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已婚女性離開孩子去留學，困難重重。她們可能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求學年齡，要暫時結束職場，脫離家庭，需要伴侶和雙方父母為她們的留學「保駕護航」，這與傳統家庭模式中被犧牲的女性角色全然不同。以下是兩位80後留學媽媽的自述。
口述｜cici Apus
文 | 陳清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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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因為孩子停止自己的生活」
cici（36歲，留學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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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出生在一個武漢的工薪家庭，父母在我中學時因感情不合離婚，分別組成了新的家庭，我獨自度過了高中時代。那時我對美術產生了興趣，便一個人上補習班，跑各種藝校考試， 2006 年如願考上了重點藝術院校，這段經歷也將我鍛造得更自立自強。
我上大學時，開始與同在藝術專業的前夫談戀愛。我們是初中同學，他學習成績一般，但好在知根知底，家庭條件相當，他父母也很支持我們談戀愛。不過當時我們的感情一般，分分合合幾次，畢業後，他留在武漢，我到了上海，和一位台灣女老板合夥開廣告工作室，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非常辛苦， 不到一年，我就累病了，也回了老家。
前夫的父母得知我回了老家，開始努力撮合我們，還為我在當地一家中外合資的企業安排了工作。我當時想好婆家比好男人更難找，相較而言，前夫是我的最佳選擇。2012年，公婆給我們買了新房，包攬了裝修，我們家陪嫁了一輛車，便結婚了。度蜜月時，我就懷孕了，公婆還承諾我只管生不用管養，他們會把孩子照顧好。
等我生下孩子後，卻感覺上當受騙了。 兒子剛出生時，公公很疼愛，一直抱著孩子，我媽勸他不要總抱著，以免形成習慣，公公說不怕，他會一抱到底。結果孩子四個月時，長到了二十多斤，全家人都抱不動，他開始半夜啼哭。有一次我在補覺，公婆說要訓練他脫離懷抱，放任他哭得臉發青、嘴發紫，我強打精神把他抱起來安慰，公婆和丈夫卻在冷眼旁觀。晚上孩子不停地啼哭，我只能開始「奶睡」，他一哭，就給他餵奶，可我奶水不足，在荷爾蒙和雌激素的作祟下，我產生了深深的愧疚感和挫敗感，經常和他一起流淚， 我發覺生了孩子誰都可以說不管就不管了，可母親不行。
我休完產假後，每天朝九晚五去上班，前夫出去跑工程，常常出差不在家，我和公婆、孩子住在一起。孩子兩歲多時， 我感覺未來的生活已經看到了盡頭，我捫心自問，自己這樣「混日子」能給孩子帶來什麽，我的個人價值又是什麽呢？ 我決心去讀國際物流相關專業的研究生，回來在進出口貿易的工作中拓展職場空間。
起初我沒想過要出國，篩選的都是國內的學校，咨詢時得知去德國留學兩年只要12萬的學費，和在國內讀在職MBA一樣，我開始有了不如出國留學的念頭，考慮到美英等國家消費更高，相較之下，還是留學德國更有價效比，恰巧有一所德國TU9（九所理工大學聯盟）的院校開設了該專業，還是英語授課，我便決心申請這所學校。
我和前夫說了我想出國留學的事，還鼓勵他一起深造，他發愁念書，不過同意讓我去深造，我公婆知道這件事後，也表示會全力支持我學習。我的英語成績不好，為了留學，也只能硬著頭皮在職備考雅思。每天下班後，我直接去上雅思培訓班，晚上九點多到家，陪孩子玩一會兒，把他哄睡，再接著做題，不停地訓練聽力和閱讀，學到半夜一兩點鐘才睡，第二天早上七八點出門上班，就這樣堅持了一年多。 有朋友同事知道我想去德國留學，都覺得我「瘋了」，說我英語一般，也不會德語，而且都結婚生子那麽大年紀了，就算留學回來又能幹什麽呢？ 我對此不在意，潛心學習。
