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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從者」決定舉報:11名學生的125頁檔

2024-03-09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1月16日,11名華中農業大學動物科學技術學院的學生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上,發出了一封正文長達125頁的PDF檔——舉報該學院教授、博導黃飛若涉嫌學術造假。這11名學生都是黃飛若的博士和碩士研究生。對他們來說,從「下面人」的服從到最終決定舉報,是一個迷茫、痛苦的過程。



記者|李曉潔

實習記者|周昱帆

125頁檔

農歷新年後的一天,武漢下起了雨。雨一會兒大得像黃豆粒,一會兒像細絲,輕飄飄鉆進衣服。我在一家餐館見到張黎和他的師妹呂辰睿。雖然還沒開學,但是華中農業大學一些碩博生這幾天已經到校。呂辰睿的碩士課程已經結束,但她感覺這陣子還挺忙的,因為與她同級的碩士生基本都結束了畢業課題,有的已經開始實習,呂辰睿卻正跟新導師討論新的畢業課題,準備開始做實驗。 張黎的情況也差不多,原本2024年夏季就能博士畢業的他,現在要重新開題,什麽時候畢業還不能確定。

畢業的延遲和一起舉報導師學術造假事件有關。一個多月前的1月16日,張黎和師弟師妹共11人(2名博士生、9名碩士生),一起待在華中農業大學動物科學技術學院(下文簡稱「動科院」)新的實驗樓裏,商量確定了這場「起義」。他們的導師黃飛若就在樓下的辦公室。下午,11人打包好各自物品離開實驗樓。那天也是一個陰雨天,學生們都沒有帶雨具,雨水打濕了臉。 在路上,他們分別在不同的社交平台上,發出了那封正文長達125頁的PDF檔——舉報動科院教授、博導黃飛若涉嫌學術造假。

插圖|陶雨

這封舉報信像一篇學術論文,有目錄、前言、結語和致謝。主體內容以黃飛若往年輔導過的16名碩博生為例,詳細列出了黃飛若參與和指導的15篇期刊論文以及19篇學位論文存在的問題。這些論文發表時間集中於2016~2023年,11名學生指出這些論文涉嫌數據改動編造、一圖多用、操縱同行評議等學術不端現象。

比如,一名博士生期刊論文中的小鼠多類數據分析結果,與其學位論文中仔豬肝臟分析結果一致。該博士生的學位論文中,一張圖片顯示斷奶小鼠模型建立使用的是黑鼠,但11名學生根據論文對小鼠的描述,搜尋發現小鼠毛發應該是白色。另外,該博士生在2019年和2023年發表在不同期刊的兩篇文章,「材料、方法和結果的描述基本像是復制貼上的,關鍵是出現結果也基本一致」;甚至這名博士生曾經的期刊論文與同課題組一名碩士生學位論文,盡管實驗處理、方法不同,仍多次使用相同的實驗結果。舉報信中還提到,課題組內兩名博士生的不同學位論文, 「不同基因竟然使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引物序列」。一名博士生在每個實驗分組中實際只送檢了3個樣本,但作圖時標註為10個數據點位,論文中也標註樣本量為10……

張黎告訴我,他們原本已經做好失去學位的心理準備, 「我們一開始非常忐忑和害怕,不知道在哪個平台發更合適,不知道發了之後有沒有人看,甚至擔心會不會被刪帖」。 但舉報信發出後的反響超出了這11名學生的想象。事情很快成了社交平台的熱門話題,當晚他們也向學院遞交了舉報材料。此後三天,舉報導師學術造假相關的詞條一直在互聯網不同平台的熱搜榜上。1月19日,張黎的微博後台收到的私信超過了68萬條。

華中農業大學迅速給出回應。1月16日晚間,動科院釋出說明,稱學院成立工作專班並啟動調查程式。1月19日淩晨,華中農業大學通報,學生所舉報的實驗數據、結果等多方面問題屬實,初步認定黃飛若存在學術不端行為。同時停止黃飛若所有職務和工作,組建導師組負責涉事課題組研究生培養工作。2月6日,學校通報,黃飛若作為通訊作者發表的10篇論文存在偽造、篡改實驗數據和圖片行為,2篇論文姓名標示不當,1項科研計畫的申請書和結題報告使用了存在學術不端的論文。其主編出版的教材也重復使用其他教材內容。 學校決定撤銷黃飛若一切職務和教師資格,並已經為其課題組15名學生對接好新導師。

