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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 漁漁
在從吉隆坡去馬六甲的路上,年逾四十的華人司機阿彬聊起自己的媽媽,車上坐著的也正好是兩對拼車的母女。
「我們這兒的人覺得父母也有屬於自己的人生」,阿彬說,他媽媽自他上大學後就不再管他,此刻或許正天南海北旅遊。連他都摸不準她的行程,只有在飛機抵達機場時,媽媽會叫他來接機,或是在旅遊地準備買衣服時打來電話:「兒子,你穿什麽size?」
「媽媽你看,你也可以像她那樣」,那天我對媽媽說。
【二十不惑】劇照
說出這句話,感覺仿佛26年的母女關系開始倒置,媽媽變成了我的女兒。我鼓勵她走出去,就像多年前她把幼小又靦腆的我推到陌生的店鋪前,讓我獨自去問路。
媽媽今年52歲,從來沒有獨自出去旅行過。在互聯網普及的時代,直到去年才學會用支付寶掃碼支付。每次來我工作的城市看我,都需要爸爸給她在手機App上訂一張高鐵票。
一年前媽媽退休,每晚我打視訊電話回家,問她一天做了什麽,她總說:「在家打掃衛生」。後來爸爸因工作變動調到另一個城市,她會時不時拿去換洗的床單,幫他做飯洗衣。而明明這些事,爸爸自己也可以做。
後來讀【明亮的夜晚】,發現書裏的媽媽幾乎也是如此:連跟朋友兩天一夜的旅行都沒有去過,唯一一次的出國經歷是和爸爸一起去日本。有一次媽媽動手術,還擔心爸爸一個人在家沒飯吃,讓女兒回家給他做飯。
【小敏家】劇照
為什麽媽媽從來不獨自出門?身邊的女性親友,大都就算可以獨行也總要被帶領,就算學了車也不敢獨自上路。好像被帶領是預設的,而獨自出行從來不是一個可供選擇的、和「與他人一起」並排的選項。
好在那段故事的結尾是媽媽突然跟女兒說,她要跟著自己曾經是同事的朋友去墨西哥玩。作者寫,去墨西哥這件事對媽媽來說「是一場革命」。
「一場革命」。對於從小鎮出生、長大的我來說,出國也曾是遙不可及、從未設想過的選項。等到工作後終於有了時間和金錢,我躍躍欲試想要驗證獨自出行的可能。還要帶媽媽一起。第一次出國,這場關乎創造的旅程我們必須一起書寫。
今年五一,媽媽說,那就去吉隆坡吧。一個不算遙遠卻充滿異域風情的城市,承載了我們對遠方世界的想象。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和媽媽旅遊,我們好像調換了身份,小時候她扮演「照顧者」的角色,而現在玩不轉智慧型手機,更不懂英文的媽媽只能依靠我。
【媽媽】劇照
我提前二十多天開始查攻略、做計劃,在Airbnb上訂到一套兩室一廳的民宿。民宿在市中心,40層,陽台透亮的玻璃窗直抵地面,窗外像「大哥大」一樣的地標性建築豎起高高的天線,仿佛近在眼前。在51層的樓頂,還有無邊泳池。站在那個角度看吉隆坡,有種疏離的陌生,又覺得自己是能掌控整座城市的主人。
我以為媽媽會為我定的民宿感到滿意,但她沒什麽反應。並在入住後不久從白色被子上撚起一根毛發,說:「還是該訂酒店,民宿的床單被罩肯定沒換洗過。」聽起來好像責怪。住進好房子的喜悅一瞬間被沖淡。
這樣的話語,在她剛到我租住的房子時我就已經領教過。花灑的水壓太小、房間太窄、廁所和廚房的洗手池只能共用、靠近大路邊太吵......她說了一遍又一遍。可那已經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了。她就這樣把我找房子的辛苦、努力營造體面生活的付出都一票否決。她不知道的是,在期待她到來的前一個星期,我把床單被罩都換洗了一遍,擦了桌子,拖了兩遍地。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還是那個掃興的媽媽,從來不會給予我肯定的回應。但我總不死心,總想得到她的認可,結果每次得到的都只有失望。
【酒鬼都市的女人們】劇照
以前我不會反駁,但在那一刻或許是潛意識裏知道現在的我比媽媽更強大,決策權在我手裏,氣話脫口而出:那有本事你自己來訂酒店,不然就別說話。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那天睡覺前,突然對我說「謝謝」。
我有點內疚,覺得自己很殘忍,仿佛是在向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施以暴力,明知道對方無力反抗。但在這次尖銳沖突之後,旅行突然漸入佳境。
媽媽開始變得溫和,不再幹涉我的決定,無論我帶她做什麽,都投入其中。我不是個能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的女兒。我們曾頂著吉隆坡34度的高溫走了很久也找不到導航上的飯店,也曾被小紅書上「雙子塔最佳打卡機位」欺騙,跑了很遠結果一無所獲。但她都沒有抱怨。