可我沒有意識到前夫一家已經漸漸發生了變化。我參加雅思考試前，前夫回家，突然和我提出離婚，我一下懵了，問他原因，他反問我說： 「你不是要走嗎，我們離婚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我覺得很委屈，當初表示支持的是他，現在把「離婚」這口鍋扣給我的也是他，想也許是我一心學習，忽略了夫妻感情，又問他公婆的想法，自以為公婆不會同意，沒想到他說，這也是父母的意見，覺得我們倆分開比較好。我這才明白，當初公婆表現出的開明和支持，不過是「緩兵之計」，他們和其他人一樣，都覺得我想出國留學只是生了孩子後在耍脾氣，沒想到我認真地苦學了一年多。
我難過了一晚，第二天就緩過來了，我想自己不可能因此停止出國留學，他有心離婚，我也看不住他，不如放手，但我怕單身會影響辦理簽證，就和前夫約好等我辦完簽證後再離婚，並馬上辭職，全力投入學習。我媽知道我前夫要離婚的事很生氣，還去我公婆家理論，結果公婆先指責我媽不帶孩子，又說既然我要出國，兩個人也沒必要在一起了，兩家不歡而散。
遭遇了意想不到的變故，我有些擔心自己出國後，被留在國內的兒子，而我媽堅持鼓勵我出國留學。她是高校老師，90年代時，曾經有去美國的機會，可她是家中長姐，外公強行留住了她，讓她早點兒出去賺錢養家，我媽一直為此遺憾。小時候，我媽談起她在國外留學的同學，總是很羨慕，而且當時我和院裏的小朋友一起玩，他們談起自己的爸媽在國外學習，語氣都特別自豪。 我媽還安慰我說，孩子是我親生的，就算我出去兩三年再回來，孩子依舊是我的孩子，只有我過得好，孩子才能好，我也放下了心裏的包袱。
前夫提出離婚後，我搬回了我媽家，前夫很快將女友帶回了家，聽說家境優渥。可我的學習任務很重，也不想在前夫身上浪費時間，所以加倍努力地學習，半年後，我成功透過了雅思考試，也拿到了心儀院校的offer。
我辦好簽證後，開始辦離婚手續。房子車子歸他，車錢折現給我，孩子也歸我，在我完成學業前先由公婆照顧。婚後我們都是各花各的錢，我只攢下了10萬，我媽又給了我10萬，加上賣車的20萬，算作我的留學基金。我買好了機票，和前夫去民政局離婚，我的心情很輕松，他卻悶著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還問我要不要抽，我說：「不抽，這麽大喜的日子抽什麽煙呢。」 我覺得他沒出息，之前天天催著我來辦離婚，真到了這一天，他又焦慮起來，好像根本沒打算好自己以後的人生。 後來我才從同學那兒得知，他發現新交的女友出軌，兩個人打去了警察局，我聽了也只是一笑了之。
幾天後，我去了北京機場，沒讓家人來送我，獨自出了海關。飛機開始滑翔，離地的那一瞬間，我覺得： 天吶，我的新生活要開始了，心裏特別高興。
我到德國後，最主要的困難是學業壓力大。我能聽懂英語授課，進行簡單的對話，一般早上上課，下午去圖書館學習，一直學到晚上十二點。我的校區在東德，有學生宿舍，物價也低，交完兩年的學費，我手裏還剩下三十萬，節約一點兒剛夠花，身邊的留學生都很樸素，也沒什麽可攀比的。
因為6個小時的時差，我只能在周末給兒子打視訊電話。他才4歲，每天去上幼稚園，回來玩玩具，好像不在意我的缺席，給他打視訊電話，他說不了幾句話，就要去看電視。所幸家人都跟他說媽媽是出國讀書了，在很辛苦地學習，從來不說「媽媽不要你了」這種話，他也很有安全感。我在聖誕節和暑假時回國，公婆就把兒子送到我媽家，我們一起生活一個多月。我去幼稚園接他，他看見我，會很開心地大喊：「我媽來接我了！」然後朝我跑過來。 等我再離開時，他也不哭不鬧，我不知道他是遺傳了我的堅強，還是掩藏了悲傷。
兩年後，我順利畢業了，恰巧國內的一些企業在出海，到德國建立新的公司，我就去面試了，可能得益於我之前在國內的相關工作經驗，我順利透過面試，繼續留在德國工作。兩年內，我連跳幾級，薪資比出國前翻了十倍，生活也穩定下來，和公婆商量把孩子接過來，在德國念書，開口前我還怕他們會不舍得，結果公婆一口應下，馬上給他辦好了簽證，沒幾天就把他送過來了。 在一些親戚的嘴裏，我的形象是：「一個人在國外工作，沒有個男人，也沒有父母幫忙帶孩子，多慘啊。」我媽知道了，也只當成笑話說給我聽。
我並沒有因為獨自撫養孩子變得精疲力竭。 我兒子剛來念書時連書包都不會收拾，經常因為戶外活動角力，在學校哭，結果不到一年，德語說得比我還溜，很快就適應了。在國內，似乎媽媽必須親手為孩子準備熱飯熱湯，才叫愛孩子，可我兒子和他同學一樣吃自己準備的麵包，生菜，雞蛋，身體也很健康，但其中的育兒成本是完全不同的。現在我兒子也會做簡單的熱菜，分擔其他家務，我被「解放」了。
