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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辭獨居後,我終於懂得了為何「母親的人生不是曠野」

2024-04-09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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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angao2@lifewee k.com.cn

文|讀者:小貓

2023年7月,我碩士畢業,登上飛往廣州的飛機,抵達廣州後,我來不及放下行李就到工作單位報到。走出地鐵站,副熱帶地區夏季潮悶的空氣撲面而來。站在工作單位將近三十層的高樓前,我想象著我將在這裏開啟怎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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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三一整年我都生活在找工作的焦灼之中。因為缺乏豐富的實習經歷,也對把自己丟到激烈的面試競爭中感到恐懼,多年來在考試上很少失利的我選擇了考公務員這條看起來最穩妥的道路。

整個9月與10月,在秋招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我把自己關在圖書館裏一份一份地做著考公的試卷。我輾轉於各個考場,短短一個學期我已經住過為了考試而訂的不下十個酒店。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的古訓在巨大的競爭及諸種不確定因素面前失效了,我沒有在任何一場考試中收獲,甚至沒有一次進面。 最後擊垮我的是家鄉的選調生落選,趕在春招的尾聲我開始嘗試投遞簡歷。

【我在他鄉挺好的】劇照

憑著不錯的學歷,我收到了一些面試,但是由於準備倉促,缺乏面試技巧,面試之後有結果的寥寥。 更有面試官一眼就看出了我考公失敗後的迷茫,他們問我:「你真的很想做這份工作嗎?你會不會在職考公上岸之後就離職?」我難以給出堅定的回答。最終我面對兩個選擇:一個是導師為我內推了一家出版社的勞務派遣編輯崗位,另一個是我非常向往的廣州媒體記者崗。

我選擇來到了廣州,這裏距離我的家鄉2300多公裏,媽媽對於我的選擇十分擔憂。在此之前,我沒有來過廣東,對粵語地區的想象完全來自港片。不過,在學生和社會人身份之間還來不及等我適應轉換,媒體工作就以快節奏把我卷入其中。我經常出差, 也常常在各種酒店加班寫稿到淩晨。 身體不算強壯的我在高強度的體力腦力勞動下極度疲憊,乳腺結節和卵巢囊腫疼痛漸漸加重,二十多年沒有長過痘的我,臉上開始紅腫發炎。

有時候工作結束已經是十一點,回家時已接近淩晨。 我常常感到租的房子像是一個臨時的月台,睡一覺就要離開。 此外,工作中一些事項的流程冗長、效率低下讓我感到非常消耗,出差費用報銷流程極其繁復,本就生活捉襟見肘的我還要不停墊錢…… 那時我就已經有了辭職的念頭,我知道我一定會離開這個地方,但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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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照顧身體不適的我,媽媽12月初抵達廣州。 她租下我合租房的另一間小臥室,開始照料我的起居。我不再需要早上空著肚子坐地鐵,不再需要夜裏下班之後遊蕩在街頭尋找小店草草解決晚飯。我開玩笑地對媽媽說,我擁有了一個田螺姑娘,每天回家後就已經把所有的家務解決了。

媽媽來之後,下班到家變著花樣的菜已經上桌,每天回家後房間裏的衛生也已經打掃過了,再也沒有我剛開始工作時手忙腳亂房間一片狼藉的樣子。我不用再花掉周六的大半天打掃房間、洗衣服,休息時間變得完整。

我感到工作漸漸進入正軌,用了半年多的時間,我完成了學生身份到職場人身份的轉變,起初對工作的諸多牢騷漸漸減少。 直到我接到了一次涉及諸多人員的專題采訪拍攝任務,小組長把此次聯絡籌劃前期采訪等工作全部安排給了沒有相關經驗的我,而我初次聯系受訪人時就遭到了對方的消極應對。為了搭建此次采訪,我將近一個月時間反復聯系對方負責人,終於敲定了專題采訪拍攝時間。

【未生】劇照

可是,拍攝當天我才知道主管領導臨時安排了小組長為出鏡記者,盡管她幾乎沒有參與任何前期溝通。 那一天,小組長拿著我寫好的指令碼在領導面前拼命表現,采訪結束後我前去理論,經歷了多次甩鍋之後的憤怒徹底爆發。雖然氣勢上我贏了,但是對方是領導,我知道此事必然會有後果。我以為主管會找我談話,一頓批評少不了,可是一切風平浪靜,無事發生。於是我也決定放下恩怨專心工作。然而,春節假期結束,我被強制調崗了。

