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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22歲的宋神宗趙頊與49歲的王安石經過一番深談之後,他們共同開啟了大宋的變革時代。
這是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被宋神宗任命為參知政事,躋身執政之列,開始頒行新法。盡管此後圍繞新法的施行演變成朝堂上的派系亂鬥,但這個事件的標誌性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從這一年起,直至北宋亡國的將近60年間,所有的朝廷政治的發生都可以追溯及此。
風起於青萍之末,在此兩年前,我們已經從王安石的一闋詞中,聽到了大時代變動的先聲。
當時,剛剛即位的宋神宗因久慕王安石之名,起用他為江寧(今南京)知府。在江寧任上,王安石登上金陵故都,憑高吊古,寫下了【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
詞風雄渾蒼涼。王安石表面是在感慨六朝興亡的歷史,實際上卻不忘眼前危機重重的現實。他最擔憂的,是大宋的未來。
古典文學研究大家周汝昌評價,王安石「只此一詞,已足千古」。
一流的政治家一出手,就在高手如雲的兩宋詞壇站穩了腳跟。從某種意義上說,北宋大變革時代伴隨著這闋宋詞的沈郁嘆息,漸漸拉開了帷幕。
大宋朝堂,激流暗湧,圖源/電視劇截圖
01
20歲的宋神宗剛登基,就被認為具有「中興英主」的資質。與他的敏銳精幹形成反差的是,他接手的帝國在「仁宗盛治」的美譽之下,已經陷入了財政困局。
宋神宗即位沒幾天,主管財政的三司使就給他上交了一份財政報告,赫然寫著八個字——「百年之積,惟存空簿」。國家真是窮到快揭不開鍋了。在「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的社會環境和「三冗」(冗員、冗兵、冗費)的現實危機中,大宋正在無可挽回地墮入衰世。
變革,於是成了落在宋神宗肩上的歷史使命。他別無選擇,無法像他的父、祖輩一樣,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守成之君。
這名年輕的皇帝找來了曾參與發動「慶歷新政」的三朝老臣富弼,向他請教富國強兵之道。富弼卻告訴皇帝:「陛下即位之始,應當廣布恩德,與民休息,至少二十年不言兵事。」當年的改革者老了,熱血變涼,不願再提往事。
然而,當年輕的皇帝在尋找熱血的輔臣之時,一個天生的改革者也在尋找支持他的明君。
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範仲淹、富弼、韓琦等人發起宋朝的第一次政治變革。由於權貴的阻撓與反撲,變革者很快被排擠出朝廷,僅僅一年多後,慶歷新政宣布失敗。但這場曇花一現的變革,卻點燃了年輕的進士王安石胸中理想主義的火焰。此後,這團火未曾在他心中熄滅。
他給宋仁宗上過萬言書,提出自己的變法主張。但石沈大海。
他只能在地方實踐變法的理念,蟄伏、磨礪和等待。為此,他多次放棄留在京城的升遷機會,請求調到地方為官。
這樣一個「不忘初心」的人才,終於等到了一個有魄力收拾舊山河的皇帝。當宋神宗準備重用王安石,召其進京討論治國方政時,王安石說,一定要「變風俗,立法度」。宋神宗興奮地連連點頭,好。
王安石的變法理念是一個龐大的體系,具體包括青苗法、均輸法、免役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方田均稅法、保甲法、保馬法、坊場法、將兵法,以及設軍器監、擴大茶鹽專賣、改革科舉制度等十多項措施。這些措施如疾風驟雨般推行下去,震動了整個社會。
首先在朝堂內部就產生了急劇的分立。
基於不同的利益,或不同的理念考量,士大夫階層分裂成兩大派別。這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新黨與舊黨,或變法派與保守派。北宋出牛人,但牛人全毀於黨爭。這是歷史上最遺憾的事之一。
王安石畫像
02
王安石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作為一名堅定的保守派,司馬光只好出走到洛陽擔任閑職,帶著一幫學者用15年的時間編撰【資治通鑒】。