五一假期很短,飛機往返就耗費了兩天,在吉隆坡的日子我們總是在路上,早晨驅車去郊區印度教聖地黑風洞朝聖,再到市區的茨廠街、中央藝術坊閑逛,再穿過生命之河,抵達獨立廣場,晚上去繁華的武吉免登感受人潮;第二天途經布城到馬六甲,登上聖保羅大教堂所在的山坡眺望馬六甲海峽,遊船欣賞完這座充滿歷史的小城,回家已幾近淩晨。
媽 媽在獨立廣場 (作者供圖)很少有朋友能跟上我通常日行兩萬步的特種兵行程,但媽媽可以,大概我體能好的基因也遺傳自媽媽。沒辦法松弛地旅遊,或許也是在過去拮據的童年生活裏她潛移默化教給我的,我們只要出門,就是在花錢,每一分都要花得值,所以一刻也不能停下。好在這次她一句也沒提錢的事兒,不再計較和心疼花錢,我一直緊繃的心也放松了很多。
但途中,我越來越能感覺到那個曾經我眼裏無所不能的人已經變得弱小。走到一處景點,媽媽提議要幫我拍照,但等我拿過手機一看,全是閉著眼、表情怪異的照片。見我臉色拉下來,她像做錯事的小孩,咕噥說手機上的人臉太小,看不清我的表情。
原來媽媽已經開始老花,手機上的字開始變得模糊,那些對我來說輕而易舉的事都已經成了她獨自出行的阻礙。「沒關系的」,我鼓勵她多拍,媽媽其實很有拍照天賦,除了表情,構圖總是完美。
而阻礙我出國的原因是什麽呢?是羞恥於自己英語太差。高考時,我的英語考了一百四十多分,但到上海上大學後遇到本地同學,才發現其中的巨大差距。每次上英語課,都自卑得想逃走,默默祈禱老師不要叫我起來做英語對話。
去 清真寺,媽媽和我都穿上了傳統的袍子(作者供圖)在吉隆坡,我終於把自己丟進語言不通的環境,硬著頭皮去溝通、交流。我們去一家印度餐廳吃一種印度特色卷餅,餅搟得比一只手臂還長,烘烤得又薄又脆。點餐時我蹦出簡單的詞匯「long」,靠著手勢比劃,服務員立即會意。
又有一天晚上,我們去一家餐廳吃晚飯。店裏已經坐滿了人,我問「have some seat?」對方跟我說不止他們店面前的位置可以坐,旁邊店的也可以,點完菜後他又告訴我,一會兒要自己來取餐,我已經忘記了他的英文原話,好像有什麽「here」,我居然聽懂了。 看著一張全英文的收據從機器裏滑出來,突然覺得好神奇,明明我連一句話都說不通順,但別人卻知道我想表達什麽。
原來最大的障礙只存在於心裏,十幾年來關於開口的恐懼好像在一瞬間被打破,哪怕只是在最簡單的點餐場景。那一刻我壓抑住雀躍的心情,仿佛發現了世界有一套超越語言的通行法則,這個秘密是給勇敢之人的獎賞。
而在剛踏上旅程時我們還很緊張。訂票時就知道航班不提供餐食,但上飛機後看到有乘務員給別的旅客送餐,才知道有付費餐食。可我不知道在哪裏訂、怎麽支付,也不敢問。 4個小時的時間裏我們默默啃著自己帶的饅頭。後來才發現,座椅背後的航空雜誌裏有一頁就是選單。飯菜的名字是馬來文,配有圖片。
作者供圖等踏上返程的飛機時,我和媽媽都放松了很多,決定體驗一次在飛機上點餐。反正還有現金,就算不知道怎麽說,直接遞錢總是沒錯。媽媽主動說:「我來點」。我很驚訝,沒想到她相當自信:「這有什麽難的,反正聽你也是說‘this’‘this’」。原來我的所有舉動媽媽都看在眼裏,這些行為給了她很大的信心。
這趟旅程,讓我們都變得更有勇氣了一點,發現打破那堵橫亙在面前的透明的墻,世界並不遙遠。或許將來媽媽真的能獨自旅行呢,我期待有那麽一天,她去經歷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曾經我羨慕別人家的媽媽,高知、有錢、有見識,能夠給下一代提供很多資源和支持。而我的媽媽好像都幫不上什麽忙。從大學讀什麽專業到做什麽工作,都只能依賴自己的選擇,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剛到吉隆坡時,落地後要到機場的ATM機上取現金,試了好幾次,ATM機上只跳出一長段馬來文,卻不吐錢。明明已經按照攻略上說的用銀聯卡、開通境外取款。
雖然沒有現金不至於寸步難行,但我當時還是急得冒冷汗。心裏總有最壞的預設:該不會出國旅行的第一步就被困住。 媽媽一直情緒穩定,提醒我要不就用最原始又最簡單的辦法——找人借錢。好在後面換了一個ATM機,終於取出錢來。
作者供圖晚上近十點我們才坐上從機場去民宿的網約車,路程有1個小時,周遭漆黑一片,廣告牌上裹著頭巾的女士照片時不時一閃而過,不知是哪個代言明星。唯一的光亮來自遠處樓房車庫的燈,吉隆坡的車庫都建在地上,有四五層,徹夜明亮。
如果是我一個人,大概不敢在語言不通的國家踏上一輛陌生人的車。但媽媽在我身邊,就生出一種巨大的安心。
因為有媽媽在,我做到了很多事。我們還能一起做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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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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