某日下午五點半,馬上要下班的時間,主管笑吟吟地叫我談話。她說調入單位需要一個學歷高、文筆好的人,因此推薦了我,希望我去鍛煉一下,問我的想法如何。我社會經驗不足,大腦轉得不夠快,我說,是可以鍛煉一下。半個小時後,主管已經不在辦公室,我發微信給主管,表示調崗的事我希望先和家人商量一下,並加上了「抱拳」的微信表情。主管以不容置喙的語氣回復我:「已經向領導匯報了。」

【歡樂頌】劇照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了人事部門的通知。日常態度蠻橫的人事部門負責人鮮見地對我說:「新年快樂!請盡快到辦公室找我。」至此關於調崗工作的具體內容、調崗時間我都一無所知。短時間難以收集到相關資訊,而調崗一事似乎已經板上釘釘。面對資訊不對稱,我多方打聽仍然沒有得到關於調崗的更多資訊。 但我卻機緣巧合地知道,調崗是個幌子,雖然我正常完成了工作,但被打了低於正常標準的績效。

面對這樣不公平的待遇,我決定辭職。

3

整整一個月我都在找各種人簽字,辦了數十件手續後,我終於拿到了離職證明。我的房子還沒到期,於是我決定繼續留在廣州休息一段時間。

因為我的離職事宜塵埃落定,媽媽便準備回家。我把媽媽送上回家的飛機後,站在機場的大廳裏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我取消了自己全部的社會身份——讀書時,我以某某學校的學生為社會身份,工作後,我做了八個月的記者,而此時,我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名字。

媽媽陪著我的四個月似乎也是我讀大學以後和她相處的最長的一段時間。我回到出租屋,本以為辭職以後能徹底放松,可是媽媽離開之後的房間突然安靜得過分,當日常生活的秩序被打破,沒有工作作為生活重心,我感到生活有些「失重」了。 最明顯的是沒有了單位食堂和媽媽做好的飯,我需要自己解決一日三餐。這對我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媽媽出發前一天帶著我去了附近的農貿市場,告訴我哪些攤位的菜便宜且品質好。我有在學校外短暫的獨居經歷,也擁有可以勉強度日的廚藝,但是過去總歸有學校食堂,完全靠自己解決三餐,這是頭一次。

獨居的第一天,我八點起床。自己做早餐吃完並洗了碗,洗漱,到樓下提了一桶水,做完這些事情已經十點多了。 這些我工作時看不見的隱形家務花費的時間遠遠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然後我準備好出門買菜。 去往農貿市場走路大約十幾分鐘,我復刻著媽媽的日常生活軌跡,體會著她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發現工作日的上午,街上年輕人很少, 多的是比媽媽年紀更大或年紀相仿的老太太,拖著帶輪子的買菜車從農貿市場的方向走回來。 她們的菜車裏食材的數量顯然不是老兩口的能日常消耗完的,可以推測她們負責著子女家庭的三餐。 維持著城市運轉的,除了每天出入寫字樓的打工人,大概還有他們身後的母親吧。

【心居】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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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今年57歲,在此之前她已經做了27年家庭主婦。在我出生的那個小鎮,沒有人知道媽媽的名字,我的小名叫毛毛,大家稱呼她為「毛毛媽」。

從我記事起,媽媽就在找工作了。我讀書前,媽媽在鎮上開著一家拼三鮮館。拼三鮮是流行在內蒙古中部和陜北一帶的小吃,我們鎮上以媽媽做的最絕。多年後媽媽已經不再開拼三鮮館,人們提起來時仍然會說「好想念毛毛媽做的拼三鮮」。 後來我讀書時我們搬到了城裏,爸爸總是「缺位」,媽媽數次站在城裏街頭巷尾墻上貼著的招工廣告前,最後都因工作時間不方便照顧我作罷。

【耀眼的你啊】劇照

媽媽在照顧我的三餐間隙去售樓中心發過傳單,做過服裝店售貨員、私立學校老師、街道辦工作人員,在這些短暫而不穩定的工作崗位上她始終在衡量指標中能獲得認可。她售樓數量領先,賣貨得顧客信任業績優秀,做教師班級考試成績名列前茅…… 但是每當工作忙碌到與照顧我沖突時,媽媽就不得不停下工作照顧我。 我工作以來被媽媽照顧的這四個月,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放學回家就能見到媽媽的日子。 當我開始獨自承擔生活的重量時,我意識到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媽媽為我消耗了多少本來可以完全屬於她自己的時間。