表面是半退休的狀態,實際上,他也在蟄伏、磨礪和等待。
司馬光早年跟王安石一樣,也是朝廷上的刺頭,愛上奏折請求變法,且不時流露出不懼皇權的性情。可他後來並沒有成為宋神宗推行改革的第一人選。
他與王安石在政治上的「分道揚鑣」,源於二人變法理念的差異。簡單而言,司馬光要民富,王安石要國強;司馬光要節流,王安石要開源。
二者的區別在於,王安石認為國民經濟是一個變量,要增加國庫收入,就要發展經濟,把蛋糕做大,實作所謂的「不加賦而國用饒」;可在司馬光看來,國民經濟是一個常量,所謂「天地所生貨財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間則在公家」,國家要理財,只能不斷取之於民,就是要與民爭利。
但政治的對立並不影響二人的私誼。
司馬光與王安石是好友,他們與呂公著、韓維並稱為「嘉祐四友」,年輕時經常聚在一起玩。眼下,為了阻止新法推行,司馬光一連給王安石寫了三封信,長達數千字。他說王安石是位賢臣,可「獨負天下大名三十余年」,只是缺點在於性情執拗,聽不進批評意見,「用心太過,自信太厚」,才招致天下非議。
王安石也給司馬光寫了幾封回信,其中就有著名的【答司馬諫議書】,對司馬光給自己加上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諫、怨謗」等罪名一一進行反駁。
王安石說,解決財政困難就是要找到善於理財的人。
司馬光卻說,你只是說得好聽,歷朝歷代所謂理財,就是巧立名目、橫征暴斂,民眾最終不堪盤剝,只能流離失所,這難道是國家的幸事?
政見分歧讓二人在政治上越離越遠。
在洛陽擔任閑職,司馬光遠離了政事的紛擾。他在西京留台衙署東邊的一座小園中搭起木架,種植牽牛、薔蜜、扁豆等植物,稱之為「花庵」。閑暇之余,他就在花庵小憩,對著滿園的花花草草賦詩寫詞。或許在這個時期,他才有可能寫出【阮郎歸】這樣的詞作:
漁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閑。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
松露冷,海霜殷。匆匆整棹還。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
——司馬光【阮郎歸】
司馬光以名臣和史家的雙重身份揚名,詩詞歌賦並不在他的成名範圍之內。現存司馬光的詞也極少,據說僅有三首。此詞寫東漢劉晨、阮肇進山采藥遇仙女的傳奇,頗有幾分香艷色彩。
司馬光是一個古板的人,但生在北宋,寫起香艷意味的詞竟也毫不違和。只是,詞中「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的感嘆是否含有政治寄寓,就見仁見智了。
熙寧四年(1071),司馬光誌同道合的好友、禦史中丞呂誨因反對變法被罷官,不久後郁郁而終。病重彌留之際,呂誨對前來探望的司馬光說:「君實啊,你要再努力,不能放棄!」。
司馬光畫像
03
與司馬光「亦敵亦友」的王安石也沒能堅持到最後。他的改革,阻力越來越大。
對於帝國的改革事業,宋神宗本身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支持王安石,另一方面極力維護皇權,恪守「異論相攪」的祖宗之法,對王安石及變法派進行牽制,避免王安石權位太重。
改革伊始的第一套執政班子,就有「生老病死苦」之稱,除了王安石,其余人都不支持變法。
「老」是指曾公亮,他已經年近古稀;「病」是富弼,他因反對變法而稱病不出;「死」是唐介,他也反對變法,整日憂心忡忡,變法開始不久後就病死了;「苦」是趙抃,他無力阻止變法,成了憤青,整天叫苦不叠。這幾個舊臣與變法領袖王安石互相牽制,正是宋神宗出於權力均衡考量的特意安排。
剩下的「生」是王安石,他的變法生機勃勃。但當宰相的權力不斷加強時,宋神宗不由得對他心生忌憚。
熙寧六年(1073),宋朝軍隊扭轉了西北戰線長久以來的被動局面。由王韶率大軍盡收熙、河各州,拓地兩千余裏,在河西走廊確立了三麵包圍西夏的有利形勢。宋神宗大為振奮,到紫宸殿接受眾臣朝賀,並當著百官的面解下自己所配玉帶,賜給王安石。至此,王安石走上了人生巔峰,也走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第二年春天,天下大旱。
