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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4年6月14日的上海國際電影節上,一部由方勵擔任監制、制片人、導演的紀錄片電影【裏斯本丸沈沒】首次亮相,揭開了一段幾乎被遺忘的歷史。這艘日本貨輪的沈沒,不僅與中、日、英、美等國的命運緊密相連,而且至今仍然令人們為之震動。那麽,這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故事,為何在八十多年後,它依舊能夠吸引世人的目光?
讓我們把時間拉回到1941年的聖誕節,香港的天空沒有節日的喜悅,只有戰爭的陰雲。那一天,面對著無情的戰火,英國港督楊慕琦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向日本投降。對於許多英國軍 人來說,他們曾被告知敵軍是講究禮儀、文明有序的,但殘酷的現實很快就打破了這份幻想。
英軍戰俘被送往條件極其艱苦的深水埗戰俘營。那裏,他們面臨著饑餓和疾病的雙重折磨。這裏的夥食極差,衛生條件也十分惡劣。隨著時間的流逝,戰俘們日漸消瘦,痢疾、白喉等疾病逐漸蔓延。
到了1942年9月25日,命運再次將這些戰俘推向了新的旅程。1816名英軍戰俘被告知,他們將離開香港。日軍少尉和田英男向他們保證,他們將會在一個美麗的地方得到妥善的照顧和關懷。
兩天後,帶著一絲希望,戰俘們登上了裏斯本丸號。他們不知道這艘船將駛向何方,也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麽。但對於被囚禁的英軍戰俘而言,深水埗戰俘營外的任何地方都顯得如此誘人。
他們被帶上了裏斯本丸,這艘曾經是大客輪的船只,現在已被改造成了貨輪,載著戰俘和日軍官兵以及從中國運來的物資,悄然踏上了前往日本的航程。 裏斯本丸號上的戰俘們被分別安置在三個底艙中,空間狹小,摩肩接踵,幾乎沒有活動的余地。而甲板上,是準備返回日本的日軍官兵,他們的待遇與戰俘們截然不同。
隨著航行的繼續,底艙的環境變得越來越惡劣。缺乏基本的生活供給,戰俘們很快就面臨了饑餓和疾病的威脅。到第四天,底艙的空氣變得汙濁,讓人難以忍受。但戰俘們還不知道,更大的挑戰即將來襲。
9月30日,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襲擊了裏斯本丸號。不巧的是,船長此時身患高燒,船員們難以控制船只,船只偏離航線,向外海駛去。就是這個行動,無意中將裏斯本丸號帶入了命運的十字路口。
與此同時,美國潛艇「石斑魚」號正在舟山海域巡邏,艇長迪克上尉和士兵們正警惕地搜尋著目標。10月1日淩晨,夜色還未散去,他們突然發現了裏斯本丸號。透過觀察船只的輪廓和吃水線,迪克上尉判斷,這是一艘日本軍用運輸船,符合攻擊的條件。
隨著天色漸亮,裏斯本丸號開始轉向,似乎在尋找避風的港灣。迪克上尉意識到,如果不立即行動,可能會失去攻擊的最佳時機。於是,在清晨7時04分,他下令發射了4枚魚雷。
前幾枚魚雷被裏斯本丸號驚險地躲避過去,但第4枚魚雷卻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目標,引發巨大的爆炸。海水立即湧入機艙室。不久,鍋爐室、煤庫和關押著戰俘的3個船艙相繼進水,隨後,「裏斯本丸」向右舷改變航向,最後緩緩地停了下來,並掛起了一面表明無武裝的旗幟。
不久,日軍的飛機和軍艦趕到了現場。迪克上尉知道,他們已經失去了再次攻擊的機會。於是,他果斷下令潛艇下潛,隱蔽在深海之中,最終在傍晚分時安全撤離了這片海域。
在那個命運多舛的夜晚,「石斑魚」號潛艇隱匿於深海之中,它的任務已經完成,還獲得了一個「擊沈日軍運輸艦」的戰果。但對於裏斯本丸號上的人們來說,這卻是災難的開始。而在戰爭的硝煙下,真相往往被掩蓋。
【日本時代周刊】1942年10月20日對此事的報道是:「當船只遭難時,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援救這些英軍戰俘。」然而,英軍戰俘中的幸存者卻揭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日本人的話並不真實,他們從未打算讓這些戰俘生還。
