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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海葬船長27年,他每年的九千次送別

2024-05-25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67歲的陳琦是一位海葬船長,個頭高高的,今年就要退休的他說話依然中氣十足,海上的大風也吹不散他的聲音。自1997年開始,從一年完成十幾具遺體骨灰的海葬到現在一年完成九千具遺體的海葬,陳琦經歷了傳統殯葬觀念和現代觀念的不斷碰撞,也在不斷學習如何平衡海葬當中的科學與情感。海葬船的方寸之間濃縮著人生百態,他在葬禮這場人生不可重復的最後一次儀式上,聆聽無數酸甜苦辣的故事,也由此窺見人們如何理解生命、死亡與愛。

以下是陳琦的講述:



實習記者 | 魏昭陽

編輯 | 徐菁菁

成為海葬船長的27年

1997年,大連市政府在黑嘴子碼頭組織了一場集體海葬,這是東北地區第一次集體海葬。當時,和朋友聊起這場聲勢浩大的海葬時,我說:「海葬很光榮,但俺家有祖墳。」那時,我還是海上觀光船船長,完全沒有想到,之後的半生會和海葬這份事業緊密相連。

陳琦的 自拍(陳琦 供圖)

也就是1997年的一天,一個朋友突然找到我,問我能不能幫忙出海做一次海葬。在海上討生活的人都會忌諱這個,沒人願意接這樣的活。我也不例外,但我可憐家屬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在他們的苦苦哀求下,趁著天還沒亮,偷偷摸摸載著他們去了。現在想起來,那都不像海葬,像偷渡。結果,這件事還是被同行知道了,他們都說:「老陳那船拉死人的,你們還敢坐?」原先的旅遊行業徹底回不去了,心裏難受也沒辦法,既然已經被「逼上梁山」,那就只能背水一戰,好好把海葬這事幹好。

海葬這一行,我已經幹了27年。今天,殯葬也是不受人待見的行業。早些年,我們起航的地方前後換過八個地兒。我們最早讓家屬們在海邊的一個公園統一集合乘車,有些在公園晨練的人看到家屬穿著喪葬的衣服,拿著祭品,覺得晦氣,就投訴舉報我們。後來換到海岸邊,又被周圍的房地產開發商投訴,說因為我們害他房子賣不出去。最後,才有了現在這個政府幫忙協調的碼頭。

船長在碼頭上種的花草 (魏昭陽 攝

全國最早的骨灰撒海活動發生在三十六年前的廣州,東北的海葬起步則更晚,我們只能一點點自己摸索。就拿看似普通的骨灰罐來說,最開始我們直接撒骨灰到海裏,但風一吹,骨灰像面粉似的就吹到臉上去了,家屬們意見挺大,覺得太不莊重,像過家家。後來我們就開始研發骨灰罐。骨灰罐要美觀好看,剛開始用泥做,會開分裂形;同時,我們也要考慮環保,比如能降解,不能用油漆。幾經實驗,後來的骨灰罐基本滿足了這些要求。 不止如此,它的材質裏含陶土,寓意入土為安。造型也在更新,第二代是蓮花形狀,寓意足踏蓮花,第三代是能放兩幅骨灰的合葬罐,船形,寓意揚帆遠航,周遊世界。

從2013年起,我們和吉林省梅河口市民政局合作,舉辦集體公益海葬。一場海葬儀式的過程通常是這樣的。家屬坐的大巴從大連港2號門進入,停在寫有「國家海洋局 遼寧省民政廳指定海葬單位」的藍色牌子旁。第一個下車的是我的老熟人,梅河口市民政局的小胡,她給家屬們發放一次性手套和口罩,「海上風大。」

