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 調反唱唱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近些年來的影視作品裏，有一類講述婚姻崩潰的故事似乎總是引起共鳴，諸如【婚姻故事】【墜落的審判】。無一例外的是，這兩部優秀作品，都跳脫出了在傳統家庭的層面上解讀婚姻關系的老劇本， 而是從個人需求的角度出發， 討論作為單獨個體的男人和女人在婚姻中的付出和收獲，當得失難以平衡之時，便是婚姻崩潰的開始。
最近播出的TVB港劇【婚後事】也有以上特點，所不同的是， 在東亞社會，個體在追求自我成長的同時，也並未完全擺脫傳統的束縛，這就導致兩邊力量的撕扯不斷分裂著婚姻關系。
【婚後事】的故事以離婚開端。Emma在發現丈夫把婚外情編成小說後，下決心不擇手段地打一場撕逼離婚大戰。為了爭奪撫養權，她摧毀了丈夫在女兒面前的形象，把小說和第三者的私密曝光，掀起了一場網暴，最終她打敗了對手，贏得戰爭。
這是【婚後事】的第一集，敘述的角度來自丈夫Tim。在他的眼裏，妻子是殺紅了眼的復仇者，是個十分恐怖的女人。而他很可憐，是一個被動的受害者。但事實果真如此嗎？第二集切換了妻子視角，呈現故事的另一面，Emma是如何變瘋的。
【婚後事】劇照
在這一集中，我們得知Emma是一個追求浪漫愛的女人，不顧母親反對和沒有穩定工作的丈夫在一起，是愛之深切。步入婚姻後，Emma的許多行為仍然是情感驅動的。這和她在家庭中承擔的角色有關。她是一個事業型的女強人，開了一家僱用保姆公司，自己也是烹飪博主，相比較沒有穩定工作的丈夫，Emma自願攬下了經濟壓力，不但養家，還要幫公公還債。 在家庭分工中，她和丈夫調換了傳統的角色，她主外，丈夫主內，這就使得Emma對婚姻的期待，不是丈夫供養家庭的能力，而是對方在情感上的付出。
她的生活徹底失控是在知道丈夫出軌，還寫了婚外情小說時開始的。出軌是對情感的最大背叛，這是她的最後一道防線。 但其實出軌這個行為本身，只能說是導火索，不能說是造成婚姻崩潰的主要原因。
Emma發瘋般與丈夫爭吵的背後，也是她對情感需求的一次次吶喊，其中包含著對不平等的愛情付出的抗議，也是對丈夫能夠真正看見她，理解她的祈求。 她需要丈夫看見她的愛，也看見她是如何辛苦地在女老板、妻子、母親、兒媳的角色之間不斷切換。當這一切都無法獲得時，Emma才選擇了主動離婚。
【婚後事】劇照
而Tim實際上是被離婚。放在現代的東亞社會來看，這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一項數據顯示，中國離婚糾紛一審審結案件中，73.4%的案件原告的性別為女性，其中37%的原因是丈夫出軌。這個現象對傳統婚姻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在前現代社會，婚姻是以男性需求為主的，丈夫可以出軌，可以下休書，女性只能服從，沒有離婚的權利。 而現代社會中，隨著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她們可以重新定義婚姻的意義。一旦她們的婚姻期待徹底落空，便可以提出離婚。
面對婚姻關系中女性需求的變化，男性應對的方式應該是及時轉換心態，更關註包括情感在內的很多需求，但很可惜，劇中的男性角色似乎無力扭轉局面。
劇中另一對夫妻Mira和天暉的離婚，也是由女性提出的。但在他們的故事裏，我們除了看到Mira和Emma有著相似的情感需求和困擾，也看到了作為男性的天暉在婚姻生活中的重壓。婚前，天暉渴望和有共同理想的Mira並肩作戰。但婚後夢想成為泡影，每天過著鹹魚一樣的生活，收工就在樓下打一會遊戲才回家。 婚姻成了零和賽局，有人在外追逐夢想，成就自我，就有人在家育兒，犧牲自我。
如果說在傳統社會，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是明確的秩序和規範，男性尚可透過自己單方面努力維系家庭開支。 那麽在今日競爭越來越激勵，經濟普遍下滑的社會環境中，許多男性可能已經無法扮演好主外的角色，諸如天暉這樣的丈夫，在工作和婚姻生活中面對雙重夾擊。 一邊是職場內卷，和以人際關系論成敗的行業潛規則，讓一個憑借努力想要獲得成就的夢想家沒有立足之地。另一邊，在職場中精疲力盡的天暉不但無法分擔經濟壓力，也無法分擔Mira的育兒、家務等瑣事，甚至連情緒價值也無法給到。在當下這個女性對婚姻品質要求更高的時代，天暉的被離婚，也是毫不意外的結局。
