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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歲與93歲,一對上海父子同居養老的12年

2024-05-12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62歲的占峰是上海人,至今未婚未育,與93歲的父親生活在一起。認識他是個偶然,在一個專門面向老年人的社群網站「老小孩」上,我點進占峰的部落格,像是翻開了他的日記,生活在他筆下靜水流深又充滿生趣。他寫在公園鍛煉、寫父親用微波爐做菜、寫和網友們一起吃澄黃的松鼠魚、寫如何用推子給自己和父親剃頭發。

我很好奇,一個已步入老年生涯的人,如何給父親養老,如何安排自己的老年生活。占峰的答案是,對兩個年齡加起來超過150歲的老人而言,養老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養老。

聊完後我意識到,在老齡化加劇,人均壽命變長,同時年輕人生育意願又普遍低下的當今,占峰與父親的生活也許是我們很多人三四十年後會面對的圖景。

以下是占峰的講述:



實習記者|魏昭陽

編輯|王海燕

62歲與93歲

從我房間的窗戶望出去,有幾棵比四層還高的大樹,蔥郁,安靜。樓下栽著桂花樹,開花時可以在陽台聞到很濃的花香。

這棟樓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上海市徐匯區龍山新村,樓有六層,沒有電梯,我們一家就住在四層,全屋五十幾平方。

占峰和父親的合照 (受訪者供圖 )

我今年62歲了,少時讀的是上海玉石雕刻廠工業中學,畢業後很自然地進廠裏工作,雕刻過飛鳥走獸,也從事過玉石拋光,後來廠子不景氣倒閉了,員工被遣散到其他地方。我身體不是很好,五十幾歲提前辦了退休。

我父親退休前在上海飛機制造廠工作,和我母親是同事。我還有個弟弟,比我小兩歲。 最早的時候我們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後來弟弟學習優秀,去美國當大學教師,一年回上海一兩次,就只剩下我們三人了。

母親退休後喜歡看書,經常和我一起去上海圖書館借書還書。她有時也講究一些生活情調,比如我過生日,會把蘭姆酒和雪碧兌在一起,配成雞尾酒。2012年夏天,79歲的母親因結腸癌過世。 只剩下我與父親,今年,我父親93歲了。

兩個老人的生活是很簡單的。早上四點半,我先起床,燒開水,要燒三壺,一壺做涼開水,同時洗臉刷牙,簡單做一些健身活動舒展身體。父親起床後他做早飯,一般是紅薯、南瓜配上他自己做的涼拌蘿蔔絲,最近他新做了一罐雞肉松。

父親在燒飯 (受訪者供圖 )

父親很喜歡買菜做飯,不讓我和他搶。他燒飯只用電磁爐和微波爐來煮菜、煮湯、蒸魚、燉蛋等,油、鹽、糖都放得少,談不上多好吃,講究的是清爽幹凈,營養健康。 買菜做飯之外的全部家務由我包攬。 洗碗、擦竈台、掃灰塵、拖地板,父親要求我每兩天洗一次廁所。 我從前看到作家遲莉寫的一句話: 「長年累月地做家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的確如此。 不過往好處想,做家務也是一種鍛煉。 我弟弟曾建議我們請個保姆,我父親不同意,我也覺得沒必要,每月多支出五六千元不說,活都讓保姆幹了,那我閑在那裏幹什麽呢?

早飯吃好以後,大概 9 點左右,我就步行十分鐘到徐家匯體育公園散步,不打拳也不舞劍,只是繞著圈子走路,光著頭,充分吸收陽光,補鈣。 下午我一般寫書法,用時興的話說,我是個 「宅男」。 我父親退休前不怎麽看書,如今則每天坐在藤椅上看書,他最近看的兩本書,一本是【馬斯克傳】,另一本是【祖克柏傳】。 父親只在白天看書,晚上他是從不看的。

占峰在徐家匯體育公園散步(受訪者供圖)

某個午後,父親曾對我說:「反正我也看不到你的……(結局)」也許是想到我未婚未育,孑然一身,父親曾主動提出,過幾年,如果他生活不能自理了,我們兩個就一起去住養老院。不過父親的自尊心很強,他一直認為,人最好的狀態是能夠勞動,能夠鍛煉。直到如今,哪怕上醫院,他也不讓我陪。去養老院接受他人的照料,對他來說,實屬無奈之舉,不過真到了那一天,他肯定也是能接受的,畢竟歲數大了,身體又差了,哪有選擇的余地呢。