花籃和基礎款骨灰罐 (魏昭陽 攝

家屬們雙手捧著寫有逝者名字的小號收納箱,走過一盆盆橙色黃色的菊花,踏上白色的海葬專用船。

主持的司儀是我妻子秋蘭,她會叮囑大家把手機調至靜音,隨後,三十幾位家屬起立低頭默哀,她緩慢沈重,有感染力地念起悼詞:「今天我們懷抱至親的故人,送他們回歸一切開始的地方……如果有來世,我們還是親人,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還是您的兒女,我們還是一家人。請記住,這是我們的約定……真情永恒,思念永在。」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秋蘭會把語速放得更慢。家屬們壓抑不住的啜泣聲伴著海浪在船艙裏起伏。有人低頭抹眼淚,墨鏡下的眼眶通紅,有人始終在錄像,也有的靜靜地將目光凝固在遠處的海面上,一言不發。

接著,家屬們從船艙裏走出,接過船員遞上的綠色骨灰罐,人們來到船最前方的幾張祭台前。卡玫基也來了,這些野生卡玫基早已認識了我們的船。當家屬封好骨灰罐的蓋子,摘下花籃上的白菊一朵朵往骨灰罐的小孔上插時,卡玫基就在船的兩側一邊盤旋一邊鳴叫,尾翼在藍天碧海之間更顯潔白,有點像在為我們「保駕護航」。有的家屬會用帶來的饅頭餵卡玫基。往往這時候,人們的思緒會從親人的離世中暫時抽離出去。夾雜著「要掰大塊一點」「這樣扔它吃不到」的小聲討論,凝重的氛圍被稀釋了。

家屬在餵卡玫基 (魏昭陽 攝

船開出半小時,到達離岸3海裏以外的大連港南海域投放點,我按照慣例長鳴笛三聲。 這鳴笛原本用於船員意外落水時通知大家救人,現在我們想表達的是,親人也像船員一樣落水了,以示重視。

家屬們提著骨灰罐上的白色細繩,身子微探出欄桿,一寸一寸地將骨灰罐放入海中。這總是最難割舍的時刻。我記得有位家屬,綠色的罐子懸在海面上方至少三分鐘,她才顫顫地放下去。 同樣顫抖的是她的聲音,「媽媽,在天堂要幸福啊……」 骨灰罐並不會馬上下沈,它們側面朝上,被家屬們拋向海面的枝枝白花簇擁著,在海面上一漂一蕩。

最後,我會請所有家屬面向大海,對逝去的親人深鞠三躬。

家屬將骨灰罐放入海中 (魏昭陽 攝

這些年,接受海葬這種形式的人越來越多。最初,我們一年只能海葬十幾具遺體的骨灰。最大的轉變發生在2012年,遼寧省政府開始對海葬進行補貼,來海葬的人數明顯增多。現在我一年出海七八百次,海葬八千多具遺體骨灰。但從比例上看,海葬依然是殯葬行業的少數派。近兩年,全國火化人數大約是一年600萬人,其中最終選擇海葬僅有三萬人,占火化人數的0.5%,我們所在的遼寧省2023年海葬人數約占火化人數的2.5%。

根據我的觀察,人們選擇海葬主要有三個原因。第一,墓地太貴,一個幾萬塊,很多人一年收入也沒這麽多。第二種是人們真正喜歡海,有這種情懷。來海葬的有一半人生前就有海葬的願望。一些家屬來了後會對著海大聲呼喊:「爸爸您終於來到大海了,以後我們也來陪著您!」我們在邊上聽著,也很感動。還有一種是東北話裏說的「橫死」,就是意外死亡,比如白發人送黑發人,跳樓這些,按東北習俗來講不能入主墳,所以不得已來海葬。

船員們面向大海敬禮 (魏昭陽 攝

人們對海葬的接受程度確實在逐漸提高。 隨著時代的發展,土地資源緊縮,人口流動性增強,親緣關系變淡,所謂「入土為安」已經不一定能真的「安」了,很多現實問題橫亙在我們面前:祖墳沒地方繼續埋了、城市規劃建設需要墳墓動遷、墓地使用年限到期需要續費……前段時間就有一家子因為遷墳,把幾代人的七八具骨灰一起帶來海葬了。

