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工作和理想的人生一樣，可望不可及。」這是許多選擇「慢就業」、「緩就業」的當下，年輕人的共同心聲。工作不如意，996壓力大，想刷學歷考編制求個穩定而不得，被「班味兒」腌透卻總想著逃離……人生感到困頓時，不妨看看那些「先就業後擇業」、永遠在路上的貨運女司機的「破題」新解法。
創業維艱，大不了從頭再來；人際難搞，不如堅信「出來為掙錢，不為鬥氣」；副業沒思路，舍下面子做直播沒準也有一線生機。
「一人一車一世界」，她們奔赴的是孤獨的戰場，迎面撲來的卻是自由的風。這些既接地氣又硬核的貨運司機姐姐們，是怎樣開出了人生的萬裏長途？
行業翻轉騰挪
她把「踏實掙錢」當校準的錨點
「高壓」、「內卷」、「焦慮」和「裁員」，成為當今年輕人職場生態的關鍵詞。據陌陌人才智庫釋出的【搶灘數位時代·人才遷徙報告2023】，40.9%的被裁職場人，找工作花了兩個月以上；35+職場人最想去新風口行業，超過三成人選擇改變行業；在所有拓寬求職範圍的方式裏，職場人最不能接受「降薪跳槽」。
人才遷徙相關數據
80後貨運女司機鄭永芳一天也沒過過上面統計報告裏的「標準人生」：她沒進過熱門行業，永遠被命運裹挾著往前擠捱；焦慮過抑郁過，但做事兒的心一天也沒停下過； 轉過許多次行，收入起起落落，她卻把「出一分力掙一分錢」視為人生可供校準的錨點。
鄭永芳的「職業轉型」從十二年前一個兵荒馬亂的早晨被迫開始。一覺醒來，發現老公已一腳油門離了家，消失得音訊全無，家中錢財和存折也不見了。這讓自家一間開在上海浦東的土菜館，成了「無源之水」。
鄭永芳的一位親戚企業做得不錯，力邀她來自己的回收汽車舊件廠做統計員，每月開6000塊的薪資。鄭永芳猶豫了，就算這份薪資能供給兒子一年數萬塊的寄宿制學校學費，一家老小吃喝靠什麽？
鄭永芳與兒子的合影
對年輕人中流行的焦慮、抑郁情緒，鄭永芳絲毫不陌生，因為她在許多個徹夜難眠的晚上，想出路想到頭皮發麻。半夜坐在堂哥廠房的四樓房頂，就著一瓶瓶酒，鄭永芳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文化有限，不能去上班，還是得做生意才顧得住生活。有一天，淩晨四點，她撥通了堂哥的電話，「哥你明天早點過來，我找你有事兒。」對方迷迷瞪瞪的，「大半夜的你究竟有什麽事兒？」鄭永芳坦承，「哥，我哪能睡得著，頭發都是大把大把掉！」
第二天，堂哥斷然否定了鄭永芳的「異想天開」：「想夾在兩家大超市中間租我的店面開個小超市？你瘋了吧？肯定會虧錢的！」鄭永芳苦苦許諾，「即便虧了錢，最後房租也不會少您一分。」
鄭永芳從來沒指望過「順風順水」的轉行，所以她把「逢山開路、遇水架橋」視為了理所當然。
欠著房租租下堂哥的店面後，鄭永芳又找回過去開飯館時的房東求助。前房東以過來人的經驗指導她，一個外行一不懂拿貨二不懂給商品貼條碼，最好找個加盟店。一窮二白的她從上海往深圳跑了十幾趟定下了加盟商，又花了一個半月時間手動切割舊貨架做新貨架，店開成了。憑借跑廠家拿一手貨源、線下買東西贈送線上優惠券等方式，超市流水很喜人，2016年一度達到每月60多萬，鄭永芳忙起來幾天顧不上洗臉。然而，不久後超市門面遭遇拆遷，鄭永芳掙錢心切又深陷泡沫資金盤，虧了160多萬，不得不賣房補窟窿。
對於許多普通人來說，投資有風險，轉行也有風險。後來鄭永芳又在朋友介紹下一股腦紮進了服裝直銷行業，雖然逐漸做到了管理十幾個人的經理，但一年到頭全國各地不停地飛，完全顧不上家小。更何況，掙到的幾十萬塊隨即又要搭進直銷裏。既然「能看到的錢很多，能摸到的錢卻很少」，她覺得「自己路走偏了」毅然止損。
普通人的人生智慧，不是來自理性分析，而來自多年來風風雨雨錘煉出的敏銳直覺。 直到今天，鄭永芳總結有人帶著掙錢莫過於三條原因：他是你親戚；他要你的資金；他要你的技術。
四年前，鄭永芳加入了貨執行業，成了一名輾轉於上海及周邊省市的貨車司機。但這份當時看來只是過渡的工作，後來成為了她起伏人生的一個錨。
鄭永芳準備發車
鄭永芳承認，剛開始開滴滴送貨的頭一兩年，她多少心有不甘，還時不時找找店面，期待著重返做小老板的日子。但房租貴了，利潤薄了，幾次嘗試都沒能成行，反而是貨車司機越做越順。「畢竟之前我是做生意的，知道怎麽和老板們打交道，很多服務過的貨主都成了我的老客戶。」
