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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盎:當一個政客決心做俠客,會如何影響七國之亂?

2024-06-17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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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景帝三年 (前154) ,據說這一年發生了「長星出西方」的天象,又遇到天降大火,焚燒洛陽東宮大殿城室。天象示警,民間必有反應。普通人為之警惕,野心家則心生鼓舞。吳王劉濞聯合楚王劉戊、趙王、膠西王、濟南王、淄川王、膠東王,共七名諸侯,發兵西向,這便是七國之亂。

七國之亂戰爭場面。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戰爭的起因是晁錯建議漢景帝找些諸侯王的小錯處削藩。這只是表象。深層次的原因在於,漢與諸侯王的對立一直是漢朝立國以來的大問題,不解決諸侯王問題,中央集權便名不副實。這是任何帝王都不能允許的局面。具體而言,漢文帝即位之初,在處理齊國和淮南國問題上,表現得咄咄逼人,引發了東方諸侯的忌憚和不滿。其中的典型是齊國。齊哀王劉襄死後傳位給齊文王,文王立十四年卒,無子,國除。第二年,漢文帝將齊悼惠王劉肥諸子分封為諸王,並分齊土。其中劉誌為濟北王、劉辟光為濟南王、劉賢為淄川王、劉卬為膠西王、劉雄渠為膠東王,加上悼惠王子將閭為齊王,還有城陽王喜,齊國被一分為七。悼惠王諸子,是齊哀王劉襄的兄弟,本無染指帝位的可能。不過接近權力總讓人誤以為擁有權力,曾經與至高位置如此接近的過往,是會在任何人心裏投下陰影的。

吳王首先聯絡了膠西王劉卬,一拍即合。劉卬又聯系他的兄弟們齊、淄川、膠東、濟南、濟北諸王,皆許諾。他們的誓約是:「城陽景王有義,攻諸呂,勿與,事定分之耳。」

此語不難理解,是要效法城陽景王,也就是前朱虛侯劉章,立功而不居功,與眾人共享。等諸侯王打下長安,並不選任何一人獨占帝位,而是要平分天下。

問題也就在這裏。諸人的身份都是齊王子孫,諸人的舉措以城陽景王為榜樣,他們效法的歷史事件是一次成功的政變。他們的身份和他們效仿的榜樣都讓人無法忽視,他們對先前政變結果不滿,並試圖透過發動一場新的政變扭轉上一次的失誤。這是齊國諸王的態度。

再看吳王。吳王於景帝三年 (前154) 正月甲子從廣陵起兵,渡過淮河與楚軍匯合。這個路線,和當年項梁反秦的進軍路線一致。可以想象,吳王現在很有信心。他派出使節,釋出檄文說:

吳王劉濞敬問膠西王、膠東王、菑川王、濟南王、趙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故長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漢有賊臣,無功天下,侵奪諸侯地,使吏劾系訊治,以僇辱之為故,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絕先帝功臣,進任奸宄,詿亂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誌失,不能省察。欲舉兵誅之,謹聞教。敝國雖狹,地方三千裏;人雖少,精兵可具五十萬。寡人素事南越三十余年,其王君皆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又可得三十余萬。寡人雖不肖,願以身從諸王。越直長沙者,因王子定長沙以北,西走蜀、漢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與寡人西面;齊諸王與趙王定河間、河內,或入臨晉關,或與寡人會洛陽;燕王、趙王固與胡王有約,燕王北定代、雲中,摶胡眾入蕭關,走長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廟。願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諸王之意,未敢聽。今諸王茍能存亡繼絕,振弱伐暴,以安劉氏,社稷之所願也。敝國雖貧,寡人節衣食之用,積金錢,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繼日,三十余年矣。凡為此,願諸王勉用之。

