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古洞
「不要踩到那塊木板，小心掉進四五萬年前的地下！」招果洞發掘工作負責人、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張興龍遠遠地喊道。
就在幾分鐘前，我小心翼翼地下到一個8公尺深的發掘坑。這裏是貴陽貴安新區的招果洞遺址，是一萬多年前先民的「豪宅」。先民選址有哪些講究？這裏有什麽獨特之處？選定的那天會不會有場盛大的聚會？
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張興龍
胡思亂想間，我們跟著張興龍，以一種與想象中的詩意略有偏差的方式來到了貴州遠古人類的家中。五月底的貴陽，空氣裏覺不出任何熱意。作為2020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的招果洞遺址隱藏在一條樹木繁密、雜草叢生的小路旁。麻線河從村中流過，河流兩岸有平整的壩子，清晨的老鄉們還在地裏忙碌，綠油油的稻田一個挨一個，魚塘裏開著增氧機。
我們互相開著玩笑，盡情想象：古人在進入這個理想的新家之前，或許也像我們一樣， 站在半山腰上看向這片平壩，幾萬年前一陣涼爽的風吹過耳。
無處不「豪宅」
不考慮經濟條件，今天的你會怎麽選房子？空間大，地段好，南北通風，環境優雅，毗鄰商貿中心，如果通一條高速路就更方便了。其實穴居時代的古人類也是這麽想的——找到一個既能遮風避雨、躲避猛獸，又毗鄰水源、便於狩獵采集的好洞，是先民的「剛需」。
拜喀斯特地貌所賜，貴州處處是天然洞穴，「精裝房」並不難尋。可即便在穴居遺址豐富的貴州，招果洞所在區域，也算得上史前人類的「黃金地段」。「 人類跨越幾萬年，對於舒適性的理解是一樣的。 」張興龍說。招果洞坐北朝南，采光通風；內外有序，可以動靜分離——古人類會把睡覺的地方和打磨石器的地方隔出一段距離，避免互相打擾。這和我們今天選房子看戶型的邏輯，如出一轍。
在另一處古人類活動地盤縣大洞，洞的「挑高」就要有一棟六層居民樓那麽高，還曾經用作當地百姓的露天電影院
招果洞發掘坑縱向的垂直立面上，是如同吐司麵包一樣清晰的圖層，考古人員貼上一個個序號，一共71個自然層，25個文化層，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新石器時代完整保留，文化堆積層厚且連續，發現了大量打制、磨制石器和動物骨骼，意味著這個洞穴裏始終有人類生活。這在全國範圍內都十分罕見。
張興龍擡起手，指向一條清晰的、像吐司麵包裏裹入了一層巧克力的黑色條帶：「這是古人類用火的痕跡。」黑色條帶的長度幾乎達到原先土層的五倍以上，表明其形成於極寒年代——地質學上稱為末次冰盛期，是人類歷史上最冷的時期之一。火的大規模套用出現在這一時期。招果洞裏有51處用火痕跡，30多個分布在超過1萬年前的地層裏。黑色條帶就是古人類用火遺跡沈澱而成的。
每一個數位都代表了一個時期的土層
「在洞裏生活，要比其他居住方式擔心的事情少。只要食物充足、火堆夠旺，古人類完全有時間宅在家裏想想其他的事情。」張興龍說。大概是站在安全的洞裏向外看去，萬事萬物容易變得清楚、透徹，我們今天的語言中仍有保留：洞見、洞察、洞悉、洞若觀火……
在普定穿洞，古人類的生活區並沒有安排在「穿堂風」最多的地方，而是更靠近洞的邊緣，因為是「古人類也要做到安全和舒適兼得」
招果洞只是貴州眾多古人類文明洞穴中的一個。 同在貴安新區的牛坡洞，出土了相當數量的石器、骨器和四座墓葬，在2016年也入選了全國十大考古發現；高差115公尺的盤縣大洞早在1993年就入選全國十大考古發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舊石器時代遺址之一；畢節黔西觀音洞是中國南方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的代表；普定穿洞出土的骨器數量超過了當時全國發現總和的30倍，摘掉中國舊石器文化中貧骨器的帽子，同時將人類活動推進距今5.5萬年以前；桐梓人的發現將貴州的人類活動史往前推到了28萬年前……