4年下來，鄭永芳竟成了滴滴送貨司機圈兒裏的明星司機，不僅訂單穩定，而且更加從容。
過去她經常為尋找下一個致富機會而仿徨，投資失敗時透過鍛煉對抗焦慮，如今她永遠在訂單出發時間的前一個小時起床，從容地做好早飯，抹好防曬，開車途中聽聽佛經。「現在不開車的日子裏我還是健身運動，但不再是為了對抗焦慮，而是為了讓自己從身體到精神能時刻處於積極正向的狀態。」
「乙裏乙氣」不丟人
出來不為鬥氣為掙錢
對於年輕人而言，之所以被工作「重錘」打擊，復雜的職場人際是讓人身心俱疲的更重要原因。為此，職場「文字討好癥」大行其道。網傳其癥狀主要包括：擅長在句尾加上花式語氣助詞；在用完疊詞、語氣詞之後，還會在收藏的幾百個表情包裏，精挑細選一個最妥帖的發過去……「乙裏乙氣」、「班味兒十足」，是年輕人的辛酸自嘲。
而習慣看人臉色、時刻被評價的貨運司機們，卻從惱人的工作日常裏舞出了「花槍」。
對貨運女司機王林來說，「客訴的確是難題，但也是有解決技巧的。」2021年加入滴滴送貨後，她趁疫情閑在家的時候開始了網路直播，熱心解答各種貨運相關問題，還介紹了不少「徒弟」入行。她不僅給徒弟傳授貨運技巧，也幫他們解決客訴難題。
去年年前，王林的一個徒弟拉貨途中，因為對路不熟把貨送錯了地方。為此，客戶氣急敗壞，揚言「這貨你不用拉了，拉到了我也不會收的！」面對一籌莫展的徒弟，王林趕緊手把手教他立刻退回運費，發個88元紅包，並且一定要留言標註「祝老板新的一年發發發！」客戶大概是猶豫了一下，第二天才收下紅包。紅包被接收那一刻，王林就知道這事兒有譜了。
徒弟不禁感慨，「師傅您教我的是處世智慧，憑我在書本上再學十年也學不出來！」王林嘿嘿一樂，「小夥子可學的且多著呢！ 你記住一句話，咱出來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鬥氣。 」這些年，她從急脾氣磨練成了「淡定姐」。
委屈的事兒，北京貨運司機大姐宗秀紅也遇到過不少。最常見的比如導航顯示到了，自己來回轉悠好幾圈卻找不到地兒。一旦打電話過去，對方好不耐煩，「你自己找，我不管，沒時間」，甚至打幾次掛斷幾次。她嘴上說著軟和話，腰桿卻是硬邦邦的：雖然幹的是服務人的事兒，但也是憑本事賺錢，不低他們一頭！
「職場是一個巨大的甲方乙方。」開貨車前，宗秀紅做過服裝店老板，賠錢後想轉行。一開始拉貨她還磨不開面子，但加入平台後的一次培訓讓她印象深刻，她意識到貨車司機是個很專業的工作，而在她的認知中專業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情。
和滴滴送貨的兄弟姐妹們聚餐，是宗秀紅的快樂來源之一
「我之前開店的時候，經常和貨車司機打交道，關系處得很融洽，現在大家成了同行，就更有共同語言了。」宗秀紅說，平時和其他司機師傅經常能聚聚餐，遇到事互相幫忙，這個感覺是她之前沒有過的快樂。
「工作家庭平衡」
從來不會從天而降
人生的重負，似乎從來不會因為女性更擅長遊刃有余地處理各方關系而減輕半分。「如何應對工作和家庭的雙重壓力？」是無數女性職場人面臨的最嚴苛的目光，最難解的課題。
和「不婚不育保平安」這一簡要答案相比，貨運女司機們給出了更有韌勁的解法。
正如許多年輕人透過「副業自由」兼顧工作和生活，對王林來說，主業和副業的界限從一開始就沒那麽清晰。她自幼家境不好，生下女兒後，她心存一個誌願，竭盡所能給她好的條件。最多的時候她曾經一天打三份工，早六點到下午兩點在超市做面點，然後去零食店兼職三四個小時，晚上去裁縫鋪兼職熨衣服。一想到女兒，就覺得日子「很有奔頭」。如今開貨車之余做網路直播，最高的一場她曾收獲過8700元打賞。
王林定期會給自己放個假
和城市白領媽媽拼得了工作就帶不了娃、顧得上娃就沒法全力工作的糾結心態相比，貨運司機姐姐們顯得「鈍感」許多：她們從來沒有一刻放下過娃，也很少為「陪娃時間不夠」而愧疚良久。 她們之所以選擇了滴滴送貨，是因為這份工作的靈活性遠高於上班。