據幸存者回憶,裏斯本丸號被魚雷擊中後, 一些戰俘試圖沖向甲板尋求逃生之路,但很快就被日軍粗暴地制止。幸存者比爾·斯普納說,他當時剛剛跑上甲板,就被日本兵一個耳光打了下去。隨後日軍少尉和田英男對他們大喊道:
「別亂動,我們向敵人潛水艇投下了深水炸彈!」
在極度恐慌和無助中,戰俘們被逼回到底艙,擠在狹小的空間裏,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終於開始意識到:日本人根本就沒有救援他們的意思。和田英男指揮士兵們用木板和防水布將艙口封死,無論戰俘們如何呼喚,都得不到任何回應。哈格裏夫斯·豪厄爾中尉後來回憶說:
「我們逐漸明白,對方並沒有打算救我們,而是想要讓我們在海水中溺亡!」
漢米爾頓是皇家蘇格蘭團第二營的軍官,他也證實了這一悲劇:
「日本人用防水油布包著的木條封住船艙,並用繩子捆住。我們被困在艙內,長達24小時,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光亮。」
更糟糕的是,隨著裏斯本丸號的船體不斷進水,船內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一些戰俘開始出現窒息和昏厥。 詹姆士·麥克哈格·米勒描述了他們的絕望:
「我們現在處於絕望了,我們的船就像一個漂浮的棄物,載著一群瀕臨絕境的人。」
事實上,大部份日軍已經被附近的友軍船只救走,只剩下少數看守戰俘的士兵。顯然,日軍不打算讓任何一個戰俘存活。
在裏斯本丸號的最後時刻,船上的情況變得愈發危急。英軍戰俘們拋棄了最後的幻想,開始了一場與時間賽跑的逃生行動。史超活上校帶領著一支小隊試圖開啟口子,他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一條生路。
在戰俘中,有人藏匿了一把刀子,這把刀子成了他們唯一的希望。體力最好的豪威爾中校手持小刀,割開了堵住艙門的木條和防水布,為戰俘們開啟一個小小的逃生口。
可很快,和田英男就發現了這個口子。他立即下令開火,波特中校不幸中槍被打死,漢米爾頓也受了傷。隨後,和田英男強迫戰俘們回到即將沈沒的船艙中,但許多人知道,回去就意味著死亡。
在作為底艙的3號艙裏,海水已經淹到了腰際。面對絕望,數百名英軍戰俘選擇用歌聲來迎接死亡。他們齊聲高唱家鄉的歌曲【到蒂珀雷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用這最後的旋律,表達對生命的眷戀和對家鄉的思念。
在求生意誌的驅使下,1號艙和2號艙的英軍俘虜們還是拼死開啟了求生之路。一名不知姓名的中尉帶著幾個俘虜拼命向日軍沖去,打破了敵人的封鎖。在混戰中,和田英男少尉被一名英軍戰俘所制服,最終在一陣混亂的拳打腳踢中倒下。
這突如其來的反抗讓日軍驚慌失措,一些士兵甚至在恐慌中丟下武器,跳入海中逃生。這場搏鬥雖短暫,卻為其他戰俘爭取到了寶貴的幾分鐘。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許多戰俘跳入大海,拼命向遠方遊去,希望能找到一條生路。
在這個過程中,有些戰俘不幸被射殺,有些在被撈起後扔進螺旋槳中絞死。那一天,海面上漂浮著英軍戰俘的遺體,海水被鮮血染紅。據統計,有800多名戰俘在這場悲劇中失去了生命。
對那段歷史,幸存者丹尼斯·莫裏給出了評價:「戰時和戰後都沒有任何正義可言。」在那時,許多戰俘都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以為自己無法生還。
就在日軍肆虐屠殺之際,青浜島、廟子湖島以及周邊各島的中國人發現了這樁慘案。出於本能的善意和對生命的尊重,他們毫不猶豫地駕著漁船,沖向了那些在波濤中掙紮的靈魂。他們穿梭在海浪中,將他們找到的落水英軍戰俘一一救起。
青浜島上的趙筱如、唐品根、翁阿川、唐如良、許毓嵩等5人聯合了島上所有的漁戶,共出動了30艘漁船,救起了近300名戰俘。同樣,廟子湖島上的沈萬壽、吳其生、呂德仁、沈元興、沈阿明也動員了16艘漁船,救起100多名戰俘。