一個母親，根本做不到既無微不至地照顧孩子，又完成出國深造，所以我對兒子沒有任何愧疚之情。今年是我來德國的第8年，我對兒子說：「我們是獨立的兩個人，你已經十二歲了，過不了幾年，就會去上大學，談戀愛，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也不能因為你中斷自己的生活。」這也是我媽給我的教育。 我一直覺得從前要求家庭雙職工投入勞動，女性可以頂起半邊天，現在也不應該理所當然地犧牲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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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學十年，我不後悔」
Apus（80後，留學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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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出生在江西的某地級市，老家經濟不發達，我小時候很愛看一檔叫【正大綜藝】的節目， 渴望像裏面的導遊一樣去更大的世界看看，但我爸媽都是普通職工，我知道想出國只能靠自己努力讀書。
高考後，我被省內某所211大學的臨床醫學專業錄取，畢業考研時，我又萌生了留學的想法，但我不願過早放下臨床醫學出國做科研，所以又報考了本校的研究生，並自學透過了GRE，想著等研究生畢業後再出國讀博，就算去不了，還能在國內做醫生。
研究生畢業後，我透過招聘進入了北京某所二級醫院，有編制，能解決戶口。我上班後每天很忙，很多大醫院不收的心衰、呼衰的重癥病人，我們科室都會接，我常常值完24小時的班，要拖班到第二天中午，回家休息一下午就要繼續上班，每月薪資最多三四千塊。 若不是我爸之前調到北京工作，有固定住所，不用交房租，我根本養活不起自己。我覺得出國無望，徹底放棄了。
2012年，我在同事的介紹下，認識了我丈夫，他本科畢業，在某大廠做客服工作，條件一般，但聽說他姐姐的公公生病，他盡心陪床照顧，很多同事都稱贊他有孝心。 我在醫院見多了人情冷暖，對感情悲觀，想如果以後我也臥病在床，他這種人應該不會離開我。 而且我不會做飯，很抗拒嫁到男方家裏照顧公婆之類的事，他反而會做家務，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我之前遇到過條件更好的相親物件，總想讓我放棄做醫生，換個輕松的工作，甚至回家相夫教子，他卻支持我去三甲醫院完成住院醫生的培訓。所以我們未過多相處，很快結婚了。
不過我把結婚想得太單純了。婚後我跟著他回家見公婆，才知道他從小生活在農村，父母還住在沒有廁所的泥瓦房，他上面有兩個姐姐，全家人的寵溺讓他並沒有什麽上進心，選擇做客服也是不想做更累的程式設計師， 這些成長環境和思維的差異也為我們後來的分歧埋下了伏筆。
2013年，我輪轉到三甲醫院，並生下了女兒。婆婆來照顧了一年，再由我爸媽接手。同年，我偶然聯系上了在德國留學的老朋友，她問我還考不考慮出國，說目前來德國讀博不用重考GRE，只要和導師英語交流就行。我動了心，跟丈夫說想申請試試看，因為當時我沒什麽研究成果，也沒抱什麽希望，他對此並不太在意。我向與自己研究方向相近的德國大學實驗室發申請信件，斷斷續續發了幾十封，一直沒收到回信， 結果一年後，德國十一所精英大學之一的醫學實驗室給我發來了邀請函，我特別高興。
不過我也擔心自己讀不下去，灰頭土臉地回來，丈夫倒是對此很開明，還安慰我說：「沒事兒，幹不下去了我去接你回來！」而我爸媽的態度很悲觀，覺得我放棄了目前穩定的工作和生活，以後前途未蔔，但看我結婚生娃了還沒放棄，也同意我出國，表示平常會幫忙照看孩子，周末再送給我丈夫照顧。我向醫院申請停薪留職，領導不同意，我只能交幾萬塊的違約金並辭職，我還東拼西湊了二十萬的生活費。
我那時完全沈浸在實作夢想的狂喜中，忽略了我兩歲的女兒，實際上她比同齡孩子都成熟。 出國前，我牽著她的手，教她認什麽是飛機，告訴她可以坐飛機去找媽媽，她親了我的手說：「可是我想和媽媽在一起啊。」2015年底，出國前一晚，我在收拾行李，她還幫我一起拉行李箱的拉鏈，沒有哭鬧，只一個勁地說：「媽媽，我想你」。