如果有條件,我其實不想和父親一起住進養老院。我感覺養老院暮氣沈沈,不如在家自由。我心中的理想狀態是,給父親找一家好的養老院,我住在家裏,每周去看看他。我還沒有一個人住在家裏過,年輕時可能也想過遠走高飛吧,現在倒不想了。

不過這個理想狀態應該很難實作,因為養老院費用很高,我們家這個情況,可能要把房子賣掉才能住,那就得兩個人一起住養老院了。

在家裏我自己也沒有明顯的在給父親「養老」的感覺,他身體還很健朗,去醫院的次數甚至比我還少,生活自理的情況下,他最依賴我的時刻,就是讓我網購。父親拌酸奶時喜歡加亞麻籽,需要我上網買。我隔三差五地下單,第二天就可以去家附近的站點自提。網購、醫院線上掛號這些都是我來做,另外,我會每個月去銀行櫃台取5000元現金交給父親,讓他支配。

一直到現在,和父親吃飯時,他都會把菜裏好的部份先挑給我,比如吃魚時,給我夾魚肉,自己吃魚頭和魚尾。他不會說什麽話,就是很自然地這麽做。這讓我想起這樣一句話:不管你長到多大年紀,在父母心中永遠是個孩子。

父親做的早餐(受 訪者供圖)

到我們這個年齡,其實生活就是養老,養老就是生活,就是兩個人很平常地在一起過日子,相互照料。不過畢竟父親90多歲了,不能要求他在我生病時端屎端尿地照顧我,所以我右腿骨折的康復期裏,沒有完全遵醫囑躺在床上,畢竟條件有限。

相伴變老

直到如今,我們家說了算的主心骨一直是我父親,在我12歲時是,62歲時也是。

家裏的大事都得我父親拍板。什麽算大事呢,比如給房間換扇新窗戶。去年我弟弟回上海,提出要把家裏的窗戶都換成雙層玻璃的,品質更好,一共2萬多元,弟弟出錢。我父親嫌貴,堅決不同意,為此還爆發了一場爭吵,隨後還是弟弟強硬堅持,讓工人上門安裝了。

父親的節儉思維貫徹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穿的都是舊衣服,買東西時幾塊錢也會斤斤計較,節省到我都看不過去,但我也沒法當面說他,說不動的。大多數時候,我都認可父親的飲食習慣,可偶爾也覺得,他對健康的追求有些偏激了。我們祖籍是福州,福州的魚丸是很有名的,年輕時我一餐可以吃好幾個,現在不吃了,因為我父親說魚丸裏面的肉餡豬油很多,不健康。有時我想吃蹄膀或豬爪,和他說,他也拒絕買。一起生活了這麽久,我知道他現在是五分乖戾,五分溫情,那還是以他為主,況且我也不能在家裏面自己再開個火,另起爐竈燒菜吧。

其實我不覺得自己很老,也常有人評價父親「看上去絕對沒有九十歲」。但衰老是不由分說的,它像鞋裏的一顆砂粒,藏匿在平靜下,但時不時刺痛你,提醒你。我曾轉發過西川寫的一首詩:「一個人老了,在目光和談吐之間,在黃瓜和茶葉之間,像煙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父親在體育公園鍛煉(受 訪者供圖)

身體的反應最直接。父親爬四層樓的速度肉眼可見變慢了,下蹲也有點費勁,好像人老了,要重新馴服自己的身體關節。有一次我著急去醫院,父親先我一步下車,我突然驚覺他的腳步顫顫巍巍。

我近兩年患上幹眼癥和高眼壓癥,眼睛常常幹澀不舒服。血糖有時會升到臨界值,元宵節再也不敢吃湯團,先前我是很愛吃的。去年夏天,我在體育公園跑步時,一不小心,右腿脛骨平台骨折。年輕時也不是沒受傷過,不過那時很快就好了,並不在意。現在總擔心會不會有後遺癥,是不是容易再次受傷。那次以來,我就不再跑步了。