最新通報中,學校提到的黃飛若學術不端論文有12篇,這個數位低於125頁舉報信中提到的期刊論文數,有關黃飛若科研經費的調查也只追溯到2018年——11名舉報學生中,大師兄張黎在這年進入黃飛若課題組。 對於這種調查時間節點上的巧合,舉報學生們不願再多評論,他們還要在學校繼續完成學業。通報意味著某種強制性結束,宣布事件告一段落。

導師的兩面

舉報信發出後沒幾天,華中農業大學第四教學樓四層成為學校學生的「打卡」地。因為黃飛若曾獲得2019年教學品質優秀一等獎,他和其余教師的照片展示在四層樓道裏。在學校公布學術造假的初步調查結果後,黃飛若的照片和簡介被摘下,墻上留下一個空缺,不少學生對著這個空缺拍照,比出勝利或豎中指的手勢。

華中農大第四教學樓,黃飛若的照片曾被掛在墻上,舉報信發出後不久被撤下(李曉潔 攝)

那張被摘下的照片,是黃飛若出色履歷中的一小塊。根據公開資訊,黃飛若1979年出生,1999年進入華中農業大學讀本科,2008年獲得農學博士學位,留校擔任動科院動物營養與飼料科學系講師,兩年後升為副教授和碩士生導師。2017年初,38歲的黃飛若升為教授、博士生導師,擔任動物營養與飼料科學系副主任,幾年後升為主任和黨支部書記。從教十多年,他先後獲得湖北省科學技術進步二、三等獎,華中農業大學教學品質一等獎等競賽型獎項。另外,黃飛若以第一作者或通訊作者的身份發表SCI論文40多篇,主持、承擔和參與國家及省部級課題30余項,是湖北省傑出青年學者。

華中農業大學動物科學技術學院前教授黃飛若

11名舉報學生在進入黃飛若課題組前,看到的都是他光鮮的這一面。

張黎是生命科學技術學院(下文簡稱「生科院」)一名優秀的本科生。他連續三年獲得三好學生,兩次獲得國家勵誌獎學金、學習成績優秀獎,還獲得過生工競賽一等獎、國防知識競賽一等獎、理論知識競賽二等獎等獎項。他說自己「喜歡幹點事兒」,本科就勤工儉學,參與過生科院教師的實驗,下稻田做實驗,還作為參與者共同發表了論文。

他第一次上黃飛若的課是2017年,那年黃飛若剛從副教授升為教授,因為學科有交叉,他也會到生科院給本科生授課。在課堂上,年輕的黃飛若表現出親近本科生的樣子,偶爾開開玩笑,講一些書本知識外、課題研究和以後工作的事兒。他在課上宣傳自己,說自己的課題組需要人才,有不少課題能做,如果有學生選他做研究生導師,學術成果會很多,畢業後他能「安排高薪工作」。課上的張黎也依然活躍,積極提問,跟老師交流。等到大四獲得保研資格後,黃飛若主動邀請他加入自己的課題組。「他說碩士畢業年薪60萬,你心不心動?」

2020年9月9日,華中農業大學2020級新生報到日,學生及家長排隊等待乘坐校車入校(視覺中國供圖)

跟張黎相似,「00後」的呂辰睿在動科院讀本科時對黃飛若印象也不錯。呂辰睿大三時選擇黃飛若做自己的畢業設計導師,跟著黃飛若課題組內一個師姐做簡單的實驗。她說黃飛若「比較隨和」,經常誇她「自覺,踏踏實實做實驗」,實驗遇到不順,黃飛若也給鼓勵。呂辰睿本身性格內向,說起話來語速很慢,音色比較軟,她也很少主動向別人詢問什麽。接觸到這樣一位老師,起初她覺得「幸運」。所以2022年春天,她考研復試成績出來後,少見地主動聯系黃飛若,成為課題組的一員。

但也是在進入課題組後,這些學生才漸漸意識到黃飛若的另一面: 他的控制欲和謊言。

張黎是11名舉報學生中最早進入黃飛若課題組的。2018年秋天,他跨學院保研到動科院養殖專業,「當時課題組的學生不到10個,不算大組,我前面有一個博士師兄」。他一開始有點低落,因為課題組成員日常實驗和自習都擠在一個20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這違反了高校基本的實驗室安全規範。另外,實驗室缺少很多基礎裝置和藥品,只能做一些本科階段就接觸過的細胞實驗。黃飛若告訴新來的張黎,新的實驗樓正在建,很快就搬過去了,至於實驗室沒有裝置,是因為樣本都送到合作的公司檢測,無需學生上手。而且碩士階段可以不做實驗只發表綜述文章。作為一個跨學院學生,張黎說自己對很多情況不夠了解,只能「無條件信任導師」。2019年, 張黎研一階段就發表一篇綜述文章,獲得國家獎學金,之後順利透過「碩轉博」的開題答辯,成為一名博士生。「我本來以為自己在這兒能發展得不錯。」