檄文氣勢很盛。核心的句子是這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余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淮南三王沒有參加這次叛亂,吳王把他們列上,是因為他們的父親被漢文帝流放而死,其根源也是帝位繼承。楚元王是劉交,現任楚王是劉交之孫劉郢 (或作劉郢客) 之子。漢文帝即位算是兄終弟及,由此而論楚元王也可以繼承劉邦之帝位。更何況,漢文帝即位和立太子時,幾次三番提出楚元王劉交,內心對他的沈默與不表態很不滿意。同樣,楚元王也在漢文帝即位的第一年去世。帝位的威脅者們如同約定好了一樣,一同在文帝即位之初離世。這樣的巧合積累起來,指向了某些必然性的可能。楚王和淮南三王都是吳王團結爭取的物件。其根本原因,就在於文帝繼承帝位。

漢景帝聽信袁盎和竇嬰的建議誅殺了晁錯,他們兩個人現在得承擔起拯救漢家的責任了。袁盎做了太常,竇嬰當了大將軍,現在長安城中的貴戚們爭相拜訪兩人。

他們倆有什麽好主意嗎?暫時沒有。袁盎自告奮勇,也可能是漢景帝心存幻想,派遣袁盎出使吳國,請求吳王罷兵。這個做法和斬殺晁錯一樣,可謂病急亂投醫。吳王正在猛攻梁國,看到袁盎來了,根本不見他,將他監禁起來,準備找機會殺掉。

青玉獸面紋劍格,漢。來源/故宮博物院

袁盎做吳相時,曾經有個下屬和袁盎的婢女私通。 袁盎知道這件事,就當不知道一樣,對下屬一如往常。 反而是有人告訴這個下屬,你的事被丞相知道了。 下屬害怕,自己跑掉了。 這個男人挺沒骨氣的。 反倒是袁盎自己騎馬把他找回來,將婢女送給他,還讓他不要有壓力,繼續做官。 這次袁盎被拘禁,這個下屬是看守的頭目之一。 他趁著月夜天寒,將守衛都灌醉了,悄悄放了袁盎。 袁盎還不信,問: 你是誰? 為何這麽做? 下屬說,我就是過去偷您婢女的人。 袁盎明白了,說你家裏還有親屬,別為了我賠上性命。 下屬說: 您只管走,我也要逃掉了。 這個男人這一次有骨氣了,看來時間和經歷會教會人成長。

懷揣漢朝節旄的袁盎,步行七八裏,穿過封鎖線,遇到梁國的騎兵,這才逃回漢朝。怎麽評價袁盎呢?迄今為止,他給漢文帝和漢景帝出的建議,都不算特別切中要害,甚至誅殺晁錯這件事可以說是徹底的愚蠢。以為殺一人而取信天下的戰國思維,有些過時了。按照俠客的思路去處理漢朝當前的國政難免方枘圓鑿。不過任俠的行為卻又能換來過命的交情,這表明任俠的用處在人際交往,卻不在治理國政。任俠理念的套用場合,隨著時代的變革逐漸收縮了。

袁盎不行,竇嬰怎麽樣呢?先看看竇嬰和漢景帝的一場交鋒。漢景帝的母親竇太後出身不高,生活曾經非常苦悶。生活的痛苦教會了人成長,竇太後不再是一個懵懂的小姑娘,而是跋扈專橫的女主。在漢景帝時期,她對朝政的控制力很強。竇太後有兩個兒子,一個是漢景帝,一個是梁孝王。和很多老太太一樣,竇太後更偏愛小兒子。這一次,梁王來長安朝覲,公事已畢,家宴方起。參加宴會的都是劉、竇兩姓的近親。漢景帝初即位,年輕不更事,喝多了說,以後我死了,帝位傳給我的弟弟梁王。

這話可說到竇太後心裏去了。大兒子做皇帝,小兒子也做皇帝,這可多好!席間的人聽了,就算覺得有些不妥,但喝多了說的話,能作數嗎?由他去吧。竇嬰這人是個直脾氣,聽到不對的話就得糾正。他站起來,向皇帝敬酒說:

