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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女子肖像

2024-07-05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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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樂】2024年第7期

音樂女子肖像

插圖:老牛

折翼

1949年10月28日當地時間淩晨3點左右,葡萄牙亞速爾群島聖瑪利亞機場(Santa Maria Airport, Azores)排程室一片死寂,法國航空009號班機機長在報告「保持高度3000英尺,已看到機場」後不久,雷達上該航班訊號突然消失,民航業界最深的夢魘再次來襲。隨後大規模搜尋行動迅速展開,最終在距離機場97千米遠的聖米格爾島瓦拉峰(Pico da Vara, São Miguel)區域,找到了大面積飛機殘骸。遇難者名單顯示機上包括乘客以及機組在內的48人全部遇難, 法國小提琴家吉娜特·內弗(Ginette Neveu)和她哥哥讓-保羅·內弗(Jean-Paul Neveu)的名字赫然在列。 吉娜特和哥哥搭乘本次航班,最終目的地不是亞速爾群島而是紐約,誰曾想到轉機途經卻殞命於此。

如果悲劇沒有發生,吉娜特到達紐約後,將會緊鑼密鼓地開始為11月28日卡內基音樂廳獨奏音樂會做準備,哥哥擔任鋼琴伴奏。這場獨奏會將拉開為期三個月的北美巡演序幕,等著她的是與9個管弦樂團合作,17場音樂會的行程安排,是吉娜特自出道以來最大規模巡演計劃,可以想見,它將會助力吉娜特的職業生涯登上一個新台階,可惜沒有如果。

法國小提琴家吉娜特·內弗

吉娜特·內弗,1919年生於巴黎一個音樂家庭,母親是她的啟蒙老師 ;7歲即憑借布魯赫【g小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正式出道,9歲開始在名師儒勒·布胥裏(Jules Boucherit)、喬治·埃內斯庫和娜迪亞·布朗熱(Nadia Boulanger)的指導下精進技藝;12歲參加維也納國際小提琴比賽時,時任評審團成員的著名小提琴音樂教育家弗萊什·卡羅伊(Carl Flesch)意識到眼前的女孩非比尋常,隨即丟擲橄欖枝,邀請吉娜特成為他的學生;15歲摘得首屆維尼亞夫斯基國際小提琴比賽桂冠,第二名是時年27歲的大衛·奧伊斯特拉赫(David Oistrakh)。古典音樂圈從來不缺天才少年橫空出世的故事,但每一次發生依然令人振奮。「維賽」後的兩年間,吉娜特頻繁奔波於歐洲與北美各地巡演,直至「二戰」爆發。

此時,吉娜特開始將主要精力轉移至唱片錄制。1945至1946年吉娜特在阿比路錄音室 (Abbey Road Studios)灌錄了布拉姆斯和西貝流士小提琴協奏曲,樂評家威廉·麥克奧特(William McNaught)在1946年發行的【音樂時報】(The Musical Times)撰文指出,吉娜特版本的西貝流士毫不遜色於偉大的海菲茨,吉娜特賦予第三樂章一定程度的莊嚴與宏偉,這一點常常在眾多優秀演奏家出神入化的技巧中被快節奏忽視,而 西貝流士本人聽過這張唱片後,激動地表示:「我特別想對吉娜特·內弗表達最誠摯的感謝,感謝她極其敏感與充滿啟發性的演奏,令人難以忘懷。」

吉娜特生在一個不那麽糟的時代,威瑪·聶魯達 (Wilma Neruda)、莫德·鮑威爾 (Maud Powell)和特蕾西娜·圖阿(Teresina Tua)等一批優秀的女性小提琴獨奏家已嶄露頭角,開疆拓土,雖說地位與話語權有限。 樂團經理們也喜歡雇用一小部份女性小提琴手,雖說主要原因是賞心悅目的女孩利於售票,但客觀上越來越多的女性進入古典音樂領域已是不可阻擋的趨勢。 即便如此,在當時的普遍觀念裏,男女天生生理構造上的不同決定了女性無法成為偉大的小提琴家,相較男性,女性骨骼尺寸小且偏脆弱,肌肉以及關節的爆發力協調力不足,也缺乏長時間練習所需的體力,當然現在依然有相當一部份人持這類觀點,另一角度的保守派人士則固執地認為女性演奏小提琴十分不美觀、優雅,不具淑女風範。