反對王安石的人用天災做文章,很快,王安石遭罷相。
一年後,熙寧八年(1075),王安石再度被起用,但宋神宗已不再重視他的意見,經常自作主張,甚至對他表現出了厭煩。王安石後來對人說:「只從得五分時也得也。」意思是,要是皇帝能聽從我一半建議也好啊。
新、舊黨的爭鬥,皇帝的平衡術,以及新黨內部的分裂,使得王安石的第二次宰相任期匆匆結束。愛子王雱去世後,他極度悲痛,辭去相位,退居江寧。在那裏度過了人生的最後九年,至死未再回京。
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入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台風,庚樓月,宛如昨。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謾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著。
——王安石【千秋歲引·秋景】
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之間徘徊,在夢與酒之中渾渾噩噩,一代名相最終僅留給歷史一個落寞的背影。
宋神宗畫像
04
王安石徹底遠離政壇後,宋神宗仍在繼續他的變法,並未停止變革的步伐。這場長達16年、被稱為「熙(寧)元(豐)變法」的政治運動,幾乎與宋神宗的當政時間相始終。
雖然王安石本人被排擠,晚年失敗了,但變法本身在解決北宋中期財政危機的問題上,是成功的。
神宗時期,政府的歲入是6000多萬緡錢,相當於仁宗時期歲入的1.6倍左右。即便到了金兵入侵前夕的徽宗時期,北宋的社會經濟文化還呈現出繁榮、成熟的局面,所以它的覆滅源於外力,也才會讓人無比惋惜。而北宋最後50多年的繁榮,某種程度上看,正是神宗期間開啟大變革的遺產。
但經濟成功的背後,卻是政治的大決裂。連王安石、司馬光這些執宰都在權力的輪替中浮沈,更不要說其他人了。
元豐二年(1079),由於被政敵告發在詩文中諷刺新政,時任湖州知州的蘇軾遭捉拿下獄。這起被稱為「烏台詩案」的冤獄,是蘇軾的命中大劫。
案發之初,早先與蘇軾有過詩詞唱和、信件往來的人,紛紛加入揭發隊伍,撇清關系。黃庭堅當時只是國子監教授,人微言輕,他跟蘇軾也僅是神交,未曾謀面,卻要站出來替蘇軾說話,說了一些「蘇軾忠君愛國」之類的話。最終,蘇軾被貶黃州,黃庭堅被處罰金。
在黃州,蘇軾寫出了【黃州寒食帖】、【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前後【赤壁賦】等名作,逐漸從政治的陰影中走出來,實作了人生的超脫。同一時間,黃庭堅在江西泰和當知縣,成長為一個保守而有風骨的人。
朝廷新政規定,地方官收上來的鹽稅跟政績直接掛鉤。其他縣都拼命在收稅,黃庭堅倒好,說「窮鄉有米無食鹽」,拒絕執行新政。結果,被降職到了山東德州德平鎮。別人官越做越大,黃庭堅卻越做越小。
元豐八年(1085),宋神宗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去世前半年,他已對新法表現出了厭倦。其中一個重要舉措,是指定了司馬光與呂公著為太子老師。這兩個人,都是變法的反對派。
英年早逝的宋神宗留下年幼的皇子趙煦即位,這就是宋哲宗。宋哲宗剛即位時懵懂無知,由宋神宗的母親高太後垂簾聽政,而她正是變法的堅定反對者。
高太後畫像
根據記載,高太後攝政後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拋開正常的政治途徑,私下派太監到洛陽向司馬光問政。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在洛陽隱居著書15年的司馬光,估計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在生命的最後一年重返政治核心。
在高太後的支持下,司馬光全面推翻宋神宗時期的變法內容。有人擔心這會違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儒家倫理,司馬光卻說,這是太皇太後做主,母改子政,有什麽好忌憚的?
