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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三名男童被沙堆掩埋死亡:外來務工子女的「危險遊戲」

2024-03-25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3月10日,廣東潮州三名男孩在潮安區登塘鎮山腳下一處沙堆玩耍時,被沙體掩埋窒息死亡。三名男孩都在當地一所民辦學校就讀,兩個12歲,一個10歲,均為外地人,跟隨務工的父母在這裏讀書。



記者| 陳銀霞

實習記者| 張瑞雪

編輯| 王珊

失蹤

黑仲村有四五千人,位於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的山裏,村裏偏僻且窮,大部份是紅磚平房,還有些幾十年前建的土墻瓦房,極少能看到兩三層建築 村民們大都外出打工。 馬越的房 村西,房子是一層的平房,有三間,外面還貼了白瓷磚。 馬越今年30余 歲,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 他和妻子、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有時過年都不回來。 但3月15日這天,馬越家的人都回來了。 他們是回來操辦孩子後事的。 就在五天前,馬越和妻子失去了他們10歲的兒子馬俊傑。

馬俊傑是在潮州市潮安區登塘鎮出事的。他幾年前跟著母親來到這裏。登塘鎮瓷土礦資源豐富,境內有世田、大徑等水電站,陶瓷產業發達。數據顯示,2023年,登塘鎮從事陶瓷和瓷泥原材料生產制造企業有220多家。一位本地居民告訴記者,鎮上的人基本都從事著相關的工作,比如說買賣陶瓷、在陶瓷工廠裏打工,或者就是開個小飯店,很多工人來吃飯。馬俊傑的媽媽在一家陶瓷廠刷釉。3月10日出事那天,她在工廠裏上班。

【奇跡笨小孩】劇照

馬俊傑的小姨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那天是星期日,正好趕上潮州的一個祭拜節日「拜老爺」。馬俊傑一早跟著外婆去拜神。拜完之後,外婆下地幹活,之後就沒有見到馬俊傑,她想著,可能是去找朋友玩了。一直到傍晚,馬俊傑還沒有回來。她以為孩子在農君家——對方跟馬俊傑是同學,經常一起玩。但沒一會,農君的父母找了過來,說農君沒有回家。他們才意識到,可能出事了。與馬俊傑、農君一起失蹤的還有另一個孩子陳文濤,三人在同一所學校讀書,關系很好。家長們先是發動朋友親戚幫忙找人,後來又報了警。一直到晚上十點鐘,警方找到了下午曾跟三個孩子一起玩的小孩,才知道了孩子們可能所在的位置。

潮州市潮安區登塘鎮人民政府3月11日釋出情況通報提到,三個孩子出事的位置在登塘鎮登塘村龍頂山路旁,在山腳處,距離登塘鎮鎮中心2公裏。這裏有一個巨大的沙堆,高度平均超過三米,堆起來像一座小山,橫切面呈90度垂直狀態,看起來很陡峭。附近一個工廠的工人在接受采訪時提到,出事當天,有個老鄉路過沙堆,曾看到三個小孩在沙堆上挖洞,「挖了一米多深」,熱得上衣都脫了。他將小孩趕走,但「上午他們走了,中午又返回來」。

3月10日晚上,搜救人員在沙堆旁發現了三輛自由車和孩子的衣服,由於沙堆頂部未發現腳印,搜救人員用挖掘機鏟沙搜救。一個參與搜救的人員向本刊提供了搜救時的一段視訊:黑夜裏,鏟車和挖機開著大燈朝沙堆開進,機器的轟隆聲不斷,黃沙地面被壓出縱橫交錯的齒痕;打著雨傘的人群等在一旁,與沙堆相比小得像只螞蟻。 從3月9日開始,登塘鎮就在下雨,這也影響了搜救的進度。在沙場挖尋了4小時後,一直到第二天淩晨5點,搜救人員才從沙堆裏找到三個孩子的遺體。

搜救現場(受訪者提供)

忙碌謀生的父母

登塘鎮中盛實驗學校位於潮安區登塘鎮233省道旁,學校成立於2010年,是一所9年一貫制民辦學校,有15個教學班,學生人數常年保持在550人左右。學校裏的學生以外來務工子弟為主。他們跟著父母租住在村民簡單粉刷的自建房裏,租金每月三四百塊錢。一個學生告訴本刊,低年級一個班級人數最多能有50人,越往高年級,人數越少,八年級兩個班,每個班只有20多人,「很多人要回原籍參加中考。」出事前,陳文濤、農君、馬俊傑都在這裏讀書。

張雨軒是農超和馬俊傑的朋友,她家租住在登塘鎮林媽陂村一個籃球場旁邊。她說寒假前,每天放學後寫完作業,農君、馬俊傑等同學都會來球場玩。大家通常會在球場玩抓人遊戲、捉迷藏、打籃球、搶籃球,有時男生們還會比賽賽跑,張雨軒就給他們計時。張雨軒說,農君總是趁著她不註意,就把她的籃球搶走,馬俊傑也很「搞笑」,在球場有幾根被人吃完的甘蔗,他就會拿來追著大家打著玩。

【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馬俊傑的媽媽是本地人,原本跟著馬俊傑的父親一直生活在黑仲村。 幾年前,她帶著孩子來到登塘上學。黑仲村村民馬凱能夠理解她的這種選擇。黑仲村有一所小學,但教育品質不好。他記得三四年前學校小升初考試,全年級50多個孩子,沒有一個及格。父母們只得把孩子們送到六七公裏外的鎮上讀書。鎮上與村裏不通公交,孩子們放學回家要靠爺爺奶奶接送,「不敢讓孩子自己搭車回來,山路陡坡度大,怕不安全」。馬俊傑的爺爺奶奶都在外地打工,沒有這個條件。