吉娜特讓無數人出乎意料、重新整理認知的是,她的演奏具有刻板印象中僅屬於男性的力度。 早年參加比賽時,【維也納日報】(Neues Wiener Tagblatt)曾評價吉娜特「如果閉上眼睛,你會認為聽到的是一位蓬勃有力男性的演奏,而不是一個穿著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就可見一斑。吉娜特的中性化五官和寬闊肩膀,常年留一頭短發,喜歡穿一身羅馬式長袍禮服,許多同行私下戲謔嘲諷地叫她「角鬥士」(Le gladiateur)。而吉娜特始終保持沈默,按照自己的步調前進,據與吉娜特一起工作的古典音樂制作人華瑟·李格(Walter Legge)回憶,吉娜特常常一整天都在拉琴,導致下巴和脖子幾乎破皮流血。

1949年10月20日,即飛機失事發生前八天,吉娜特在巴黎普萊耶音樂廳(Salle Pleyel)舉辦了動身去美國前的最後一場獨奏會,而這場音樂會的主題由她親自擬定,叫「告別音樂會」(Concert d’adieu),意為向歐洲暫別,然而暫別成了永別,一語成讖。

插圖:老牛

法航009號班機事故發生七天後,幾位法航工作人員帶著吉娜特的琴箱和琴弓,拜訪了巴黎最知名的琴商馬賽爾·瓦洛特(Marcel Vatelot)。琴箱受撞擊痕跡明顯,頂部有數道深刻劃痕,一把Hill & Sons琴弓,鍍金玳瑁制作的馬尾庫上鑲嵌著法式百合花,狀況完好,而另一把André Chardon琴弓則嚴重受損到只能報廢,但最重要的小提琴卻不見蹤影。法航工作人員告訴瓦洛特,是有遊客發現一名男子正在用一把漂亮琴弓拉小提琴,該男子說是在事故現場附近山上找到的,瓦洛特立即追問:「小提琴呢?」即刻得到了一個滿不在乎的回答:「他拉得太難聽了,而且那把小提琴太破舊,肯定不重要。」瓦洛特心知這把「破舊小提琴」要麽是1730年奧莫博諾·斯特拉迪瓦裏(Omobono Stradivari)制琴,要麽是1949年春吉娜特剛從他這裏購入、特地為美國巡演準備的喬萬尼·瓜達尼尼(Giovanni Guadagnini)制琴。幾年後,吉娜特的瓜達尼尼琴琴頭突然現身巴黎,之後幾經轉手進入私藏,而那把陪伴著她四處征戰的斯特拉迪瓦裏琴,時至今日依然無處覓蹤影。

吉娜特·內弗和她哥哥讓-保羅·內弗

吉娜特的死訊讓整個古典音樂圈陷入悲慟,人們為痛失一位卓越的小提琴家感到惋惜。法國小提琴家雅各·蒂博(Jacques Thibaud)痛心疾首之極: 「她為這個世界帶來美好與歡樂,為什麽在她冉冉升起之時,無情不公的命運要奪走她的生命?為什麽?吉娜特會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世界不會忘記她,關於她的記憶不會消失。」 四年後,雅各·蒂博也因乘坐的法航航班失事遇難,悲劇再次重演,而他那把1720年斯特拉迪瓦裏制琴也在空難中化為灰燼。

在個人筆記本上,吉娜特寫下過這麽一段話:「 偉大的成就必然伴隨著孤獨,也許真正的偉大是光芒萬丈的孤獨。 有時人們會因為害怕死亡而怯懦,但對於一個依據本心與理想生活的人來說,死亡是崇高的。我們寄居在地球上這段悲傷的時光,只不過是人類不願意接受巨大痛苦的時期。」

