根據【漢書】籠統的記載,是在惠帝二年(前193年)。

無論如何,利蒼成為長沙國地位僅次於長沙王吳芮的人,辛追也成為備受尊重的轪侯夫人。如今我們已經無從得知利蒼家族的府邸在長沙的什麽位置,他們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但墓葬依然提供了很多歷史線索。

辛追是個好吃之人,這在醫生的手術刀下如此反映,在她的墓葬裏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轪侯府的選單琳瑯滿目,1號墓的遣冊中記錄菜品近百道,3號墓更多於1號墓。根據研究人員的描述,下葬時,食物、菜品都完整地放在邊廂中,鱖魚湯、烤牛肉、鹿膾、狗肉芹菜羹,各式菜食幾乎都是肉類。辛追下葬的時間,是江南甜瓜成熟的時節,應是初夏,氣溫在20攝氏度至30攝氏度,做好的熟菜用於葬禮儀式,長時間暴露在室外,維持不了一兩天就會發餿變質。好在這些食物只是為逝者送行的,不會有人食用,所以在出土的時候依然能完好可辨。這種完好, 一方面得益於保存條件的特殊性,另一方面也說明,在這2000余年間,長沙地區沒有發生過規模較大的地震,墓室在人為和自然方面都沒有受到侵擾。

鄭曙斌指出,若是透過這些隨葬品去窺探西漢的社會生活沒有問題,但需要明確一點,這些物件是有一定「生死區別」的,作為隨葬的物品,總會與現實生活中的實用品略有一點差異,以顯示出它們功能的區別。最典型的體現在服飾上,1號墓中出土了6個竹笥的衣物,3號墓則是12箱。衣服有常服和冥服之分,有些衣服即便是逝者生前穿過的,放入墓葬中時,也會稍微做些調整,比如抽去衣服上的系帶,又或是將日常的右衽改為左衽,「總之,會透過一點點的改變,來表現生與死的差別,祭祀品與日用品不同,這是他們對待生死的態度」。

印花敷彩紗絲綿袍(張雷 攝)

最大的焦點集中在著名的素紗單衣身上,學名叫「霧穀襌衣」, 薄如雲霧一般,這在【史記】和【漢書】中都有記載,不過在馬王堆漢墓發現之前,並沒有人見過它能多麽輕透如霧。出土的素紗單衣有兩件,其中一件在博物院三層展出,重約49克。它的尺寸比正常衣服略小,因此有人認為它是貼身穿著的內衣,但更多人認為,它是一件特意做小一些尺寸的冥衣,並不是給人穿的,如今沒有定論。但根據多年進行馬王堆服飾復制的研究者講述,從技術上來說,素紗單衣並不算難做,那些更為精美的綺、羅,又或是賦彩、印花、刺繡這些工藝,都要比素紗單衣復雜得多。

與3號墓出土了大量帛書相比,辛追墓裏的世界是更輕松的,沒有軍事地圖,沒有天文著作、醫書典籍、黃老之道,有的只是寫有「吃好喝好」(「君幸食」「君幸飲」)的器皿、吹拉彈唱的歌舞伎木俑,以及華麗多樣的服飾。辛追去世時的人生似乎定格在了一個享樂的時刻。

馬王堆1號墓與3號墓共計出土200多個木俑,他們都是墓主轪侯家中奴婢的替身,上圖為木俑在墓中出土時的場景(張雷 攝)

開啟長沙國的面貌

當馬王堆的這三座漢墓被發現之後,人們對馬王堆好奇之余,更會將目光投向更大的長沙國,長沙國究竟是什麽樣? 在馬王堆漢墓的考古階段,對長沙國的認知只停留在歷史上,但在考古上沒有任何發現。在馬王堆2、3號墓發掘之後的第三個年頭,參與過發掘的單先進開啟了他新的考古階段——對長沙王陵墓的發掘。在他看來,既然馬王堆漢墓如此精美,反映出如此豐富的歷史細節,那麽作為諸侯王的墓葬該是怎樣?對長沙國的認識是否有可能從史書走向考古現場?