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

一句話,皇帝酒醒了,梁王酒醒了,太後酒醒了,所有人都酒醒了。漢文帝即位之後,早建太子,就是為了將自己的法統確定下來,就是為了重新建立「高皇帝約」中父死子繼的信用和權威。現在要是漢景帝再實踐一次兄終弟及,那漢文帝所有的努力不僅白費,他們這個家庭成員的性命也恐怕不能保全。

竇嬰的話說得沒錯,可是得罪了太後,更得罪了梁王。他是竇太後的侄子,在宮門口通籍,也就是有個通行證可以進出宮省。現在竇太後取消了他的通行權,竇嬰也覺得現在的官職不太適合自己,趁機辭官了。

七國之亂時,作為知吳派的竇嬰要被重新起用。而且,他是外戚,與皇室休戚與共,最為忠誠可靠。漢景帝召見竇嬰,讓他做大將軍,賞千金。竇嬰將能打仗、現在蟄伏在家的袁盎、欒布等人集合起來,將千斤黃金分給他們,自己一點兒不留。進軍以後,竇嬰把守住滎陽,效法劉邦與項羽相持,穩住漢軍的戰線,阻攔趙、齊軍隊。這是竇嬰在七國之亂中的大功勞,因此他被封為魏其侯。

但是竇嬰有帥才卻無將才,臨敵作戰,決勝兩軍之前,不是竇嬰所長。漢朝的大將是周亞夫。周亞夫是周勃之子,他沒封侯的時候,著名術士許負給他相面說:您三年之後會封侯;封侯八年以後做將相,主持朝局,貴重無兩;再過九年您會餓死。這段話矛盾百出,周亞夫不信。三年後,他的哥哥周勝之有罪,文帝封周亞夫為條侯,繼承絳侯周勃的爵位。從此他的命運之輪開始催動。

周亞夫畫像。來源/中國歷史博物館保管部編【中國歷代名人畫像譜】,海峽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

不論是好是壞,終究是波瀾壯闊的一生。

漢文帝時匈奴人入塞,兵鋒一度直指長安。文帝隱忍數年,一直不與匈奴決裂,這次他決定做有限度的準備。漢文帝任命了三名將軍,分別是駐紮在霸上的劉禮、駐紮在棘門的徐厲和駐紮在細柳的周亞夫。

這一天,漢文帝決定去各個營寨視察一下。前面兩個軍營,皇帝的車駕毫無阻攔地長驅直入,將官們還騎著馬迎進送出。到了細柳營,一切都不一樣了。

細柳營軍士們披甲持刃、彎弓瞄準,嚴陣以待。皇帝的前導抵達,無法進入營中,只能通傳:「天子且至!」軍門都尉說:「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過了一陣子,皇帝車駕抵達,還是進不了軍營。皇帝遣使持節詔周亞夫:我要入營勞軍。周亞夫這才傳令開營門。皇帝車駕進入軍營,守門軍士提醒:「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皇帝的車駕按轡徐行。到了營房,周亞夫手持兵刃,長揖而已,說:「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皇帝動容,在車上行禮致敬,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勞軍已畢,出營。見識了這場面的隨從大臣都不停地驚嘆。漢文帝贊嘆說:「嗟乎,此真將軍矣!曩者霸上、棘門軍,若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於亞夫,可得而犯邪!」

世界自有其運轉規律。面對漢文帝這樣清醒的帝王,與其逢迎,不如自尊;與其諂媚,不如守職。周亞夫的作為給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漢文帝駕崩前告訴太子,未來天下如果有急難之事,用周亞夫將兵。

七國之亂時,周亞夫為太尉,是實際負責對抗吳楚主力的前線指揮。他的戰略非常簡單:以梁國作誘餌,吸引吳楚主力與梁國作戰。漢軍堅守,等待時機,斷絕吳楚退路。這個戰略得到了漢景帝的同意。梁王是漢景帝的親弟弟,竇太後的愛子,他自然站在漢朝這邊。可是吳楚兵鋒太過猛烈,梁國多次向皇帝求救。皇帝指示周亞夫出兵營救,周亞夫堅決不動。