星辰

眼前是一望無垠的沙漠公路,遠山連綿不絕,可能是正當時節,藍天白雲之下的沙漠植物們正肆意生長。主人公開著敞篷跑車,耷拉著眼皮,佝僂著肩膀,他慢慢閉上了眼睛,踩在油門上的腳逐漸施力,車速表上的顯示數位開始狂飆,然後他張開雙臂,準備擁抱死亡來臨一刻的最終自由,或許是感覺到了什麽,他突然轉頭望向公路一側,然後雙目圓睜,一個急剎,戛然而止,此時背景音樂推至最高潮,只聽遊離於崩潰界限的沙礫質感女聲唱道:

I'm trying to tell my story. Janis Ian told it very well.

Janis Joplin told it even better. Billie Holiday even told it even better.

We always, we always have a story...

他看到的是一群野馬,一群心無旁騖、直沖向前、跑到滿頭大汗也不知休止的野馬,他呆呆地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麽,從細微變化的神情來看,或許他尋到了某種救贖。 這是Netflix動畫劇集【馬男波傑克】(BoJack Horseman)第三季最終集的最後一組鏡頭。

這組只有一分多鐘的鏡頭,沒有一句台詞,純靠視覺與音樂語言與觀眾溝通,無數來自不同國家種族文化背景的人們被這個結尾深深打動,而背景音樂的女聲歌曲是最大功臣, 憑借著【馬男波傑克】在年輕一代中的高人氣,這首四十年前的名曲再次斬獲一大票新世代粉絲,它便是來自美國非裔爵士音樂家妮娜·西蒙(Nina Simone)的「Stars」。 妮娜翻唱的這首「Stars」發行於1974年,是美國創作歌手珍娜斯·艾恩(Janis Ian)第六張錄音室專輯主打曲目,妮娜的翻唱其實有兩個版本,【馬男波傑克】選擇的是1976年蒙特勒爵士音樂節(Montreux Jazz Festival)版,這個版本在1976年7月3日那個時間點發生存在於某種因果之中,是宿命。

音樂家妮娜·西蒙

妮娜在1960年代的十年人生切片與美國60年代跌宕起伏的黑人民權運動緊密相連,後來妮娜形容她在60年代的夢想「像是個糟糕的笑話」。 前半段轟轟烈烈,當1963年馬丁·路德·金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站在華盛頓國家廣場中央,發表【我有一個夢想】著名演講時,當1965年妮娜站在蒙哥馬利那座由空棺材臨時搭建組成的舞台,高歌由她創作的第一首民權歌曲「Mississippi Goddam」時,當時的妮娜想必是滿心滿眼地相信繼續走下去,理想必將實作的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畢竟所見所感的一切都是那麽的振奮人心,萬般真切,然而後半段急轉直下,曾經與妮娜並肩,為實作黑人平權而奮戰在一線的良師益友們——洛琳·漢斯伯裏(Lorraine Hansberry)胰臟癌早逝,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手術並行癥離世,馬丁·路德·金博士和馬爾科姆·X(Malcolm X)都倒在了暗殺者的槍口下,休伊·牛頓(Huey Newton)和巴比·希爾(Bobby Seale)等人入獄,同時,民權同盟內部出現撕裂與混亂,「非暴力」主張逐漸失控,演變成美國各地頻發的騷亂與暴動,白人政客們采用陽奉陰違的政治手段,到60年代末,黑人民權運動快速衰退,而與之高度繫結的妮娜個人音樂事業也隨即墜入低谷。