他們無法排解婚姻帶來的壓力，轉而借由「越軌」行為獲得一絲喘息。 Tim的小說關於婚外情，也許某些情節是虛構的，但需求卻是赤裸裸真實的。在他的小說裏，小三成了情欲的化身，是勾引他墮落的「潘朵拉魔盒」。Tim對於小三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著情感的疏離。一方面，Tim需要透過對方給予的浪漫愛，重新構建自我的價值。但另一方面，他又懼怕承諾，希望保全自我的自主性，Tim以「人到中年，浪漫心境已經不復存在」為借口，沒有報酬浪漫愛。
在他的意識裏，婚姻和同居是不同的兩種生活方式。婚姻意味著傳統的契約，有明確的道德和規範，所以他盡量約束著自己的行為，精神出軌但沒有肉體出軌。在和Emma離婚後，Tim和小三同居了。 在這段同居關系裏，他的應對方式和在婚姻中截然不同，他希望自己是自由的，不承諾浪漫愛，不做出自我犧牲，隨意進出。
Tim在婚姻外的這段關系，也對應著現代社會中另一部份人的生活方式，選擇同居，但拒絕踏入婚姻。 劇中的另一個男性角色Davey就是這種生活方式的踐行者。Davey的「自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傳統婚姻關系的反叛。在他的故事裏，他愛著Emma，但他清醒地結束了，選擇與沒那麽愛的女友在一起，與此同時也有無數的性伴侶，遊走情場，風流快活。
Davey與傳統婚戀道德脫鉤的行為，只是一個極端化的體現。放到現實生活中，有不少在戀愛中進退自如，把性與愛分離，也不輕易踏入婚姻的例子。這是當下人人崇尚自由，追求自主的時代中，非常普遍的一種自由主義的生活方式。 把個人利益擺在前面，懂得自我保護，不輕易陷入沈重的愛裏，也不會把選擇權交給別人。
所以從個體的角度來分析，當婚姻契約不再成為束縛，社會環境也開放的前提下，Davey選擇和誰在一起，結婚還是同居，關涉到他選擇如何活著的問題。 換句話說，他的困境也不再是傳統婚戀困境，是他身為人的困境，如何面對自己的內在矛盾，如何自洽。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來看看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在劇中出現過多次，它是暗藏的一條內線。這本小說講的是一個叫湯瑪斯的外科醫生，他有很多情人，成天風流快活，這是他追逐的輕盈。直到愛上傳統女人泰瑞莎之後，他的生活才開始變得沈重。泰瑞莎接受不了他的放蕩，可他又迷戀著泰瑞莎，在輕和重之間反復地徘徊。
【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被認為是存在主義的力作，它提出人類面對的基本問題是存在與虛無的對立，這是現代社會特有的困境。傳統的道德和社會規範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存在的框架和意義。 隨著這些傳統價值觀的式微，人們感到失去了根基，無法找到生活的目的和方向。
對應到劇中Davey的故事，出場時他是一個輕盈之人，但他無法處理自己的另一種情緒，沒法得到真愛Emma。Emma離婚後，他終於找到了機會，和Emma在一起了。這段短暫的戀愛是他對沈重的一次嘗試。從大學起，他就一直暗戀Emma。他知道風流快活的輕盈只是填補內心空虛，只有愛Emma才能讓他感受到生命的熱度。但他很快也嗅到了危險，那種輸到失去自我的愛的境界，他體會過就怕了，沒多久他掙脫了出來。
經歷了和Emma短暫的戀愛，Davey變了個人，他無法再回到從前的輕盈，他學會了感受別人的痛苦。於是，他把那個被他傷透的前女友追了回來，準備好好愛。轉變後的Davey，其實是主動選擇沈重的。他清楚地知道，只有透過沈重的愛，才能找到生存的意義，把自己從虛無縹緲的輕盈中解脫出來，那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具體涵義。但他還是退了一步，沒有選擇十分沈重的Emma，而是選了介於輕與重之間的前女友。