我在努力跟上時代。手機用得算是熟練,電視新聞每天都看,有什麽不懂的,也會百度搜尋,也不算特別落伍吧。不過年輕人流行的東西,我都不懂,也學不會,算是跟上時代的一半。今年春節,我和弟弟一起到浦東美術館看畫展,午飯在那裏吃西餐,上來一盤紐西蘭烤羊排,要怎麽個吃法呢?我第一次吃西餐,不知所措。全靠弟弟手把手教我,先用叉子叉住,再用刀在這裏割。

我父親不太會用智慧型手機,也不願意學,想聯系他只能透過家裏的座機。 但家裏的座機,現在基本不再響起了,會打這個號碼的,都是我父親的朋友,年歲淌淌向前,他們大多已不在人世。

父親坐在藤椅上看書 (受 訪者供圖)

我從二十幾歲起就喜歡寫寫東西,詩歌、散文都寫的。如今每天清晨起床後、上午散步回來、下午和晚上,我都會坐在我的小房間裏,開啟電腦登入「老小孩」網站——一個專門面向老人建立的網路社群。我會先瀏覽一遍好友們發的部落格,跟帖,之後寫下自己的部落格。我不是每天都寫,寫文章蠻累,我打字是單根手指在鍵 盤上敲字母,速度慢。「老小孩」之於我,有點像微信之於年輕人,有些依賴的。

去年十一月我生日前,印了自己寫的詩集15本,散文集5本當作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我拜托了「老小孩」的網友「一慶」幫我排版,再去網上找商家下印。拿到後送了幾本給鄰居,福州的姑姑和沈陽的表兄也各寄兩本,還有一些分送網友。但我沒有和我父親說自己印了書。他這個人脾氣蠻怪的,對我寫東西,老喜歡挑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有時候我給他看我寫的文章,他都搖頭不看。

我聽好友們說,現在寫部落格也不是很時髦了。但「老小孩」裏的老人是比較團結的,大家談得攏,關系也很好,線下也常聚會。我寫部落格時,父親常在聽收音機,聽天氣預報和【活過一百歲】這檔健康養生節目。我父親是很想活過一百歲的,我也希望他活得久一些,兩個人能一起相互陪伴,有人聊天說話,總歸是更好些。

「老小孩」網站上和我交情最深的幾個朋友,都比我年長,有的身體也不好,經常會在主頁掛條 博文:「我要去醫院一段時間,近期無法來網站了,請不要掛念。」

與老小孩網友在一起 (受 訪者供圖)

到了我們這個年齡,離別常常驟然,可是花開終會花落,挽留不能。

父親說他已經做好了時刻迎接死亡的準備。而我在「老小孩」網站上有個簽名,「盡人事,順天意」,這也是我對死亡的態度。

如今,我母親的骨灰盒還在我家大衣櫃的上方,我們打算找個機會去海葬,這是她生前就交代過的。我們家對這個都比較看得開,我父親也說,他的骨灰到時候撒掉就算了,不用特別去花錢買個墓地,祭拜的話,在自己的心裏,在文字裏,在腦海裏就好。 父親常說,再怎麽樣人死就空了。我也同意的,就像小時候讀到陸遊的那句詩,「死去元知萬事空。」

占峰在寫書法(受 訪者供圖)

望著父親的身影,我有時會想起自己年輕時寫的一首詩,【回歸】:

我的美好、溫暖的家,

忽然變成了原始、蒙昧的洞穴。

父親不是在抽煙、喝茶,

而是在剝一張血淋淋的斑紋虎皮。

母親不是在台燈下縫衣、衲線,

而是在呼呼作響的火盆上燒煮虎肉。

擺弄槍矛的父親冷眼向我,

「這小東西長大後能做什麽?」

母親的眼睛常含雙淚,

擔心父親有一天會有出無歸。

長大後的我喜歡畫小弟在河邊捉魚摸蝦,

喜歡用蝌蚪文記月亮倒在山坡上……

近在咫尺的風卷雲壓、寒欺暑逼,

無邊無岸的虎嘯狼嚎、山搖地動,

不要,不要吞沒這情趣不多的家庭,

不要斷絕他們的子嗣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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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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