陳文濤今年12歲,老家在廣西省南寧市賓陽縣,他是六七年前跟著父母來到登塘的。陳文濤的父母在一家陶瓷馬桶廠做馬桶。陳文濤父母的同事王輝告訴本刊,相比於其他行業,在馬桶廠打工薪資要高一些。制作一個成型馬桶需要經過成型、上釉、燒制等多個流程,很多打工者都是夫妻檔合作。陳文濤父母負責成型這一步。成型要先取泥,然後制作、刮平、檢查裂痕等等,一天下來身上都是泥,頭上塞滿灰,「還要時刻檢查馬桶是否開裂,如果有裂痕就會被扣錢。」 王輝說夫妻兩人一天能做27個馬桶,一個馬桶34塊錢,工作4天休息一天,夫妻倆一個月能掙兩萬出頭。但工作很累,早上四點多就要上班,工作時長為12小時。

王輝從來沒聽過陳文濤父母提過「辛苦」。除了工作上的交流外,兩人很少跟人說話,所有的時間都在忙碌。王輝知道他們想把手裏的活盡快幹完去照顧孩子。王輝告訴本刊,兩人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每天早上7點,陳文濤的母親會停下手中的工作,騎著電瓶車送孩子去學校,中午孩子在學校吃,他們下午下班後再去接孩子。 王輝發現,為了能早點回家,夫妻兩人從不在食堂吃飯,都是打了飯回到工廠裏,匆匆吃完接著幹活,「兩人很重視孩子的教育,給孩子專門買了學習桌,孩子學習自覺,他們也很驕傲。」

【小舍得】劇照

在孩子的照顧上,即使已經傾盡了心力,這些在外務工的父母仍然是有顧不上的時候。 王輝說,遇到周末上班時,不少同事會把孩子帶到廠子裏來上班。工廠沒有禁止家長帶孩子上班,但也並不鼓勵,只是規定「小孩出了任何意外,家長自己負責」。 小孩在廠裏跑來跑去,或者在父母身邊玩泥巴,或者幫父母掃地,但很快會耐不住性子跑出去。 他們每人都有一輛自由車,能把他們帶到更遠的地方去探索,他們騎著車會去400公尺外的人民廣場捉迷藏,或者就在附近的村莊閑逛,還會比拼騎車技術,站著騎,把車頭翹得老高。有的父母覺得危險,就不再讓孩子騎車了,以防他們到危險的地方去。

危險的尾砂

當地一砂石場老板曾廣誌告訴本刊,出事的沙堆屬於本地一家陶瓷原料廠,該廠規模不小,有好幾家分廠。陶瓷以瓷土礦為原料,透過清洗提取出的瓷泥用來做陶瓷,剩余的物質就是尾砂,一噸瓷土礦經處理後,能得到70%的陶瓷泥。

出事後,緊鄰登塘鎮的古巷鎮砂石老板李富強看到了事發現場的視訊,他告訴本刊,出事沙體是洗陶瓷泥第二道工序剩下的細砂。 「河砂含泥量低,在地上通常是呈現圓錐形,非常松軟,無法凝結成型形成懸崖一樣的垂直坡度,但瓷土礦洗出來的砂相對於河砂更細、含泥量更高,一旦坍塌危險性也高。」

事故現場3名男童的自由車(圖|廣州消防)

李富強說,過去這些尾砂最早在市場上是沒有競爭力的,洗出來的尾砂會直接倒掉,或者填進溝塘裏,「尾砂太細、含泥量太高,會影響砂與水泥漿的有效粘結,降低混凝土的強度,所以建築工地一般不會采用。」但這一狀況隨著河砂產量的減少發生變化。曾廣誌告訴本刊,由於河道亂采亂挖現象嚴重,2005年,廣東出台【廣東省河道采砂管理條例】,規定河砂屬於國家所有,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非法采運。這之後各地政府對河砂統一收購、統一銷售,並設定禁采區、可采區。「產量少後,河砂價格逐漸上漲,一立方需要300塊,慢慢就有人開始偷工減料,將尾砂用到建築工地上。」

當地一家瓷泥廠老板許明告訴記者,尾砂生意的發展也與近幾年陶瓷行業不景氣有關系。 許明是2018年開了陶瓷泥廠,當時是潮州陶瓷產業的黃金發展時期,他投入了小幾百萬,三年內就回本了。他記得,「每天省道上運原料的車都塞滿了,自己家機器24小時晝夜不歇,一天能生產2000多噸陶瓷泥。」但疫情後,很多陶瓷廠相繼倒閉,作為上遊的陶瓷泥行業生意也不好。許明說自己廠子的銷量比以前少了一半,現在一天只開工8小時,「我知道的七八家廠子都瀕臨倒閉。」

搜救現場(圖|廣州消防)

李富強說,這幾年尾砂的價格已經從原來的三五十元一噸漲到100元左右,不少陶瓷泥廠老板都在賣尾砂。李富強說, 出事前幾天,潮州一直在下雨,他覺得可能是雨天建築工地不能施工,尾砂沒有及時運出去,越堆越多。 農君的表姐與他同校,她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出事前,農君曾跟同學騎車去過幾次出事地。他們許多同學都知道這裏,孩子們會在沙體上挖洞,下雨時還會到洞裏避雨。

應采訪物件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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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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