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據國家司法部官網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22年底，全國共有執業律師65.16萬多人，其中，30歲（含）至50歲的律師41.95萬多人，占64.39%。
在大部份行業陷入「35歲魔咒」的恐慌中時，不少的中年人選擇轉行做律師。但在中國，成為獨立執業律師，意味著透過國家法律職業資格考試後，還有為期一年的實習期。
如何找到一份願意接納中年實習生的律所？找到後又如何面對身份歸零、收入驟減、雜活成堆的實習生活？我們找到了兩位大齡轉行、沒有法律專業背景的實習律師，以下是她們的自述：
文｜孫傳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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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考法碩雙上岸，但根本找不到實習」
曉慧 38歲 前房產行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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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學是學市場行銷的，畢業之後就進了房地產行業。當時的房地產就像現在的互聯網一樣，前途與「錢途」都是一片光明，但幾年過去了，整個行業開始往下走，我看不到前景。大概是在2020年的時候，我在社交媒體上刷到了一位大齡轉行的律師，她36、7歲的時候決定轉行，40歲的時候年入百萬。 她的故事給了我啟發：我可以轉行做律師。
想轉行做律師，法考是第一關。2020年3月，我先是用了十天時間把網上的經驗貼都看了一遍，又試看了一段法考的課程，前期工作做完已經是三月底，因為我當時還有工作，沒法全職備考，所以只能下班後再復習。前前後後加起來花了半年的時間復習，2021年，我透過了法考。
當時有學長勸我，盡快找個律所實習或者「掛證」，這樣一年後就可以申請執業律師證了。但我並沒有這樣做，隨著時間推移，腦海中有一個想法變得愈發堅定：我要考法碩！
和法考透過性考試的性質不同，法碩是「擇優」的選拔性考試。我本科學的並不是法律專業，所以我只能選擇競爭更加激烈的「法碩非法學」，基本上是「人均二戰」，熱門院校報錄比20:1都是很正常的，面對這樣激烈的競爭，如果立刻去實習，我不敢保證自己還有足夠的精力復習考研。
於是，在透過法考後，我便開始備戰2023考研，一誌願的目標是中山大學的非全日制法碩。當然，還是在職備考，這次花了九個月。除了上班、吃飯、睡覺，我的所有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 長期的久坐讓我增了十幾斤「壓力肥」，曾經的「都市麗人」也漸漸沒了輪廓，我安慰自己：只要上了岸，這些都值得！
可命運似乎並未眷顧於我。2023年，中山大學非全法碩的名額較往年縮減一半，本來穩穩上岸的我，卡在了尷尬的邊緣。穩妥起見，我參加了同濟大學的調劑考試，拿到並接受了offer。令人啼笑皆非的是，10天後，中山大學也給我發來了錄取通知，可已經晚了。 每每回憶至此，我都會感慨命運弄人，都說法考難，但法碩難度似乎更高，因為比的不僅是知識水平，更是運氣。
不過，我能一次性透過法考、上岸985法碩，也算的上是一個小小的高光時刻吧。本以為之後會苦盡甘來，但在我去上海之前，認識的師兄告訴我，現在經濟形勢不好，我年齡不小了，加上在上海又沒什麽資源，很難正常掛證當實習律師。甚至學校裏的法學教授也說：「年齡會是最大的問題，一般律所不會要你。」
說實話，我當時並不相信，畢竟在職場摸爬滾打十多年，決定轉行後又從零開始奮鬥三年，不敢說天賦異稟，但也算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我以為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機會應該無處不在。我不求大平台、高待遇，只想找一個實習律師的工作，難道就這麽難嗎？
然而，我投了幾十份簡歷、參加了12次面試，都以失敗告終。離offer最近的一次，我走到了第三輪面試。本以為這次終於有機會了，但HR卻告訴我「你周末上課，沒法配合我們加班」。這個回復讓我有些生氣，我從來沒有隱瞞過自己非全法碩在讀的事情，在前兩輪面試的時候，面試官們也說過這不是問題。可現在，他們卻用這個理由來拒絕我，是不是嫌我大齡未婚未育呢？
師兄和教授的告誡環繞在耳邊，高強度的面試和無盡的等待讓我變得異常敏感。社保已經斷了一個月，學費、房租、生活費也全都靠之前的積蓄倒貼。律師的實習期是固定的，晚一個月找到實習，就會晚一個月當上律師。我開始懷疑自我：真的能撐到那時候嗎？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滬漂、打算回老家的時候，終於有一家靠譜的律所向我伸出了橄欖枝。而且令我驚訝的是，面試我的帶教律師竟也是大齡轉行，她從實習律師一步步熬到了律所合夥人 。她說她非常看好我，前行銷人的身份讓我比普通律師多了一份市場意識。這份突如其來的認可讓我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也讓我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offer。