位於黔西的觀音洞，與周口店遺址、西侯度遺址並列為中國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代表
貴州洞穴之多、品質之高，以至於貴州朋友笑談：「我們沒有平原怎麽了？我們是洞的天花板。」
今天的貴州人仍然與群山中的洞穴有著緊密的關系。貴州許多地方依然保留著不占山林、不占耕地的洞葬傳統。在安順紫雲格凸河畔的中洞苗寨，仍然生活著一群苗族人，被稱為中國最後的穴居部落。而修文縣城東棲霞山的萬人洞因為走出了悟道的哲學家王陽明，被後世改稱陽明洞。
2023年5月，十二背後曾舉辦為期五天的溶洞音樂周
不只人類居所，位於遵義綏陽長達409.9公裏的雙河洞，有著無比壯觀的地下山河；畢節織金六沖河畔的織金洞瑰麗無比，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加入世界地質公園；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惠水羨塘鄉，疆域面積僅166平方公裏，卻有著12629個溶洞……
當越來越多人將貴州列為暑假時期的首要出行地，或授權以大膽地想象： 向往貴州、玩在貴州、住在貴州，或許來源於我們基因裏對山川河流、奇洞異穴那份與生俱來的親近感。
貴州，
有著自己的居住DNA
所謂「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刻板印象中的貴州並不適宜居住。但一個有趣的事實是：貴州，從來是安居樂業之地。
在興義萬峰林，熱氣球緩緩升起
進入農耕文明，人類走出洞穴，開始在山間的壩子、河岸的平地建立家園。今天在任何一個遠古人類文明的挖掘現場的洞外，都是村民的田地。不超過一公裏準有村莊。村民們並不知道，每日的耕種勞動和幾萬年前的人類生活軌跡幾乎重疊。
正是由於土地的稀缺， 才讓貴州的居住DNA如此牢固。 因為每一個時期的人都會在幾乎相同的位置定居，有著極其相似的生活半徑。
萬峰林附近的小村莊
在與夜郎國關系密切的赫章可樂鄉，考古學者彭萬馬上要對20世紀五六十年代建成的糧管所進行一次考古發掘，因為這裏可能是漢武帝開發西南夷時，「第一個納入漢版圖的犍為郡漢陽縣治所在地」。在同樣入選「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大松山墓葬群，貴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周必素說：「我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空地，都沒有發現任何城鎮的痕跡。但圍繞今天的馬場鎮，發現了延續時間長、數量眾多的墓葬。我們推測馬場鎮很有可能是該區域曾經的政治經貿中心。」
在貴州，你總能在不經意間感受到這片土地的深厚沈澱。圖為黃果樹大瀑布全景。
貴州的古老與現代總是交織在一起的，就像招果洞內那條筆直的土層剖面，在時空層面一脈相承。它沒有像中原地區的文化有著極強的同質性，反而在相對較小的區域裏形成了屬於自己的風格。穩固、獨立、與眾不同。一個更加貼切，也更為當代人喜愛的形容方式，或許是「桃花源」。
深受當代年輕人熱愛的露營，是貴州人唾手可得的生活日常
作為西南地區的地理大通道，每個歷史時期的人們都能在貴州找到自己的桃花源。也許是自高海拔向低海拔前進的古人類，也許是自洞穴向平原輾轉，在河流沿岸如滿天星鬥般出現在貴州土地上的先民，又也許是來自巴蜀、雲南、兩廣地區的外來者。在歷史上早期戰亂紛爭的年代，貴州獨特的地形地貌確保了這裏不會發生也無法發生像中原地區一樣巨大的紛爭，可以憑借適量的土地和自然資源，滋養一個又一個小小的部落、村落。 這或許解釋了為什麽貴州以757個傳統村落，成為中國傳統村落最多的省份。 貴州各傳統村落有著豐富多樣的生活習俗、手工藝技能和民族傳統節日，他們各有文化、各有性格，長期交融與碰撞，成就了「文化千島」的樣貌。
肇興侗寨
我們同樣不能忽略時代。