辭職後獨自生活的一天我總感到時間不夠用。早晨八點起床,簡單洗漱後做早餐,吃飯用的時間其實很少。吃完隨後要清洗幹凈廚具餐具。雖然有外賣軟體可以送貨上門,辭職後暫時沒有收入,不能開源,我只能選擇節流,親自去菜市場買菜花費比外賣少得可能不止三分之二,且有更多可以選擇。除準備三餐及清理廚房之外,打掃房間、洗衣服這些瑣碎的事情常常讓我難有完整專註的時間學習工作。我期待的裸辭後的自由沒有如期降臨。

網上關於女性承擔的隱形家務的討論由來已久,但是任何一個沒有親自承擔有品質要求的家務勞動的人,都難以估量一個家庭主婦付出的勞動的價值。我的出租屋只有十四平米,家務勞動服務的也只是我自己,這意味我打掃的衛生、準備三餐的工作量是極其有限的。但是一個服務於三口之家的家庭主婦,她面對的工作量完全可以視為一份填滿八小時工作時間的全職工作。 但是,在媽媽一輩人中,家庭主婦工作的身影常常隱沒在丈夫離家上班、孩子離家上學的場景中,無人看見。

【你咪哩,我愛你】劇照

電視劇【逃避可恥卻又用】中提出了一種對家庭主婦所做的工作的理想化量化方式——契約婚姻。女主向男主提供家務服務,男主按量支付薪水,且簽訂詳盡的契約條款。但如此大膽的設想更像是一個烏托邦式想象,接受了勞動服務的男主也被設定了「食草男」「高薪」等雙重可靠的內容,足可見這個契約是一個缺乏約束的君子協定,只能靠僱用方的品質維持。 而劇中自然美化了家庭主婦的工作——女主妝容精致,衣著整潔地完成著做飯、打掃等工作,並時刻保持之積極向上的情緒狀態,而現實生活中家庭主婦保持如此體面精致的狀態顯然非常困難。

母親隱身在家務勞動中的歷史由來已久。讀大學時我在鄰居家曾見過一份家譜,40年代左右出生的與我奶奶同輩的女性有名字的極少,她們被畫在家族血緣關系網中,標示了某位男性的出處,姓名標示為李氏、王氏。而僅生育女兒的母親已經在家譜上沒有了名字。我的姥姥名叫趙娥,是大農戶家的長女,出嫁前在一大家子中就承擔著操持家務,供養一眾弟弟妹妹生活的擔子。嫁給我姥爺後幾十年間,她帶大八個兒女,且承擔了大部份農活。在與姥爺合葬的墓碑上,姥姥的名字是「趙氏」。

【關於我媽的一切】 劇照

我24歲時,媽媽得了乳癌。當年我研究生二年級,拿到了一家心儀的企業的實習offer,即將入職時我收到了媽媽生病的訊息, 我推掉了實習,開始了陪伴媽媽在腫瘤醫院附近看病的日子。 多年以來堅強到缺乏溫柔的媽媽在疾病面前變得柔順,她信賴地跟著我在擁擠的醫院人群裏穿梭。

手術前夕,她仍然親自在我們租在醫院旁邊的出租屋裏做飯,我也是在那段時間跟媽媽學會了做飯。手術非常順利,媽媽的癌癥分型也是最容易生存的一種。 但當生活逐漸回歸正軌,那些她曾經承擔的隱形的家務並沒有消失。她的短暫缺席才讓那些不被看見的日常家務勞動浮現出水面。 手術之後的第三年,她幾乎已經重新承擔了過去承擔的所有家務。 在我畢業來到一線城市工作最艱難的時候,她毫無畏懼地來到這個她從來沒有來過的南方城市,再次分擔了我生活的重量。

裸辭之後的工作日,我走進菜市場,看到無數母親在進行著她們無人知曉的廣漂生活。她們甚至想不起拿起手機發一段牢騷,眾聲喧嘩的互聯網空間中沒有她們的聲音。 母親們將日復一日的勞作視作日常,當網路上的年輕人為格子間的禁錮、無窮無盡無意義的工作對私人生活的無限入侵感到難以忍受,追尋人生的「曠野」時,隱入塵煙的母親們正在菜市場、廚房、洗衣機前。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那句「可是媽媽,人生是曠野」的流行似乎意味深長。它的語意範疇內,「媽媽」被視作「曠野」的對立面,可是我們總不該忘記,在媽媽尚且年輕時,她心中也有一片「曠野」。 當媽媽隱身在「曠野敘事」的背面,不要忘記有無數母親隱身在庸常的日常瑣事中,為我們的自由負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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