在混亂局面和巨大壓力面前能有自己決斷的人,可謂上將軍。

吳楚兵鋒已弱,周亞夫絕其糧道,很快大破七國聯軍。這場漢朝建立以後最大的內戰,以漢的全勝而告終。自此,諸侯王再不能與漢廷分庭抗禮,郡國並列制在事實上也土崩瓦解了。

周亞夫抵達洛陽時,特別高興他得到了劇孟。他說:

「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又以為諸侯已得劇孟,劇孟今無動。吾據滎陽,以東無足憂者。」

戰爭時期,太尉出行也難保路上不遇到刺客。他最擔心的俠客頭子,就是大俠劇孟。大俠沒有被諸侯團結過去,則所有非戰爭因素、不可控的因素都已經在掌握中了。這種感覺就像是過去荀子描述的秦國軍隊和齊國軍隊的差異一樣。俠客如同蜂蠆,無法在攻城野戰中發揮作用,卻可能以行刺幹擾戰爭走向。沒有人能利用刺客取得戰爭的勝利,從秦統一開始,這個戰場鐵律就已經得到檢驗了。進一步講,俠客是軍事行動的加分項,卻不是必選項。這是秦統一以後,對戰國軍事模式的一種根本性改變。

心態還停留在上一個時代的袁盎,在七國之亂平定之後,突然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了。戰前他留下斬殺晁錯的計策,已經被證明是徹底失敗。戰爭中,他希冀用個人魅力和關系團結吳王,也被證明是失敗的。袁盎的做法還延續著戰國的舊傳統,殊不知歷史已經別開新局。漢景帝對他沒有重用,安排他做楚相。楚國是戰敗國,楚相就是監視楚王、處理戰後事宜的總管。這個職務沒什麽可令人欣喜的。袁盎給皇帝上書,皇帝也懶得理他。

為此,袁盎稱病辭官歸家,和閭裏鬥雞走狗。這一天,劇孟來拜訪袁盎,兩人相談甚歡。有人對袁盎說:劇孟是個賭徒,您和他過從甚密幹什麽?袁盎說:劇孟雖然是個賭徒,他母親死的時候,居然有千余輛車匯集送葬,說明他有過人之處。況且緩急之事人人都可能遇到,「夫一旦有急叩門,不以親為解,不以存亡為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耳」 。季心是季布的弟弟,前面已經提到了。劇孟是洛陽的大俠,前面也提到了。袁盎仰慕俠客的做派和生活,提出了俠客的原則就是周人急難,不以父母為借口,不以存亡來推辭,也就是把別人的事放在自己的事之前。這樣的精神境界,是戰國以來的舊傳統。僅從個人交往的角度,這樣的精神境界很值得肯定。但是如果一個人想要在政治上有所作為,這套理論,難免與統一王朝格格不入。袁盎秉持這樣的態度求官施政,自然無官可求,無政可施。

梁王還是想求漢景帝立自己為皇太弟,這件事被袁盎堅決阻止了。梁王早就對袁盎不滿意,於是派了一個刺客來暗殺袁盎。刺客和俠客是相通的,這個刺客不是只收錢幹壞事的人。他來到關中,打聽了一番,沒有人不誇贊袁盎俠義的。刺客求見袁盎,對他說:我受梁王之命來暗殺您,但我知道您是長者,不忍心殺您。不過後面像我一樣的刺客還有十幾批呢,您要格外小心。後來,袁盎果然被暗殺了。

俠客為任俠而生,也為任俠而死。袁盎之死,算得上死得其所吧。

參考文獻:

【史記】卷一〇六【吳王濞列傳】

【史記】卷一〇七【魏其武安侯列傳】

【史記】卷五七【絳侯周勃世家】

【史記】卷一〇一【袁盎晁錯列傳】

本文摘編自【忽如遠行客:秦漢的遊士與遊俠】——

【忽如遠行客:秦漢的遊士與遊俠】

作者: 曲柄睿

內容已獲授權

END

編輯 | 胡心雅

排版編輯 | 韓其娟(實習)

校對 | 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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