博士階段需要真正的實驗,張黎這時才意識到黃飛若課題組存在更多問題。「博士師兄們基本沒在實驗室做過什麽實驗,但也能發表一些實驗論文。」另外,張黎自己的實驗很難展開。他提出的幾個課題被黃飛若否定後,決定研究導師指定的課題,但他缺少實驗器材、藥品。跟師兄和導師反映,得到的回應是「不用管,會安排公司做」。「簡單來說,就是你把實驗方案給導師後就沒你的事了,基本不用上手。他會定期告訴你你的實驗現在到哪一步了,但你沒法驗證。」張黎說,那時候他才意識到黃飛若涉嫌學術造假,他私下跟黃飛若提過一次他不願這樣,被黃飛若粗暴打斷。「他十分反感別人質疑他,一句話也不行。」 此後,張黎從黃飛若口中「帶過最好的學生」,成為組會上經常被批評為「不如本科生水平」的博士。

另外10名舉報學生幾乎經歷了一樣的狀況。呂辰睿告訴我,她剛進入課題組,在第一次新生見面會上,準備了發言稿感謝黃飛若,感謝他的包容、有耐心。「每次幫他們拿快遞、打印材料等,我都為能幫助他們而感到驕傲。每一次組會我都會準備發言內容,認真匯報。」

2022年11月末,課題組剛剛搬入動科院新的實驗大樓。 新實驗室裏,課題組依然 缺少分析天平這類最基本的實驗儀器,基礎的分析實驗包括PCR、WB也都無法開展。 這時,黃飛若讓呂辰睿撰寫一篇實驗性文章,由一位姚姓博士後負責指導,並讓呂辰睿對課題組其他成員保密。 呂辰睿以為自己是「被偏愛」的那個學生,按照博後師兄給的數據撰寫。 一次,黃飛若和博後交流文章情況時,發現有一部份數據結果十分不顯著。 「姚博後將這部份結果直接進行修改投稿,甚至在審稿意見回來後,姚博後要我自己畫圖補上一部份數據。 」呂辰睿說自己「大為震驚」,此後對黃飛若「粉轉黑」。 她沒有憑空畫圖補數據,她也成為黃飛若口中「散漫的人」。

動科院新的實驗大樓,2022年下半年,黃飛若課題組實驗室搬入這裏,依然缺少很多實驗裝置(李曉潔 攝)

呂辰睿記得,有時黃飛若會沒來由地在組會上「提點」學生們不要在網路上發表任何言論,「我背後有學校年薪50萬的專業律師團隊,就算在網上發表了,別人都是來看笑話的」類似的話,「像是自己騙自己」。舉報者之一潘琳告訴我們,黃飛若很喜歡「搞一些形式,比如要我們設計實驗室logo,或者統一服裝,學術上並無指導」。時間久了,這些學生還發現黃飛若教材編寫造假、操縱同行期刊評審員、克扣學生勞務費等問題。但他們不敢再說太多。「我們被稱為‘下面的人’,導師和兩位師兄是‘上面的人’。」張黎說,「下面的人」只能服從。

舉報的決心

從「下面人」的服從到最終決定舉報,是一個迷茫、痛苦的過程。

幾名舉報學生告訴我,11人中,有4人來自本校,7人從普通一本或二本學校考入華中農業大學,且大多來自湖北省周邊的二、三線城市、縣鄉。在農林類本科院校中,華中農業大學作為211院校聲譽不錯,動科院是學校最早設立的院系之一,其中動物科學、動物醫學是國家級特色專業,曾數次入選國家「雙一流」建設學科。不少農林類院校學生告訴本刊,華中農業大學這兩門「明星學科」能排到國內高校前三的水平。在學院內部,很多本科生感覺身邊90%的同學都有考研計劃,學院保研率也較高,年級排名前25%左右都有保研資格。「大家都比較‘卷’。」一位本科生說。 因此,讀研這條路線是明確又讓人憧憬的。11名學生起初也滿懷夢想進入黃飛若的課題組。

呂辰睿說,她高考後選擇華中農大動科院的養殖專業,因為她從小就喜歡小動物。小時候家長不讓她看動畫片,但可以看紀錄片,她是看自然、動物類紀錄片長大的。雖然家人覺得養殖專業辛苦,又臟又累,沒那麽光鮮,她還是少見地堅持了自己,「填報誌願的截止時間之前,我還專門去看了誌願有沒有被改」。