作為大齡實習律師上崗的第一天，我有種時間倒流的錯覺。好像我又回到了剛畢業那會兒，職場的一切都是新的。 其實在轉行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肯定是要從雜活做起，每天打法院的電話催案件的進度，寫起訴狀、上訴狀等各種法律文書，整理案件證據，立案申請，法律檢索，律師函，合約稽核，卷宗歸檔……但因為陌生，所以不免有些敬畏，戰戰兢兢，生怕出錯，想快速成長又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支棱」起來。
有一次，我輔助帶教律師做一個勞動仲裁的案子，要把當事人提供的微信錄屏證據一幀一幀的截圖、整理歸檔，一共有好幾百張，看得我頭昏眼花，機械般截圖、保存、排版，一直加班到7點，好不容易完成後，又不巧下起了大雨，我沒帶傘只能返回律所，那一刻真的覺得心好累。申請下實習律師證後，外勤工作也變多了起來，我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說「律師是個體力活」。有一次，我去閔行區的勞動仲裁送出立案申請，立案過程不難，只是路程太遠，光來回就花了半天的時間，等到晚上回到家，我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剩了。
現在，我的生活已經全部被工作和學習占滿，工作日每天早上八點起床，晚上八點回到我的合租小屋，休息日去學校充電，周六早上9點到晚上7點左右，周日會早點，下午4點結束。與高強度工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第一個月的實習薪資——補繳社保後，到手兩百塊。雖然早有預期，但還是有些哭笑不得。
經常有人說「聽起來好慘啊」，可我不這麽覺得，雖不至於說是樂在其中，但人生嘛，總是酸甜苦辣鹹都要嘗遍的。即便是沒有工作的那兩個月，有就業焦慮壓在頭頂，每次被拒絕都會小小地懷疑下人生，但正是這兩個月，讓我知道了律師行業的真實需求，也知道了大齡轉行更應該突出自己的過往優勢。
在當前的經濟環境下，不少律所開始收縮開支，大齡實習律師如果把自己當作「廉價勞動力」，那必然是競爭不過年輕人的。大齡轉行，必須要有「厚臉皮」和快速學習的能力，更要以獨立律師的身份要求自己。但正因市場不夠好，才更有機會。我學的是市場行銷，又做了十多年的行銷工作，行銷思維和經驗是我區別於傳統律師和年輕人的優勢。未來，我也打算利用好這份市場敏感，在民商事訴訟領域深耕。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希望可以做一名法律援助的律師。
大齡轉行，以「被迫滬漂」開局，似乎也打出了一個不錯的主線，更是在闖關過程中攻略到不少的隱藏副本。 比如在我剛來上海的那兩個月，雖然沒錢，但足夠自由。沒課的工作日，我想到自己40歲的滬漂經歷，突然有了新的感悟，於是開啟了潛水十年的社交帳號，開始寫經驗貼。我曾以為自己是個例，沒想到在評論區和私信裏，我認識了很多想法、經歷相似的朋友，大家互相打氣鼓勵。到現在，小小的帳號竟也攢下了一千多個粉絲。
就在昨天，有一個同樣大齡轉行的粉絲給我發私信說，看了我的經歷後受到鼓舞，決心繼續追求法治夢想。命運的安排似乎在此刻完成了閉環。曾經我是被鼓舞、跳出舒適圈的那個，而現在，竟然也有人因為我的分享而重新開機人生 。所以，我決定要一直在社交平台分享「中年律師」的生活，能發展成自媒體副業也好，純分享生活也罷，反正，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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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個年紀還能追夢，是件很酷很幸福的事情」
Kelly 40歲 前互聯網大廠管理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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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就有個律師夢。我爸當了一輩子的基層法律工作者，我也耳濡目染，希望能夠追隨父親的腳步成為一名律師。但是我高考失利無緣法學，考研時又因頸椎病發作而錯失良機，兩次重要的選擇都未能如願，可以說是「愛而不得」吧！後來，我就去了互聯網大廠做管理工作，一路晉升都還蠻順利的，所以漸漸地也就放下了。
直到2019年，那年我35歲，已經做到了公司的核心管理層，承擔公司KPI，工作直接向董事長匯報。壓力大不說，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老板越來越在意我會不會跑去生孩子，即便我當時沒有備孕計劃，老板也會「未雨綢繆」，在資源配置上設下重重限制。剛好我當時要做一個宮腔鏡手術，幹脆離職休息。可年底疫情爆發，我也意外懷上了女兒，誰能想到，這一休息就是三年。