我剛到德國，導師就勸我放棄讀MD，轉而攻讀學制更長的phD，我拒絕道：「我還有女兒在家裏，她年紀很小，我想兩三年做完後就趕快回去。」導師說如果我做得好，半年後可以給我開薪水，有了薪水，我就能把孩子接過來。我答應導師一定會認真做實驗。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為了實作這個目標，我更努力地在實驗室「搬磚」。每天早上9點到實驗室，做實驗，記數據，查文獻，寫報告，一直工作到下午6點，如果晚的話就待到半夜。實驗室裏的人都說英語，我也不太出去，所以不會德語也不影響生活。我周末時給女兒打視訊電話，她不願接，只坐在那兒玩玩具，我以為她根本不需要我。結果有一次，她把手機放在自己背後說：「媽媽我背背你吧。」我後來問她為什麽不願和我打視訊電話，她說因為看不到，摸不著，會更想媽媽。而且丈夫和我說，女兒每周一到我爸媽家時都會說：「爸爸，你周末一定記得來接我。」 我意識到她其實很需要父母，而且有些分離焦慮。
8個月後，導師給我開了薪資，我馬上將女兒接到了德國，並申請了家庭宿舍和幼稚園。每天早上我先把送她學校，再趕去實驗室，下午為了按時去接她放學，不論我的實驗進行到何種程度，都得托同學照看，把她接到實驗室後，讓她在一旁畫畫看書，我繼續做實驗，等晚上再回家做飯。我實在吃不慣「白人飯」，硬生生把我逼成了全能廚師。
女兒很懂事，每天按時去幼稚園，從未因此哭鬧過。她剛上學時，我擔心她語言不通的事，老師給我打保票，說孩子能自然地學會德語。但半年後，女兒依舊不會說德語，我開始著急，請了位會中文的德國大學生，教她學德語，結果她與大學生對答如流，我很驚訝地問她，你會說德語，為什麽不說呢，她說起自己在幼稚園的生活，我這才知道，幼稚園裏沒有孩子和她說話，她也不喜歡那位老師。 我將她轉到離家更近的一所幼稚園，她遇到了一位很熱心的老師，經常讓她發言，一起擺餐具，她放學時會很興奮地跟我講在幼稚園發生的事，我回想起之前她放學路上的沈默，才明白她真正的感受。
女兒到德國的半年後，我發覺自己既沒照顧好她，也沒做出任何研究成果，非常疲憊，尤其兩個人都生病時，簡直瀕臨崩潰，我萌生了退學的念頭。我爸媽知道後，決定辦理三個月的探親簽證，交替來德國照顧孩子，我又得以繼續學業。我媽適應得很快，自學了遊泳，又收了徒，教大學生打太極拳，但我沒想過這樣「社牛」的媽媽，其實對於異國生活非常焦慮，身體也大不如前，權衡之後我還是決定讓他們安心待在國內，不必來回奔波。
2018年底，我和丈夫商量，讓他到德國來搭把手照顧孩子。起初他很抗拒，但考慮到自己收入不高，又與我和女兒異國的情況，還是辭職來了。在他剛到德國的兩三年裏，我們婚姻中的矛盾被逐漸放大。他不會英文，學德語好幾年也沒什麽起色，又不愛社交，整天悶在家裏，當我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實驗室回家後，不知道哪句話說的不合適，他就沖我發脾氣，埋怨出國後的各種不適應…… 我就像電視劇裏在外工作的丈夫，而他像暴躁敏感的全職太太。 我逐漸沒了包容心，不明白自己承擔著工作壓力，負擔一家人的生活開支，而他大多做一些打掃做飯，接送孩子等簡單的事情，卻還要備受指責。
他在家裏待的時間越長，我們的爭吵越多。我讓他走出去，哪怕先做些體力方面的兼職，他都很抗拒，還頻頻口頭提出離婚。 後來冷靜下來後，我想這也許是他表達我「否定」他的一種反抗，我也試著隱藏自己的「強勢」和「優越感」，不再告訴他：「你應該做什麽」，他這才願意走出家門做兼職，我們的生活也有了一些改變。
我畢業後，繼續留在實驗室做科研工作，女兒也開始上中學。回想這十年，我特別感激自己當時選擇了留學，雖然這幾年沒有「鍍上金」，也沒有掙到大錢，夫妻關系還經受了考驗，但我被磨練得更獨立堅強，也向女兒證明了已婚女性的一種可能性。女兒告訴過我：「人只活一輩子，一定要為自己活，媽媽，我希望你開心，你開心我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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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桃桃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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