鄭永芳的兼顧工作家庭之道，是把孩子送至家鄉的寄宿制學校，每逢假期就接來上海玩。兒子大學畢業後準備參軍，她痛痛快快地請上幾天假，開車帶孩子辦好各類證明手續。這件事兒她來回念叨了好幾次，神情裏滿是得意。她對滴滴送貨的評價是，「工作自由，特別適合我們這些媽媽！」
女性的自主職業選擇，常常存活於和家庭的賽局中。宗秀紅一開始準備開貨車時，家人不大同意，覺得拉貨工作辛苦，不適合女同誌。她說服了家人們，一則，什麽工作不辛苦？二則，家裏兒子主要靠她帶，孩子突發狀況多，這份工作能兼顧上。
膽大敢幹的她，也遇到過萬分驚險的時候。去年十二月北京大雪後，她接下了一單去密雲山裏的單子。工作群裏不停有人提醒她，「姐，雪後路滑，盡量別去！」她問了問密雲的朋友，得知路上雪已化，還是出發了。誰知路上還是有殘雪暗冰，一個急轉彎，車直奔山溝而去。還好她反應快，全力給車掉了回頭，沒墜入山。她坐在座椅上半天沒緩過勁，嚇得渾身上下都動不了了，現在回憶起來覺得總算有驚無險。讓她念念不忘的是，同行戰友，把她解救了出來，「大家素不相識的，我心裏特別溫暖」。
盡管偶有不順心，但宗秀紅特別喜歡這份時間自由、不受人管控的工作，「只要能吃苦比上班掙得多！」「我還不到五十呢，現在不吃苦啥時候吃苦！」滴滴下單後就自動付款的機制，也讓她心裏特別安定，不用怕要不回來錢。
「您覺得日子苦嗎，累嗎？」這是我最濃烈的質疑，也是貨運司機姐姐們極少主動提及的話題。王林語氣輕快地說，「我還做過外賣餐，送過外賣。和之前的幾份工作相比，開大貨車不用風吹日曬。搬貨爬樓梯還有額外費用，送外賣爬多高的樓梯都是免費的！在超市打工，過年頂多請兩三天假，回趟老家急急忙忙。現在帶老媽看幾天病，隨時都有時間！」
或許，主動出擊，迎難而上，就是她們經年累月的戰鬥策略。 一個剛入行的年輕小徒弟懈怠地「坐等單子」，王林比誰都著急，「你居然趴在一個市場旁待了三個小時？你知道三個小時能幹多少事？就是跑回市裏也夠接三個單了！」王林自己的原則是不主動取消任何一個訂單，貨送到後往高樓上背膩子粉的事兒都幹過。
「自由」，才是她們最頻繁的慨嘆。 對女性來說，自主選擇任一種生活的自由，就是最大的自由。
王林每年會獎勵自己一份藝術照
鄭永芳、王林和宗秀紅的硬核履歷，是滴滴送貨女司機中的典型代表。她們如同水滴，折射出的是強悍女性生命力的汪洋大海。
在她們身後，滴滴女性聯盟在持續賦能內部女性員工，打造多元包容文化的過程中，也一直在探索，為滴滴生態中更多女性司乘使用者創造價值。滴滴送貨女司機的故事，鏗鏘有力地宣示了：女性不僅能開好車，而且能做好司機，還能在貨運這個拼體力的賽道上勇敢分得一杯羹。
聯系到她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她們長時間在路上，發過來的語音往往混雜著尖銳的道路行駛指示聲。她們不分周末，日程密布，好不容易在不拉貨的間隙擠出時間來，語氣裏滿是不好意思。
可采訪她們，卻是最輕松愉悅的一件事兒。她們一點也不見外，和我拉家常，講孩子的物件和我是同鄉，誠邀我過去旅遊，「姐很好客帶你玩遍！」采訪途中偶然傳來我家小孩哭鬧聲，我還未及致歉，她們趕緊圓場，「妹妹，你大晚上工作辛苦了！」
她們總是謙虛的，開篇都是，「你們有知識、有文化，我們沒得比！」講起話來，卻用最輕描淡寫的口吻講著最震撼人心的故事。
身處一輛空間有限的大貨車，她們胸中懷有無限廣垠的日月。 她們可能不懂什麽叫「女性力量」，卻以永遠抖擻的精氣神從事業的低谷中一次次殺出重圍； 她們或許弄不清「男女平權」的內涵，卻身體力行地將平等的天空拓展至更遠的地界；她們甚至沒講過「Work life balance」（即「工作生活平衡」）這種時髦新詞，卻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舍下掙錢和家庭中的任意一端。
三八婦女節在即，你身邊有沒有這樣的「女司機」呢？歡迎在留言中與我們分享你的故事。
策劃丨
三聯.CREATIVE
監制丨 沈藝超
微信編輯丨 毛思雨
作者丨 商陸
設計排版丨 洋溝
圖片來源丨 受訪者供圖
*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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