2022年，老爸的好友透過了法考，他動了試一試的心思。而我在幫老爸報網課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要不要也試試看呢？就這樣，我和老爸一起報了名。
有很多人可能會說，我不用上班，全職備考多輕松呀！但上班起碼還有周末，帶娃可不分早晚。我的女兒是個高需求寶寶，非常黏媽媽，我也舍不得拋下女兒全職備考。況且人生不是非此即彼的選項，法考我要考，女兒我也要帶！從五月開始，我一般都是白天帶娃，晚上九點哄娃睡覺後，再去學習到十二點左右。毫不誇張地說，那段時間，我睡覺的時候，耳機裏都播放著法考的課。
邊帶娃邊備考，我其實沒太有把握，客觀題當年9月就要考了，我只復習了3個月，考試的時候真是兩眼一抹黑，很多題都是靠樸素的價值觀去答的。本來以為沒太有希望了，但卻184分壓線透過。也許靠的是平時對法律感興趣，不知不覺積累下來的法律素養吧！可惜的是，和我一起備考的老爸差了20分沒有透過。
2022年的主觀題考試罕見延期，直到考期突然公布，我才感覺到了時間的緊迫性，把所有的真題和模擬題都做了兩遍。但真到了考場上，在限時作答的壓力下，有些題目根本來不及寫完，只好匆匆交卷。我自己估的分數是擦線透過，沒想到竟然考了124分！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拿下了法考，下一步就是實習。告別了職場四年，我的心裏還是有些忐忑。我知道，大多數實習律師都很苦，很多律所都不要中年實習生。我評估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大齡零經驗之外，還是一名寶媽，我想學到真東西，又想平衡工作和家庭，所以就以家為半徑，找了最近的律所。沒想到，面試、入職，整個過程意外地順利。
雖然是個不到10人的小型律所，但好在工作氛圍很友好，帶教律師也對我毫無保留。在師父的指導下，我第一個月就跑了兩次法院，這對實習律師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學習機會。第一次是去調解離婚案件，調解過程意外地輕松自由，實習律師也可以暢所欲言，調解員老師也比較和藹可親。但第二次參加民間借貸的開庭時，那法庭簡直是內建威懾，莊嚴肅穆的氛圍讓我不由緊張起來，尤其是法官一敲法槌，像是直接砸到我的心中，總被敲得一個激靈，連大氣都不敢出，更別提說話了。想想自己的年齡和閱歷，本以為見識過一些「大場面」，可站上法庭卻露了怯，還真有點慚愧。
俗話說，熟能生巧，之後我平均每周要跑兩趟法院，開庭開多了，也就再也顧不上緊張了。而且我發現，法官和書記官看起來嚴肅得不近人情，但這也是工作需要，他們對事不對人，我也只要做好律師該做的，沒什麽可怕的。
不過，克服了開庭緊張後，我好像又到了另一個極端。第一次上法庭緊張得不敢講話，現在上法庭講話又快又密，每次我都在心裏默默給書記員道歉。但我天生性子急，又沒有讀過法律專業，上學的時候更沒有經歷過模擬法庭的磨煉，根本不懂得在法庭上控制語速，師父為此一天罵我八遍。有一次庭審，恰巧碰到和我一樣說話又快又沖的證人，我倆就像開辯論賽一樣「唇槍舌戰」，現場可「熱鬧」了，法官不得不提醒我們放慢語速，師父也氣得直瞪我。
雖然在我下決心轉行的時候，就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但從公司高管到助理小白，要說一點沒有落差是不可能的。幹不完的雜活和跑不完的腿，每天都忙到飛起，心情也會隨著變化：老板把客戶談跑了，我就偷偷喪一會兒；連著兩天六點起床，終於搶到了某看守所的會見，便再小小得意一下。
實習律師確實沒什麽薪資，消費降級是肯定的，但我沒太在意過。畢竟之前有些積蓄，可以「吃點老本」，而且家裏人都是舉雙手贊成我轉行的，即便到手的薪資可能還不夠跑來跑去的油錢，但我還是覺得值得。
裙子手機裏存的案件材料（受訪者供圖）
實作了童年夢想，我有時還會覺得不太真實，算起來，今年十月份我應該就可以拿到執業律師證了，但我並不想立刻做獨立律師。雖然與年輕人相比，我有還算豐富的工作經驗，也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在案源方面會有優勢。問題在於思維方式上，如果是法律專業畢業的，他們在學校裏就會訓練起比較完善的法律思維，還有比較紮實的知識基礎，像我這種沒有法律背景的人，要學的太多太多了。
那天，我翻著手機相簿不禁有些感慨，以前這裏面基本都是五彩斑斕的生活碎片，實習半年多，現在都是灰撲撲的案件材料了。 這六個月，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密度拉到新高度，在不惑之年，能重新出發，走一段這樣的追夢之路，我覺得是件很酷很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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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楊逸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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