盡管重獲起用後不到一年半,司馬光就病逝了,但這最後一年多時間,已足夠他完成自己潛伏15年的夙願。他的好友王安石奠定的新法格局,盡數遭到廢除。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司馬光【西江月】
想不到寫起詞來這麽婉約蘊藉的司馬光,在政治上卻是如此頑固而不聽勸。當蘇軾認為新法並非一無是處,有些成果值得保留時,司馬光一概不聽,氣得蘇軾回家大罵「司馬牛」。
當免役法被廢的訊息傳到江寧,病中的王安石不禁老淚縱橫。他嘆息道,這個新法是我與先帝研究了整整兩年才推行的,為何也要廢除?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
午枕覺來聞語鳥,欹眠似聽朝雞早。忽憶故人今總老。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
——王安石【漁家傲】
退隱多年的王安石已經修煉得如此平胡,寫的詞心境淡然。可還是被司馬光的頑固氣倒了。
沒多久,王安石在悲憤中去世。司馬光在給呂公著的信中說:「介甫(王安石字)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朝廷特宜優加厚禮。」
王安石病逝5個月後,司馬光去世。
05
此時,北宋政局已經掉入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朝局的重心不再是研究如何富國強民,而是研究如何打倒對手。
王安石和司馬光去世三年後,元祐四年(1089),朝廷上又爆發了一起文字獄——「車蓋亭詩案」。這起文字獄距離蘇軾的「烏台詩案」正好10年,只是這次反過來了,是舊黨針對新黨的構陷。
變法派領袖蔡確在高太後臨朝後,就被貶出朝廷。或許是心情郁悶,蔡確曾遊安州(今湖北安陸)車蓋亭,並作了一組絕句抒發個人感情。不料,舊黨言官抓住機會,曲解詩意,上奏稱其詩中影射高太後為武則天,由此制造了「車蓋亭詩案」。
高太後下令蔡確自辯,卻不接受他的自辯之辭,還堅持認為朝中有蔡確黨,將打擊面擴大到整個變法派。
這種莫須有的極端做法,引起舊黨內部一些人的反對。範仲淹之子範純仁提醒說,「不可以語言文字之間曖昧不明之過,誅竄大臣」,文字獄這個頭不能開呀。吃過「烏台詩案」苦頭的蘇軾也認為要從輕發落,不可株連他人。
對這些理智的不同聲音,高太後不僅不聽,還很生氣,她甚至在朝會上抱怨:「蔡確的事都沒人管了嗎?如果司馬光還在世,一定不會這樣。」
最終,高太後仍然利用手中的權力,制造了北宋開國以來打擊面最廣、打擊力度最大的文字獄案。
蔡確直接被貶到了新州(今廣東雲浮新興縣)安置,在當時,貶逐過嶺南對朝臣來說,是被看作近似於判死刑一樣的重罰。舊黨中人呂大防、劉摯、範純仁等人替蔡確求情,說不宜置蔡確死地,高太後卻說:「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退朝後,範純仁對呂大防說:「此路荊棘七八十年矣,奈何開之,吾儕止恐亦不免耳。」後來,範純仁的話不幸應驗了。在蔡確被貶嶺南之前,宋朝被貶至此的官員只有距當時七八十年前的寇準、丁謂。但在蔡確被貶嶺南之後,將有越來越多的官員被貶謫過嶺,朝堂上的鬥爭越來越殘酷。
蔡確最終死於嶺南。呂惠卿、章惇、安燾、曾布等新黨主力,均被「榜之朝堂」,仕途沈淪。
在這殘酷的歲月中,蘇軾和他的門生、故友迎來了短暫的安靜時光。宋英宗的駙馬王詵在汴京有一處園林,叫西園。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李之儀等人經常在此詩詞酬唱,故稱為「西園雅集」。
在蘇軾身邊,聚集了當時最有名的才子。他們被稱為蘇門四學士、六君子等等。他們均擅長詞章,官雖做得不大,卻在文化上頗有建樹。宋詞在他們手上,百花齊放,發揚光大。