年輕人普遍更能接受海葬。現在很多子女都在國外,土葬的話幾年也祭拜不了一次,所以他們覺得還是海葬好,畢竟大海是相連通的,不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想念了就去附近的海邊坐坐,說說話。父母也願意。他們的考慮都很實際:不想給孩子添麻煩。

有些人顧慮海葬完就再也看不見摸不著了,像是永別,我覺得不管土葬還是海葬,被遺忘才是永別,才是真不在了。 所以我們準備建一個網上紀念冊,把逝者的照片變成電子檔整理留存,親屬想起的時候翻一翻,是不是挺好?就像我們在悼詞結尾說的,「思念永在」。

船上的布置 (魏昭陽 攝

爭執,紀念冊和最後一支舞

以前我覺得,人活著,得唯物主義一些。有一次,一個民政局的朋友,母親去世了,選擇海葬,所有東西一定要最好的最貴的,我勸他說咱弄這些沒什麽實際用處。他說我也知道沒用,但是我要用這些去表達我對於我媽媽的情感,把能做到的都做到,我就問心無愧了。

我覺得他的回答很實在。做海葬這一行,如何設計儀式,在盡可能減少環境破壞的情況下,最大限度滿足人們祭奠親人的情感需求,是我們一直在摸索的問題。

在海葬船上,我們準備了花籃,五谷,紙疊的粉蓮花、金元寶和千紙鶴等等祭祀用品。雖然存在祭祀用品入海後是否汙染海洋環境的爭議,但在遵守國際海事環境公約的前提下,我們還是希望能給家屬提供這些儀式感,因為海葬不僅僅是個科學問題,更是情感問題,它的內核包含了中國人對待生命和親情的看法。

一包包祭祀用品 (魏昭陽 攝

有家屬會把老人的假牙、眼鏡也放進骨灰罐裏,為了讓他們走得完整。有家屬自己疊好一盒千紙鶴帶過來,疊的過程也是表達思念的過程。也有很多家屬會提前依照逝者的喜好準備祭品。有一個女兒她父親是大連本地人,喜歡吃海鮮,所以就在船上的祭台擺上五六種海鮮,每種三只。最後她最滿意的就是這些祭品,很高興地和我說,「我把這份情感表達出來了,晚上能做個好夢。」

我們也把這些情感融進更多細節裏。比如,我們船上的祭台鋪的是黃布,這源於一個故事:有個老人生病躺在床上20年了,沒有意識。女兒一直不離身地照顧伺候她母親。老太太身上清爽幹凈,20年沒長過褥瘡。這份意念太觸動我了,我覺得這不僅是母女情,更像是把母親當成心中的佛去敬去愛。所以我們也用了和佛台同樣的金黃色軟布,表示我們把逝去的親人放在佛台上去供養和憶念,家屬們都很認同這個觀點。我們也盡可能地去滿足家屬的意願。

經常有家屬半夜三更給我妻子打電話。淩晨兩三點鈴聲響起,話筒裏是各式各樣的心思和故事。我妻子就一個個耐心安慰,和他們聊天。大年初一本該是我們一年到頭唯一的休息日。但今年,有個家屬找上我們,他說全家人只有這天聚得最齊整,想好好送走老父親和老母親。這忙你能不幫嗎?

這些年,我見證了數不清的葬禮。 在這個特殊時刻,爭吵、流淚、大喊,撕心裂肺與釋然無言都赤裸,毫不遮掩。我們見證了太多酸甜苦辣的故事,也由此窺見人們如何理解生命、死亡與愛。

【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送老人的家屬一般比較平靜,送孩子的哭得最狠。有個19個月的幼兒,她媽媽做飯,爸爸抱著她在陽台玩手機,結果一不留神,孩子一頭從高樓栽了下去。媽媽在船上哭得幾乎站不住,肝腸寸斷,半個身子扒在欄桿上對著海面大喊:「寶寶你別怕,媽媽以後也來海裏陪你……」