大三下學期,呂辰睿曾去一家大型企業的養殖場實習,幫母豬配種、接生、帶小豬。她覺得跟豬「親密接觸」是很有意思的事。「睡熟的小豬可以偷偷抱起來,熱熱的,偶爾還會蹬腿。」她說,豬耳朵背後的皮膚特別軟。有次她給豬扇耳朵,發現豬耳朵後面的皮膚很白,血管清晰,就伸手摸了一下。每次摸那裏,豬就會躲開,然後疑惑地看著呂辰睿。盡管這些回憶很有趣,呂辰睿覺得自己也難在那樣封閉、很少休息的環境中一直工作,她希望能繼續研究這門學科,在動物營養、健康方面真的做出點什麽。

等呂辰睿和同門進入課題組,意識到黃飛若要求他們做假數據,如果不同意,就威脅學生們延期畢業,他們經歷了至少一年多的迷茫。潘琳告訴本刊,得知黃飛若學術造假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好像被「洗腦了」,「焦慮,很被動,除了多找老師詢問我的實驗進展外,別的也不知道怎麽辦」。呂辰睿曾在學校網站一個學年總結檔中提到自己以後想去更好的學校讀博士,這份總結被黃飛若看到後,在一次組會上批評呂辰睿20多分鐘。「年年有人排隊讀我的博士,每年申博時期找我的人很多,每天都要清理信件」「外面的人搶著想來讀博,自己的人有機會還不知道珍惜……」張黎曾想過換導師,但換導師第一步需要黃飛若簽字,還不確定是否有其他導師接收。

這種焦慮、忍耐很難熬。 張黎一位朋友黃燦燦告訴我,2023年夏天,二人一起吃飯,張黎飯後對她哭訴,稱自己早發現黃飛若有學術不端行為,但他不敢跟太多人說,只能跟一些不是同校、學業完全沒交集的朋友傾吐焦慮。「他不想造假,但是如果想畢業,跟著黃飛若就必須造假,可能他在人格上不允許自己這樣,又不知道怎麽辦,所以很痛苦。」

一位舉報學生劉肖萌在社交平台上記錄:「我曾多次崩潰,真的搞不明白自己要如何才能順利畢業,如何才能保持清白……他們怎麽可能讓你清白畢業呢?他們自己做了那麽多骯臟的事情,又怎會允許你清白離開,成為定時炸彈?他們只會把你拉到他們那條骯臟的船上,大家一起沾染汙穢,一起同流合汙。」呂辰睿也形容自己「一日日枯萎下去」。

2023年下半年,黃飛若課題組裏有人選擇退學。一位從外校考入黃飛若課題組的博士生,進組不到半年申請退學,之後去其他學校讀博。 或許這是一個勇敢的引子,提醒學生們還有別的選擇。

2023年12月上旬,11名同學決定共同舉報。 「靠著對彼此的了解,誰痛恨學術不端,不想造假,大家彼此都能感受得到。 」張黎說,他們很快互相確定了願意舉報的同伴,除了想面對自己的良心,那時期黃飛若課題組兩位「上面的」博士後也快要結束博士後生涯,「他們很有可能成為所謂的‘導師’,也要帶自己的學生,之後會有更多的學生成為受害者」。 另外,新一年的考研時間接近,11名學生也希望在考研成績公布前揭露這起學術不端,避免更多不明真相的人進入黃飛若課題組。

當年12月底,動科院碩博生進行畢業論文中期答辯,張黎和呂辰睿記得黃飛若作為導師,不斷向在場其他評審導師強調自己多重視學術規範和實驗數據。如果有評審導師質疑學生的實驗方法,黃飛若就推卸責任,稱學生不聽他的建議。在公開場合,黃飛若這種虛偽的強調不是第一次。雖然在那場答辯中課題組學員都透過了,但他們都有種羞憤,對那場「秘密行動」也更加堅定。

將近一個月時間,11人白天正常上課,晚上準備材料。他們列舉的學術不端期刊論文中,也有參與舉報的學生曾因擔心延期畢業,成為論文合作者,他們沒有避諱公開自己的軟弱。 1月16日下午,公開材料前幾個小時,他們問了課題組另外4人的意見,沒有新的人加入。不久,他們按下發送鍵。