隨著宋哲宗開始親政、新黨重新得勢,這段悠閑時光戛然而止。
宋哲宗畫像
06
在元祐年間激烈的權力鬥爭中,所有人都忽視了一個人的存在——宋哲宗趙煦,他才是大宋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
高太後攝政9年,宋哲宗從一個10歲的小孩,成長為一個19歲的青年。然而,軍國大事仍然由高太後和幾位大臣拍板,皇帝始終沒有發言權。
朝中大臣無一例外,都忽視了宋哲宗的年齡增長。他們習慣於認為皇帝還小,告誡他凡事要聽命於高太後。
朝堂之上,皇帝禦座與高太後座位左右相對,根據禮數,大臣應面對宋哲宗奏事;然而,大臣都反過來,面對高太後,背對宋哲宗。宋哲宗親政後,曾提及當年高太後垂簾聽政的場景,說自己個子小,只能看見朝臣的屁股和腰部。
有時候,高太後會問宋哲宗,你為什麽一直沈默,不發表你的看法呢?宋哲宗回答:「娘娘已處分,還要我說什麽?」。
有一次,高太後命人將宋哲宗用了很久的一張舊桌子擡走換掉,但宋哲宗很快自己派人又把舊桌子搬回來。高太後大惑不解。宋哲宗回答:「這是先帝用過的。」
高太後心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年輕的皇帝心中種下了怨恨的種子。
元祐八年(1093)的秋天,62歲的高太後病逝,宋哲宗終於開始了反撲式的親政。
對於高太後攝政期間任用的人、制定的政策,他一概不認,通通反著來。他把章惇、蔡卞等變法派首腦重新召回朝堂,而保守派官員則陸續被貶到嶺南一帶。朝廷黨爭,權勢轉移,一個新的輪回又啟動了。
當年高太後倚重的已故老臣,一個個被追貶和剝奪恩封。宋哲宗還打算開掘司馬光等人的墳墓,被朝臣苦諫之後才作罷。
紹聖元年(1094),58歲的蘇軾被貶至惠州。幾乎與此同時,秦觀被外放為杭州通判,黃庭堅被貶謫黔州(今重慶彭水)。沒多久,他們全部被貶到了嶺南。
新黨得勢後,開始審查黃庭堅修撰的【神宗實錄】內容,從裏面挑出了1000多條他們認為有問題的記載,說黃庭堅誹謗了宋神宗1000多次。經過黃庭堅的抗辯,最終,史官們認定【神宗實錄】有32處表述存在問題。
貶謫的詔書頒下來的時候,左右的人都哭起來,當事人黃庭堅卻跟沒事人一樣,倒頭便睡,鼾聲大作。睡醒了,竟然還面有喜色。大家在想,這個大叔莫不是被嚇傻了?於是好心提醒他說:「黔州乃是蠻荒之地,少有人煙,凡遭貶此地者,皆水土不服,不病即亡。」
黃庭堅回答說,四海之內,皆為兄弟,浮生若夢,來去無跡。
過段時間,又把黃庭堅貶得更遠,貶到了戎州(今四川宜賓)。在戎州,黃庭堅給住的破地方起名「任運堂」,意思是人生好比海上的波浪,有時起有時落,管它好運歹運,該來就來吧。他可能還是喝著小酒,寫著詩詞,繼續他的風流灑落。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幹。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黃庭堅【鷓鴣天·座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
黃庭堅依然我歌我狂,吃吃喝喝,看破世情,像極了他的老師蘇軾。在這些磊落的文字面前,時代的黨爭反而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背景,襯托著宋詞的感染力。
元符三年(1100)正月,年僅24歲的宋哲宗病逝,沒有留下子嗣。圍繞皇位繼承人問題,新黨內部,章惇和曾布鬧翻了。新皇帝宋徽宗上位後,舊黨官僚被短暫放還。而悲觀的一代詞宗秦觀,同年死於北返的歸途中;豁達的豪放派宗師蘇軾,次年死於常州。
唯有黃庭堅,還在繼續承受世間疾苦。
黃庭堅,號山谷道人
07
作為宋神宗時代以來新舊黨爭的一個尾聲,新黨出身的蔡京在宋徽宗朝拜相後推出「元祐黨人碑」,企圖全面抹黑和消除舊黨的影響。無論是死去的司馬光、蘇軾、秦觀,還是在世的黃庭堅、晁補之、張耒等等,都被列為「奸黨」。於是,黃庭堅迎來了人生的最後一次貶謫。