除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Davey回歸傳統婚姻其實還有另一層原因， 他並不處在一個社會開放多元的環境，他的這種自由主義的生活方式，在傳統的東亞社會必然會受到譴責。
他是補習培訓機構的大咖，許多學生追捧的名師，這是他在社會中生存的主要謀生手段。一旦他在兩性生活中的開放式關系被曝光，他的社會地位也會隨之崩塌。這背後不再是Davey個人對「自由」的恐懼，其實也蘊含著他所身處的整個社會對「自由」的恐懼。 因為自由意味著失序，它的不確定性會產生不安、焦慮和迷茫。家庭作為社會最小的單位，一旦失序也意味著整個社會的失序。
所以，在宣揚個體自由的同時，人們也感受到了對傳統價值觀和社會秩序的威脅，相當一大部份人進而尋求保守主義的回歸。 一邊是隨著個體意識覺醒持續攀高的離婚率，一邊是人們對「出軌」、「濫交」、開放式關系等違背傳統價值的行為進行嚴厲的道德審判。就像劇中Emma確信，只要曝光Tim的出軌，他就一定會遭遇網暴。
然而矛盾的點是，Emma深知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女性，需要爭取自己的權利和自由，在親密關系的短兵相接中，她不斷地叫囂吶喊，從不示弱。 但她擺脫困境的手段，卻是舉起傳統道德審判的大旗，去曝光丈夫的婚外情和小三的私密，透過對方社會性死亡，獲得自己的勝利。
上文已經提到，在日漸趨於保守的社會思潮中，出軌會被認為是嚴重的道德瑕疵，對家庭來說，這是許多人不能接受的情感傷害。對社會來說，這是對傳統價值觀的挑戰，都是不能容忍的。雖然Emma知曉婚姻出現裂縫的過錯，無法完全歸咎於Tim的出軌，但這仍不妨礙她將曝光出軌作為武器爭取自己的權益。
這背後揭示了一個難以繞開的實際問題。雖然離婚意味著通往自由之路，但離婚的代價還是過大。不僅在實際爭奪財產權、撫養權、探視權上會面臨失去保障的風險，還會日後遭受來自社會的歧視。
離婚後，女性要比男性承擔更多的代價。 這其中的因素之一是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環境導致的，在相親市場上，離婚男性比女性有更多的優勢。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項調查顯示，在100對有子女的離婚夫妻中，離婚5年後，男性再婚的比例高達80%以上，而女性再婚比例只有22% 。
所以對於想要翻盤的Emma來說，她利用大眾輿論，將天平徹底傾斜的行為，雖然非常偏激，但也是可以理解的。於是我們才會看到，越來越多屬於私領域的明星家內事，出現在公眾領域，曝光的那一方實際上也在運用大眾輿論的武器獲得勝利。雖然網上充斥著對「奸夫淫婦」的道德審判，但關起門來，婚姻關系中兩個個體之間的矛盾，就像【婚後事】中展現的，也許不僅僅是出軌，還有更復雜的面向。
【婚後事】劇照
它背後的本質問題，是現代的婚姻關系和傳統價值觀之間的矛盾。 當下的婚姻中，傳統的性別角色和家庭價值早已轉換了形式。婚姻的締結或者瓦解，更多基於個體的訴求和自我發展的需要。但這樣個人化的需求，很少被人們耐心地傾聽，大眾還是更傾向於回歸到傳統道德的評價體系中去判斷對錯。因為對「奸夫淫婦」的口誅筆伐守護的是公序良俗，而個體的困境卻是事不關已的。
要彌合這種矛盾，就必須把真話說出來，這也是【婚後事】的可貴之處，透過切換不同人的視角，試圖呈現婚姻的「羅生門」。 讓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 在兩性關系中，沒有完美的受害者，也不存在十惡不赦的施害者。單純用是非對錯的二元論去評價婚姻中的過錯是有失公允的。 社會也應當給予那些選擇結束婚姻的人以寬容，只有任何人都可以在自己的需求不被滿足時自由選擇結束，免於遭受歧視和譴責，才能期待健康的婚姻關系。
【婚後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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