進入1970年代,在結束與丈夫兼經紀人安德魯·斯特魯(Andrew Stroud)曠日持久、互相折磨的婚姻關系後,妮娜帶著女兒麗莎坐上了飛往非洲大陸的航班,她說,我離開是因為我不喜歡這個國家對我的人民所做的一切,她說,我在那個監獄裏辛苦了很久,現在我回家了,我自由了。她在剛果海灘邊隨著海風與烈日肆意起舞,聽著椰子掉落在潮濕沙子上發出的沈悶聲響,她喜歡那裏的棉花樹,喜歡澄澈如鏡的天空,她看到了雨季來臨時劃破長夜的閃電,這片祖先歸屬的土地慷慨地賜予她救贖的力量。但很可惜非洲滋養不了她的事業,最初三年,妮娜幾乎停止了所有工作,離開美國時瀕臨崩潰的財政狀況沒有起色,70年代中期,蒙羅維亞分崩離析,陷入內戰,妮娜不得不帶著女兒再次離開。 當飛機穿越雲層,熟悉的城市漸變成一個模糊淡點,妮娜淚如雨下,為她自己,也為深愛的土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前路未蔔的人民。

妮娜·西蒙1976年蒙特勒現場錄音

她需要錢,需要重振音樂事業,需要重回公眾視野,但美國的一切依然令她厭惡,她選擇了瑞士。最純粹的現實因素將她帶到了久負盛名的蒙特勒爵士音樂節,在台下或平靜或欣喜或好奇或惡意的註視中,妮娜·西蒙歸位。

原始、狂暴、挑釁、傲慢、不安、沮喪、沈默、尷尬、憤怒、脆弱、前衛,反復無常,不可預測,舞台上的妮娜像某種未知神秘生物,不管喜不喜歡,都無法否認她強烈的存在感,自始至終統治全場。當表演曲目進行到「Stars」時,前一秒還在與觀眾說笑的妮娜,下一秒猝不及防地讓第一句歌詞隨著琴鍵敲擊流瀉而出, 而此時正巧有一位觀眾起身準備離開,妮娜又突然伸手一指大喊道,「嘿,女孩,坐下,坐下,坐下」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笑聲中,妮娜又再次切換回音樂裏,低聲孤獨地吟唱,毫無保留地嘔出傷痕累累的靈魂,撕開任意一道傷口,向神懺悔。

妮娜·西蒙,本名尤妮絲·凱瑟琳·韋蒙(Eunice Kathleen Waymon),1933年生於北卡羅來納州一個貧苦但充滿音樂氛圍的家庭。 兩歲半時,妮娜在教會自學了管風琴,韋蒙家出了個音樂神童的訊息不脛而走,母親凱特·韋蒙(Kate Waymon)幫傭的雇主米勒太太主動出資為妮娜請了一位鋼琴老師——瑪希小姐(Miss Mazzy)。在啟蒙老師的教導下,妮娜很快愛上了鋼琴和古典音樂,也是在此時為摯愛巴哈一生以及夢想成為古典鋼琴家埋下了伏筆。學藝術費錢,開銷每年膨脹,之後另一位好心人伊瑟·莫耳(Esther Moore)加入了米勒太太的資助妮娜計劃。1950年,在瑪希小姐的幫助下,17歲的妮娜成功申請到了茱莉亞音樂學院夏校獎學金,也是因為在這個紐約度過的夏天,妮娜想要成為鋼琴家的意誌越發堅定,最終她將目標釘選在柯蒂斯音樂學院,柯蒂斯為每一位學生提供全額獎學金,只要收到錄取通知書,妮娜和家人就再也不必擔憂昂貴學費生活費問題。次年,柯蒂斯的一紙拒信擊碎了妮娜的夢想,關於被拒的原因,妮娜直至去世都堅持認為是種族歧視。為了生存,妮娜在一個又一個的短期工作中奔波來去,直到1954年,她在大西洋城一家酒吧中找到了一個表演機會,但妮娜只想彈鋼琴,酒吧老板卻逼著她必須唱歌,不然就走人,或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妮娜決定開口的那一個瞬間,命運伸出食指,給她指了另一個方向。