他被貶到宜州(今廣西河池)。在宜州,看到梅花開得很盛,他寫下了一生最好的詞作之一: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個裏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黃庭堅【虞美人·宜州見梅作】
人生沒有幾個十年,但即便在命運的顛沛流離中,他仍能把最深的感慨,獻給最美好的事物。
在宜州最後的日子,他被迫搬到一處廢棄的戍樓(軍事瞭望樓)居住,冬冷夏熱,隔壁就是屠宰場,市聲喧囂。但他讀書作文,自得其樂,還給這個地方起了個雅致的名字——喧寂齋。
最後歲月一直陪伴黃庭堅的範寥,後來回憶說,有個大熱天,太陽烤了很長時間,忽然傾盆大雨。黃庭堅興奮得不得了,像個小孩一樣,坐在椅子上,將雙腳伸出去淋雨,還回頭對範寥說:「吾平生無此快也!」
崇寧四年(1105),黃庭堅病逝於宜州,享年60歲。
臨死前,他已有預感。一天,從潮濕的床榻上爬了起來,他要為朋友寫他最喜愛的【後漢書·範滂傳】。
範滂是東漢名士,為人清厲正直,但陷入黨錮之禍而遭逮捕。地方官不忍抓他,想和他一起逃跑,範滂卻拒絕說,如果殺了我能夠結束殘酷的黨錮之禍,何嘗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呢?臨刑前,範滂的母親領著範滂的兒子來看他。範滂眼含熱淚,對兒子說:「讓你以後做壞事嗎?我一生沒有做過。讓你以後做好事嗎?我做了又落下如此下場。」範滂這麽一說,圍觀群眾都哭成一片。
寫到這裏,黃庭堅仿佛聽到範滂的義憤與嘆息,手中的毛筆謔然折斷。友人趕緊取來另一支毛筆,遞到黃庭堅手上,讓他把自己想說的話,全都寫到了【範滂傳】裏。
寫完沒多久,黃庭堅就命絕了。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蜜。
——黃庭堅【清平樂】
薛礪若【宋詞通論】評價黃庭堅這闋詞說,「在兩宋一切作家中,亦找不著此等雋美的作品」。在北宋大變革時代,多少的政爭和纏鬥,終究抵不過一闋絕妙好詞穿越時光的力量。
或許,這也是對那個消耗人心的政治年代,最後的質問: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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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宋]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
[宋]黃庭堅:【山谷詞校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
[元]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
梁啟超:【王安石傳】,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
錢穆:【國史大綱】,商務印書館,2010年
李昌憲:【司馬光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黃寶華:【黃庭堅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
遊彪:【宋史十五講】,鳳凰出版社,2011年
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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