陡壁山曹(女巽)墓、漁陽王後墓、象鼻嘴1號墓陸續在長沙河西發現,與馬王堆所在的河東東郊恰好在相反的方向,隔著一條湘江。在挖曹氏墓的時候,單先進就感到不對勁,十幾米高的棺槨,是比馬王堆1號墓棺槨更大的存在,槨木如石一般堅硬,根據體量的判斷,單先進推測這很有可能是長沙王級別的墓葬。

象鼻嘴1號墓是湖南漢墓中等級最高、規模最大的一座,為西漢文景時期第五代長沙王吳著之墓(張雷 攝)

看到這個巨大的棺槨,單先進很快聯想到只有皇室下葬使用的「黃腸題湊」墓室結構。 所謂「黃腸題湊」,是漢代最高等級的墓室內部結構,四周用大塊柏木堆砌而成,搭出一個四面留有空間的框型結構。【漢書】裏寫到,柏木黃心高壘,像一道道「黃腸」一般;木頭的朝向又統一指向內,為「題湊」,框架又將空間分為玉衣、梓宮、便房、外藏槨四部份,這是「天子特制」。但在漢初,諸侯國在一定程度上「同制中央」,經天子特許,諸侯王和重臣死後也可以享有「黃腸題湊」的葬制。以上三座墓都是如此,但在細節處理上可能會降級,比如漁陽王後墓的題湊使用的是楠木。

如今,漁陽王後墓坐落在湖南財經政治學院內,象鼻嘴1號墓則在望月公園裏,露天敞著,已再度被植被覆蓋。發掘的時候這些王墓均被盜掘過,一些出土器物現多收藏在長沙市博物館。

當考古工作者發現長沙王的墓葬後,人們才意識到諸侯王與丞相的等級差異。雖然馬王堆轪侯家族墓葬的出土如此精湛,但在當時地位仍在長沙王之下,並且是王與臣的本質區別,從墓葬的規制可明顯看出。在漁陽王後墓殘余的零星木牘中,考古人員發現了衣物的數量統計,大約有400余件,這個數位遠遠高於馬王堆的總和,但除了數位,實物無一留存。

馬王堆出土的木俑,是西漢奴婢侍從生活的真實寫照(張雷 攝)

反觀馬王堆,辛追的棺槨是一槨四棺,兒子利豨則是一槨三棺,根據當時的制度,辛追的棺槨制度應該是超規了,但如今很難解釋即便超規,為什麽還能順利下葬。可能的原因是,他們遠離中央政府,可以有一定的寬松度,再或是家族在世時有功,可以特殊對待。 但從隨葬品來看,馬王堆漢墓依然遵循當時「薄葬」的時代要求,比如用木錢、木犀角來代替錢幣,不出現金屬制品。但「薄葬」並不意味著對死亡的不重視,而是僅把貴重金屬替換掉,留給現世生活用。

近年來,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館員何旭紅帶領他的團隊繼續在長沙城的地下尋找漢長沙國的蹤跡。吳氏長沙王在長沙國僅維持了五代,之後無繼,前後共46年,後來劉氏宗親接續,長沙國最終還是姓了「劉」。單先進發現的王陵,幾乎都是早期的吳氏王陵,而何旭紅將目光投向長沙國後期,找到了劉氏王陵的墓群。根據何旭紅的介紹,吳氏長沙王和劉氏長沙王的陵區位置分界明顯,從現在的長沙城市布局來看,可以以嶽麓大道為界區分,嶽麓大道以南,吳氏長沙王及王室成員墓葬主要分布在嶽麓山一帶;嶽麓大道以北,劉氏長沙王及王室成員墓葬主要分布在谷山一帶。

與此同時,當時長沙國的行政生活中心也被找到,被稱為臨湘,位置就在現在最繁華的五一廣場一帶,曾經與利豨同代的賈誼在長沙國為長沙王太傅三年,根據考古發現,他的宅邸也在附近。就這樣,在馬王堆未被發現之前,人們對長沙國的認識只停留在紙面, 這50年來,隨著馬王堆、長沙王陵、臨湘城址的陸續出現,長沙國的面貌越來越清晰,一個人、一個家族、一個諸侯國的命運也更真實地交織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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