明代以後，一種富含澱粉的根莖植物來到了這裏，馬鈴薯、番薯和玉米的引入讓貴州人不再為吃飽肚子發愁，人口也迎來了倍數級的增長。與此同時，隨著屯堡人在貴州紮根，他們帶來了先進而獨特的農業生產技術及手工藝。胸襟開闊的奢香夫人修通道路，開設學堂。而那些遠道而來的商旅與文人墨客抵達貴州，興辦教育，修建道路，讓閉塞的山川之地，成為宜居之所。
奢香夫人
今天，去貴州避暑正在成為「氣候遊民」的某種默契。有人受不了家鄉的酷熱，落戶貴州。有人早早地將父母接至貴州康養。貴州一年最熱月的平均氣溫在22℃-26℃之間，如同天然空調房。 貴州的夏天，幾乎是世界同緯度區域中最涼爽的夏天 。
伴隨縣縣通高速的落地，王陽明筆下「檐前蕉葉綠成林，長夏全無暑氣侵」的貴州不再是山高水遠的想象。6月底，北京38℃高溫，而六盤水的街頭人們長褲長袖，通常還穿著一件外套。當地幹部一看我們滿身短打扮，便說「你們是外地人」。而在平均海拔2500公尺、剛剛下過雨的烏蒙大草原，十方民舍的經理甚至穿著一件短款羽絨服對我們說：「冷不冷？快進來烤烤火。」六盤水夏季最低氣溫只有19度，空調是絕對的擺設。
烏蒙大草原
如果你以為避暑就是貴州的全部，未免太過武斷——那只是當代貴州俘獲你的「見面禮」。
坐在懸崖上的咖啡廳，欣賞一場日落
在興義萬峰林，你可以選擇在觀景台領略秀美的峰林落日，也可以在一家聖托裏尼式的咖啡廳點上一杯美式，坐在正對峰林的泳池邊，靜靜欣賞近處的嬉笑與遠處的喀斯特峰林；在桐梓縣九壩鎮，每年夏天都有4萬到6萬人像候鳥一樣趕到這裏，大多數都是重慶人；而在世界地質公園，5A級景區織金洞，只有在想起酷熱天氣裏滿身大汗的同事們，我們的臉上露出那種發自內心的微笑。那時我們便知道，自己也開始被貴州的涼爽所折服。
三十萬年河東，三十萬年河西
那些從洞裏走向平原，還在為離開洞穴感到惋惜的古人類大概想不到，在若幹年後的今天，來自大城市的打工人將坐著飛機和火車，不惜重金，重新住進洞穴裏。作為國內輕奢民宿的標桿作品，遵義匠廬·雅路古就位於坐落於密林之中，隱匿於山林之間的洞穴當中。分處各個房間的住客可以以「傳統的方式」，透過走廊走進酒店的大堂、咖啡廳和吧台，也可以選擇一條隱秘的棧道，像原始人一樣穿過叢林「闖入」公共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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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的民宿，可以是洞穴、城堡，也可以是侗寨、苗寨或者草原上的帳篷，總有一種是你沒住過的
而在六盤水、在興義、在銅仁，懸崖酒店能讓來自天南海北的遊客領略獨此一處的貴州風光。在黔東南的村寨裏，民族風的民宿不僅僅是一個睡覺休息的地方，也為遊客提供蠟染體驗，為人們帶來領略少數民族的生活方式可能。種種不同似乎都在說明： 如今的貴州，是一個無法被復制的寶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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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溫泉、玩飛盤、越野跑、看音樂節……在貴州，你能找到每一種潮流生活方式
一如貴州財經大學王超教授所說：「貴州最大的魅力在於原真性。不論去肇興侗寨還是台江，去了千戶苗寨還是村超、村BA，你發現當地老百姓的生活就是實實在在這個樣子，不是電洞來風，也不是後期包裝。」
屯堡裏的嬢嬢
三十萬年的跨度，漫長的發酵期，貴州宜居的底色卻未曾改變。從古人類到現代人，都有一種關於理想生活的共同追求。得益於近幾年來的「後發優勢」， 貴州在最大程度保留傳統與自然的基礎上，盡可能地適配當下的每一種生活方式，讓人人都能用自己的方式丈量貴州。
在高差達370公尺的壩陵河大橋，熱愛極限運動的年輕人決定在這裏一躍而下，將全世界獨此一份的蹦極體驗收入囊中。那一刻，是年輕人的心跳距離貴州最近的時候。當然，你也可以背上整套露營裝備，在河畔裏行走，在群山裏醒來，在滿是星空的夜晚發一場長長的呆。