去年齊齊哈爾中學體育館坍塌事故裏有個罹難女孩是來我們這海葬的。家屬很開通,沒什麽特殊的要求。我專門給她寫了篇祭文,其中有句話家屬覺得最貼切:「孩子,我們都感謝你,用你的一生來陪伴著我們,給我們帶來了歡樂和幸福,誰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字字泣血。

也有平靜的父母。有次,我按照慣例和一對父母溝通說返航前有個儀式,家屬鞠躬,船員敬禮,他們卻拒絕了,說希望孩子靜靜地走。我很感慨,孩子在花樣年華時離開,他們不想讓孩子被牽掛絆住,不希望被人打擾,即使是以尊重為名。

對於許多人而言,死亡和告別是不可想象的。有的人甚至已經站在了船上,依然在糾結到底要不要海葬。有一位妻子帶著女兒女婿來送丈夫,逝者弟弟也來了,死活不同意海葬,堅持要把骨灰帶走,回老家埋了。兩邊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差在船上蹦起來。我們勸逝者弟弟,畢竟這是你哥哥的遺願,並且從繼承位次的角度講,妻女都同意海葬,你鬧成這樣不太合適。最後他弟弟終於同意了,我們才得以順利開船。

去程在船上看到的風景(魏昭陽 攝

海葬船就是社會的微型縮影,人心與利益在這方寸之間無處遁形。有一次,幾個兄弟上船來送父親,一開始他們像大夥一樣裝骨灰入罐。可過了不一會兒卻爭吵起來,原因是對老人的遺產如何分配意見不同,開始互相攻擊,兒媳婦們也加入進來。面對這樣的話題,我和船員們都不好介入勸阻,只能等他們自己平息。最後,葬禮是在爭吵聲中結束的。我想,他們的父親如果有知,在另一個世界能否安寧呢?

最理想的告別的是什麽樣的?我總覺得,人生的最後一程並不一定悲傷。

我在碼頭上養很多花草,一盆盆整整齊齊擺著,黃的、白的、橙的,我經常給它們澆澆水。被花圍繞著的是一根旗桿,很高,剛搬來這個碼頭時我就立起的,上面飄揚著一面旗幟,底色是藍色,這是殯葬的代表色,也是天空和大海這兩個世界上最博大的存在的顏色。 藍色之上印著幾個黃色大字:生命永恒。我想,每個家屬上船前都能看見。

碼頭上飄揚的旗幟 (魏昭陽 攝

我還養著和平鴿。家屬等船時撒一把糧食,和平鴿在地上踱步啄食,就像在廣場上似的,氣氛一下就祥和起來。在海上見證生命的逝去,也在岸上陪伴生命的成長。

令我最感動的一次葬禮是十幾年前,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兒來送她的父親。父親是癌癥過世的,躺在病床上時就交代女兒整理他的照片:從上學時戴紅領巾的黑白照片,到他入伍當兵,再到最後患病的所有照片。他臨終前錄了個視訊,對著鏡頭坦誠總結一生心跡:「我要感謝xxx,他是怎麽幫過我,我愧對xxx,有什麽事情我冤枉了他……」葬禮時,這一系列照片視訊就用我們船艙裏的電視播放。他生前邀請來的三四十位家屬和戰友看了都很感動。女兒還把父親的這些照片制作成紀念冊,分送給到場的每個人。 這次葬禮轉變了我的觀念,從此我認識到,葬禮的核心意義不是告別,而是感恩。

我見過最美的一支舞也是 在船上。有個老太太來送她八十幾歲的老伴,他們年輕時是在文工團認識的,骨灰落海之前,老太太輕輕地說:「老頭子,你生前最喜歡看我跳這支舞,可是你現在怎麽不再陪我跳了呢?今天我就最後再給你跳一次吧。」她跳的很慢,好像身後不是大海,而是練功間裏的鏡子,耳畔不是海浪聲,而是 伴舞的配樂。短短幾分鐘的最後一支舞,好像跳著跳著,就跨過了半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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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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