個例背後

舉報信在網路上發酵當晚,黃飛若到自習室,找到11名舉報學生,拍了拍張黎肩膀說:「沒關系,有什麽就說什麽,大家一起把事情解決好,這也是我之後帶好學生的一個方向。」 幾天後,他接受「上遊新聞」采訪,稱學生舉報內容全部不實,「有個學生帶頭,他威脅別人,一起舉報一起簽字了」。 這是舉報信發出後黃飛若唯一給出的回應,此後本刊記者多次聯系黃飛若,沒有收到回復。

石亞是國內一所農業大學動科院的教師,他看完學生的舉報信後告訴本刊,黃飛若造假的數量、方式十分赤裸,在學術界內比較極端。他沒有接觸過黃飛若,只認識黃飛若的導師彭建。他聽說,黃飛若早年在導師彭建團隊工作,但二人關系不佳。彭建行事風格嚴厲,團隊等級森嚴,也絕不容許實驗數據有問題。另外,在國內,「團隊老大」的身份意味著團隊中幾乎所有成果都歸於他。「眾人拾柴火焰高」,石亞說, 通常是舉團隊之力,先讓「老板」有機會評上院士,獲得更好資源,團隊名聲更大,成員隨後也能「分得一杯羹」。比如接觸更大的計畫、購買更貴的實驗儀器等。

但黃飛若不願在導師的控制和蔭蔽下做研究。石亞說,黃飛若脫離了導師彭建的團隊「自立門戶」,成為「老大」,也極少跟其他教師團隊合作,這意味著黃飛若團隊下的實驗成果沒有第二位合作夥伴監督,他具有絕對話語權。再加上動物科學實驗中,微小改動一點數據很難被發現。「因為很少有團隊會花時間、金錢重復國內期刊上隨便一篇論文,即使重復實驗發現有問題,同行教師礙於情面,或僅僅怕麻煩,也幾乎不會舉報。」石亞分析,是這些漏洞,讓黃飛若「劍走偏鋒」,在學術造假路上越走越遠。

2021年6月26日,華中農業大學畢業典禮在校內萊羅克廣場舉行 (視覺中國供圖

除了個人原因,石亞告訴本刊,也要註意科研圈的背景。「學術界也是論資排輩的,35歲之前升副教授是一個門檻,45歲之前升教授也是一個門檻。如果你45歲還沒評上教授,或者還沒有一些職稱,之後可能就更難,總有年輕人在等著。」石亞說,隨著教師數量越來越多,競爭也越來越大。 而科研機構通常以發表論文數量作為科研水平認定的標準,文章成了教師們獲得職務晉升、薪酬、社會聲望甚至科研經費的基礎。這是一塊滋生學術不端的更大土壤。

在學術期刊領域工作多年的魏文詠有相似的感受。他是國內動物科技、畜牧獸醫領域一家頂級學術期刊的編審成員,也是動物科技相關專業的教授。他告訴本刊,過去十多年,國內學術期刊發展迅速,僅畜牧獸醫領域就有100多家期刊。魏文詠發現他所在期刊的投稿量越來越多,一些論文連基礎的實驗方式都會弄錯。但編審不會主觀判斷這些論文學術不端,僅僅是退稿,不做更多說明。「所以期刊會優先選擇基金計畫的成果論文,這些論文水平相對較高,因為基金計畫申請原本就競爭激烈,能拿到基金,說明團隊實驗思路和方法比較明確。」那麽期刊如何應對學術造假?魏文詠說, 除了納入更多高水平編審成員,他們通常也要求論文作者少使用圖片,多使用精確的數據。必要時會向作者要求提供每次實驗的原始數據。

不過這些篩選、要求也難以過濾掉所有的學術不端論文。根據華中農業大學的通報,黃飛若在一個科研計畫的結題報告中使用了學術不端論文。呂辰睿告訴本刊,黃飛若曾讓她投稿一篇數據隨意更改後的論文,黃飛若告訴她,如果期刊要求原始數據,就換一家期刊繼續投,以此類推直到投稿成功。魏文詠說,他所在期刊也刊發過黃飛若的論文,目前正在重新稽核中。

呂辰睿很慶幸那篇數據造假的論文最後被拒稿,讓自己少了些「汙點」。 她告訴我,在舉報信發出前,11人想過最差的結果是沒有學位,以本科生身份畢業。如果這樣,她就回浙江老家烙麥餅,其他10人給她當營業員。過去這些年,每遇到失望無助的時刻,賣餅成了呂辰睿的慣性思維。想想以後,新課題難結業怎麽辦?畢業後因為舉報的往事找不到工作怎麽辦?幹養殖太辛苦怎麽辦?——「回老家賣餅好了。」

本文選自【三聯生活周刊】2024年第10期, 為保護受訪物件私密,文中黃燦燦、石亞、魏文詠、潘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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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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