妮娜並不喜歡被人稱為「爵士女伶」,在她的認知裏,「爵士」(Jazz)這詞是白人對黑人高高在上的審判,將黑色與骯臟直接畫等號,她認為爵士樂應該叫「黑人古典音樂」 ,而她對古典音樂的熱愛並沒有因為走上爵士樂的道路而完全放棄,多年嚴苛訓練鑄就的古典鋼琴技巧,使妮娜可以隨心所欲地提取分解樂句並將之融合在自己的創作裏, 比如在「Love Me or Leave Me」中神來一筆地加入一段巴哈式賦格獨奏 ,嚴謹對位與自由節奏巧妙和諧地手拉手,也是妮娜對涇渭分明的「古典音樂是古典音樂,爵士樂是爵士樂」刻板觀念的挑釁。

插圖:老牛

2017年,一首由俄羅斯傳統童謠改編的歌曲「What Are Girls Made of」上線, 原歌詞女孩是由「鮮花、八卦和果醬做成的」改成了「力量、勇敢、自由、成就」 ,而神創造妮娜時,可能還加了許多雷管和炸藥。1944年,11歲的妮娜受邀在家鄉當地的藍尼爾圖書館(Lanier Library)舉行個人第一場獨奏會時,妮娜的父母本該作為貴賓,坐在觀眾席前列,卻被組織者轉移到角落,彼時在美國的種族隔離政策尚未被廢除,妮娜當即罷演以示抗議,除非父母回到屬於他們的位置,不然獨奏會取消,震驚萬分的組織者最終滿足了妮娜的要求。1963年阿拉巴馬州伯明罕教會爆炸案中,四個黑人小女孩喪生,同年,梅德加·埃弗斯(Medgar Evers)被白人種族主義者暗殺,妮娜的反應是「我要槍,我想出去殺人」,把丈夫兼經紀人安德魯嚇得夠嗆,後來一次采訪中妮娜一臉挑釁地對著鏡頭, 「如果我不是個音樂家,我很可能早就死了,因為我會選擇以暴制暴」 ,憤怒似乎是妮娜的能量來源之一,附加條件是伴隨自毀,所以感謝上帝,妮娜·西蒙是音樂家,她在音樂中一次次淪陷,又一次次重生。

友乘

一個由音樂教育學博士父親和歌唱家母親組成的家庭養育出音樂神童,聽上去很順理成章,可以期待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故事,但如果神童不止一位,一男一女,且年齡相差不大,可能就會是另一種敘事。

1951年盛夏,留法深造的音樂家夫婦馬孝駿與盧雅文迎來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按馬家起名的字輩排序,輪到一個「友」字,最終父母給她起名叫馬友乘。家庭環境使然, 在父親馬孝駿的悉心教導下,馬友乘小提琴鋼琴雙線並列,音樂天賦開始閃耀。隨後,近八十高齡的法國小提琴家費爾曼·圖謝(Firmin Touche)接過教鞭,圖謝親切地叫她「我的小小吉娜特·內弗」 ,吉娜特·內弗也是圖謝的愛徒之一。沒過幾年,圖謝去世,在小提琴制琴師艾蒂安·瓦洛特(Etienne Vatelot,前文提到過的琴商馬賽爾·瓦洛特的兒子)的引薦下,當時年僅五歲的馬友乘被亞瑟·格魯米歐(Arthur Grumiaux)破格收入門下,兩年後,馬友乘個人首次小提琴鋼琴獨奏會順利舉行。1962年,11歲的馬友乘隨父母移民美國,同年與丹佛交響樂團(Denver Symphony Orchestra)合作,上演門德爾松【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音樂神童的故事還在繼續。