據事後統計,共有384名英軍戰俘得到了中國漁民的救助,他們不僅被救上小島,還得到了幹凈的食物和飲水。這些戰俘們被漁民們的無私和大愛深深感動,許多人熱淚盈眶,將這些漁民稱為自己的「救世主」。
但是英軍俘虜的厄運並沒有到此結束,因為日軍的大搜捕很快就開始了。10月3日,佐藤慶藏大佐下令對周邊島嶼進行狂轟濫炸,隨後派出軍艦和士兵對周邊島嶼進行大搜捕。為了不牽連漁民,許多戰俘挺身而出,自願被日軍帶走。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中國漁民並未放棄。趙筱如、唐品根、唐如良、許毓嵩等人緊急商議,決定將伊文斯、詹姆士頓、法倫斯3名戰俘藏匿於海邊懸崖下的小山洞中,然後伺機送往後方。
然而,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裏,日軍的巡邏艦艇一直在附近海域巡邏,使得轉送工作變得異常困難。漁民們想盡一切辦法,最終將這3名戰俘藏入一條小舢板內,並成功將他們送往葫蘆島。
在葫蘆島,這3名戰俘得到了必要的治療和護理。之後,在地方抗日武裝的幫助下,他們被一路護送,最終安全抵達了重慶。
在殘酷的戰爭中,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幸運的結局。與那3名得到救援的英軍戰俘相比,其他幸存者面臨的命運是嚴酷的。他們被送往日本,被迫在集中營中勞作,一年之內有100余人被折磨致死,後來又有130人相繼死亡。
在最初上船的1816名俘虜中,只有724人活到了中國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那一天。
而在戰爭結束後,日軍試圖透過記者會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宣稱他們對落水的英國官兵展現了仁慈和善良,體現了日軍的人道主義。但謊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虛假宣傳終究掩蓋不了真相。在重慶,那3名曾經被漁民救助的英軍戰俘勇敢地站出來,揭穿了日軍的謊言。
由於這次屠殺事件性質惡劣,1946年,隨著審判的進行,人們重新審視裏斯本丸號的悲劇。船長經田茂試圖為自己辯解,他聲稱自己曾為戰俘求情,並將責任推給了已故的和田英男少尉。因此,他僅僅被判處了7年有期徒刑。
時至今日,對於裏斯本丸號的故事,日本政府一直保持沈默,仿佛這段歷史從未發生過。同時,日本右翼分子們正試圖塑造一個完全不同的敘事,宣揚他們所謂的「善良」形象,但這並不符合歷史的真實。
然而,歷史不會忘記這場大屠殺,也不會忘記積極救援落水者的中國漁民們。戰後,這些曾經得到救助的戰俘們,多次回到島上,看望他們的救命恩人。英國政府也專門撥款酬謝了當年參與施救的中國漁民。但這些漁民們並沒有接受這份報酬,如當年發起救助行動的沈萬壽就明確表示:「不接受贈款。 」在中國漁民們的眼裏,救死扶傷天經地義,是出於人道和良知,而非為了得到報酬。
多年之後,電影人方勵在浙江省東極島拍攝電影【後會無期】時,從舟山漁民口中第一次聽聞「裏斯本丸營救事件」,深受震撼,無法釋懷。方勵覺得,「應該去把這段歷史搶救打撈出來」,他說:
「我們不單單是要完成一部電影,我們是要一起守護一段歷史,這段歷史被淹沒了82年,也被日本軍方否認了82年,我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們家門口,我們的先輩就是這段歷史的目擊證人,是參與者,是救助者,這件事只能由我們中國人來做!」
參考文獻:
【日本郵船戰時戰史】 日本郵船株式會社 1971年
【舟山市誌】 浙江人民出版社 1992年8月第1版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歡迎讀者轉發朋友圈。
END
作者 | 郭歆
編輯 | 胡心雅
排版編輯 | 鄭美玲(實習)
校對 | 苗祎琦 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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