你也可以坐在飛行傘上，悠然地飛過牂柯江
在綏陽，被城市中產奉為潮流生活方式的溯溪是這裏的遊樂日常；在格凸河，最後一支無任何保護措施、徒手攀巖的傳人「蜘蛛人」，與來自全世界的攀巖愛好者一同向群山致敬，這裏同樣是全國第二個「國家攀巖訓練基地」；在被譽為「海百合化石寶庫」的關嶺國家地質公園，則幾乎快成為每一個貴州小朋友的研學必經之處，甚至還有省外的研學團隊專程過來，想看看「魚龍故裏」到底代表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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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巖、探洞、滑雪、潛水、漂流……貴州，足夠讓人「上天入地」
翻山越嶺的溝壑被今天的路網填平。貴州成為了一座高速平原，市市通高鐵，縣縣通高速，村村通公路。從貴陽抵達被譽為地球綠寶石的荔波，只需要57分鐘，從貴陽抵達六盤水，只需要1小時，一條條黃金旅遊線被穿成珠串——「讓貴州成為全國人民的山地主題公園」，這是貴州發展旅遊的目標，交通的便捷是貴州人的底氣。
躋身全國乃至世界焦點的貴州「村超」，成為很多人今年夏天必去的旅行目的地
就連在貴州生活本身，都是一種珍貴的存在。貴州是自然的，原生態的，同樣是現代的，便捷的。貴州的潮流氣質，與現代都市人有一種奇特的適配性。
在貴州的任何地方，幾乎不費勁就可以找到完美的露營地，在布滿星光的河畔睡去，在晨霧中的群峰下醒來；貴陽專業咖啡館遍地，品質不亞於一線城市。喝咖啡的年輕人就坐在門口的桌邊，旁邊也許是精致的西式糕點，也許是一份擁有折耳根、酸蘿蔔，撒上辣椒面的洋芋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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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的咖啡廳，每家都算得上「寶藏」
至於吃，這裏光辣就辣得五顏六色，糟辣椒糊辣椒糍粑辣椒油辣椒，口口不相同，這裏的酸也百媚妖嬈，蝦酸臭酸紅酸白酸辣酸鹽酸，酸酸不一樣。難能可貴的是，這裏絕少見到預制菜，無論是高朋滿座的宴請所在，還是街角隨處可見的地攤火鍋，都能吃好吃飽，經濟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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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貴州，俘獲眾人的絕不止有一種味道
今時今日，我們很少見到一個如此豐盈又如此協調的地方。
那些幽暗的山洞裏，古人類的火光曾經照亮整個黔中大地。而距離招果洞、牛坡洞不過幾十分鐘車程，便是貴安新區的中國數谷。一座座喀斯特山體中，擁有了一個個新的洞穴，穩定的地質條件和適宜的恒溫，最適合安放大數據伺服器。我們手機裏那些生活片段與現代化交流所需要的一切，仍然安穩地儲存在貴州的洞穴裏。
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裏，當年庇護古人類的喀斯特山巖仍然發揮著獨特作用。每年三月始，貴安的萬畝櫻花競相開放，紅楓湖邊，復瓣晚櫻，讓這片古老又現代的土地充滿著浪漫的想象。
貴安萬畝櫻花園
貴州之於當代中國人的生活意義，絕不僅僅是居住。它也帶領我們思考著自己從何而來，啟發著我們去向何處。
策劃丨 三聯.CREATIVE
微信編輯 設計排版丨 王昊天
作者丨 王鐵砣
圖片來源丨 佟鴻慶、黃宇、奇怪的食客、發條陳、小紅書博主Bazak、綏陽融媒體中心、貴州省委宣傳部、視覺中國
*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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