馬友友(左)和姐姐馬友乘,1961年攝於巴黎

1962年11月29日,為國家文化中心籌款的音樂會現場,卡內基音樂廳座無虛席,社會名流精英齊聚一堂,最受觀眾席關註的是美國前後兩任總統,德懷特·D.艾森豪(Dwight D. Eisenhower)和約翰·F.甘迺迪(John F. Kennedy)。 在擔任主持人的音樂家雷納德·伯恩史坦熱情洋溢的介紹之下,一對亞裔臉孔的姐弟緩步出現在舞台上,主角是拉大提琴的弟弟馬友友,姐姐馬友乘則負責鋼琴伴奏 ,表演曲目是讓-巴蒂斯特·布雷瓦爾【A大調第三協奏曲】第一樂章,一曲結束,台下掌聲雷動。也是在這一年,父母沒有一句解釋地突然停掉了馬友乘的小提琴課,僅允許鋼琴課繼續,從此,小小獨奏家馬友乘變成了弟弟馬友友的鋼琴伴奏,兩位音樂神童的職業生涯走到了戲劇性的分界點,卡內基音樂廳的一幕幾乎就是預告,姐弟倆移民美國後的第一次電視公開演出,弟弟站在聚光燈下,是眾人關註的焦點,姐姐是弟弟身後最安心的輔助。

被迫放棄音樂家夢想的馬友乘,人生履歷依然精彩,他在拉德克利夫學院主修化學,畢業後進入哈佛大學醫學院深造,獲得博士學位後成為一名小兒科醫生,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1984年,當馬友乘決定接手由父親馬孝駿一手創立的紐約青少年交響樂團時,她正擔任紐約愛因史坦醫學院蒙蒂菲奧裏兒童醫院兒科助理教授。

插圖:老牛

作為一名兒科醫生,內向害羞的馬友乘與孩子們打交道並不是件易事,但她有音樂。在日常臨床工作中,馬友乘發現音樂可以有效安撫那些對醫院和醫生有天然恐懼的病童,當她哼唱孩子們熟悉的歌曲時,他們可以很快沈浸在音樂裏平靜下來,而對於那些患有不治之癥的病童,音樂也能起到一定的緩解焦慮情緒作用。而在指導管弦樂團的孩子們時,馬友乘發現他們中的許多人性格與自己類似,於是她用自己的經驗引導他們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音樂最重要的本質並非技巧,而是一種表達情感與人溝通的語言,她安排課程,舉辦音樂會夏令營等不同活動,無論這些孩子們未來是否會走上職業道路,學習音樂過程中烙下的刻印將讓他們受益一生。

馬友乘形容音樂之於她就像初戀,初戀青澀甜蜜,到最後往往落得一個遺憾結局,但它會滲透,成為定義自己存在的重要分子 ,所以11歲前那個堅定認為音樂是自己宿命的馬友乘不會消失。今年馬友乘73歲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退休後致力於音樂教育,或許在那些孩子眼中,她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最終她又回到了音樂之中。

西方藝術史肖像畫發展行程中,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走過了一個從側面、半側面到正面的線性時間,從汲取古羅馬錢幣側面像靈感、將人神格化到直視前方、凝視觀者的生動與交流的欲望,人變成神,神又變成人,本質上是一個自我認知與發現的過程,抽筋扒皮,脫胎換骨,這條路難走,生而為女,大概會更難走一點,許多在還沒來得及實作定義自我姓名的權利前,就早早失去了意義,有時可能是誰的妻子,有時可能是誰的母親。 妮娜·西蒙在「Stars」裏唱著:「有些人戴皇冠,有些人倒下了,有些人失而復得,我們總是有故事想說。」祝福每一個被訴說的願望終會實作,每一個故事都會被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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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樂】2024年第7期

「音樂女子肖像」

前奏 | 宮廷和劇場:誰的女權主義?

華彩 | 音樂女子肖像

變奏 | 玩搖滾樂的女性會經歷哪些事?

對話 | 我並不困惑,我總是好鬥:對話皮娜·鮑什劇院前藝術總監貝蒂娜·博格特

幕間 | 夏夜

再現 | 哈雷管弦樂團:曼徹斯特「復興」記

回旋 | 奧托博尼與世紀之交的義大利巴洛克音樂

泛音 | 【大地之歌】的兩種語境

專欄 | 袁樂—尼爾·揚的妥協

安可 | 阪本龍一晚期的音樂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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