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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之後,會經歷什麽?

2024-04-04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在中國,「死亡」是個禁忌話題,人們對殯葬、祭祀既熟悉又陌生。人死了以後,遺體會在哪些地方流動?喪葬的儀式是什麽樣的?殯葬公司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這真的是一個暴利的行業嗎?唐沈琦是復旦大學人類學民族學研究所博士生,長期研究「殯葬」相關課題,還曾經到殯儀公司實習,熟悉整個流程。在唐沈琦的研究裏, 這是一套摻雜著情感、利益、文化觀念的系統。



口述|唐沈琦

記者|吳淑斌

被壓縮的喪葬儀式

我目前是復旦大學五年級的博士生,從本科就關註殯葬、死亡相關的議題,整個過程已經持續了近十年。除了讀文獻,還需要做田野調查,我實地調研的地方比較多,有民營的殯儀公司、醫院的太平間、國營的殯儀館、個體經營的殯葬「一條龍」商店,還訪談了殯葬科研機構、墓地等等一切和死亡、殯葬有關的場所和機構。

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個人的生活經歷。我的老家在上海的遠郊崇明島, 從小到大,我既參加過老家傳統的喪葬儀式,也參加過上海市區現代化、快節奏的喪葬流程,兩者的反差非常大,也引發了我後來的研究興趣。

【瘋狂的賽車】劇照

在崇明島鄉村裏,一個人去世後,喪禮會持續3天,這期間完成一系列儀式。村子裏,大家住的是自建房,一樓的正中間是廳堂,是家庭團聚、會客時最重要的公共空間,逝者就停靈在這裏。家人們在村裏老人的指導下給逝者擦身、潔面,圍著逝者痛哭,夜裏輪流守靈。有一個環節是,逝者的兒子會給他剪發,也給自己剪發,之後的四十九天裏就不能再理發,這是一種象征著雙方聯接的舉動。村裏的親戚朋友都會來參加喪葬,大家給逝者折元寶,聊一聊他生前的事情,聚在一起吃流水席,有時是很熱鬧的。你能感覺到所有人都很尊重死者,在陪伴他的最後一程, 整個過程在一種濃郁的親情氛圍下完成,人們沒有太多對死亡的恐懼和忌諱,反而能感覺到家庭的力量。

但在上海市區裏的喪葬景象就很不一樣。 在市區裏,一個人去世後,家屬需要在24小時內通知殯儀館,殯儀館接到電話後,又會在12小時之內派車將遺體接走。第二天,家屬在殯儀館裏開一個追悼會,流程也是固定的:回顧逝者生平、瞻仰逝者遺容、鞠躬、默哀、獻花,親屬按照血緣關系遠近的站位、獻什麽樣的花,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唯一保留了上海民俗特色的是最後「封棺」,由死者的長子釘上「子孫釘」 ——按照傳統是釘4個,不過在殯儀館裏簡化成了一個釘子。整個追悼會在非常莊嚴肅穆的氛圍裏進行,流程控制在1個小時(因為從上午9點到下午6點,殯儀館每隔一小時就有一場追悼會),然後遺體就會被送往火葬場。

這樣快節奏的喪葬儀式有些簡陋,但也有其合理性。隨著城市化的發展,逝者的「停靈空間」不斷得到規範。我看上海的近代史發現,在1949年以前,上海有許多會館可以停靈,死者、生者長時間共處一室;建國以後,城市裏死者和生者的空間開始「剝離」。 這首先是從公共衛生角度出發的考慮,上海的人口密度非常大,從生物學角度看,遺體就是個「細菌炸彈」,不及時處理很容易造成疾病傳染,所以要快速送去冷凍起來。 其次,城市裏的小區不像村子,大家都是陌生人,空間也狹小,把屍體在家裏停放兩三天,許多人心裏會覺得膈應。而且現在的上班族喪假一般是1到3天,人們需要快節奏的儀式。

【三悅有了新工作】劇照

另一層面,我覺得這也是一種對生命倫理的思考,在哲學層面對「人的存在」的表達。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去世後的喪葬儀式也相似;人存在時的意義是重要的,但是生命消逝之後的外在儀式是不重要的。

當然,這種簡化的喪葬儀式也有不足的地方,短短一個小時裏,人的情感得不到充分的釋放。鄉村裏繁瑣的葬禮有療愈作用,家人相互陪伴著守夜,形成了家族血緣的共同體,人們也會去思索生和死的意義。但在殯儀館裏的追悼會是不夠的,我在訪談中發現, 很多有家庭矛盾的家屬在親人臨終前會很體面,克制自己的情感,但是一旦親人去世、葬禮結束,大家突然「不裝了」,把矛盾放到台面上去講,沖突很激烈。

我接觸過一個家庭,去世的是一位二三十歲的小夥子,父母離婚後長期分居。在給他辦死亡手續時需要許多戶口本、身份證等,都在母親手裏,母親不願意把證件拿出來。夫妻多年的矛盾徹底爆發,母親埋怨小夥子的父親,覺得「都是你沒有陪伴,兒子才會死這麽早」,覺得兒子「死不瞑目」,他們沒有資格火化他。遺體此時成了家庭矛盾的載體,家屬覺得死者有「未了的心願」,有很多矛盾沒有解決,不願意火化。最後這個父親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才辦理了火化,這位母親很不滿,常常會去殯儀館坐坐,她很思念兒子。

殯儀公司做些什麽?

為了搞清楚殯儀公司在整個喪葬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2021年,我在殯葬人才網上投遞了簡歷。因為我做過殯葬相關的研究,最後上海一家中等規模、一年營業額十幾億的殯儀公司同意我去實習。 殯儀公司有一些「迷信」的流程,比如入職之前會有一個風水大師給我算命,看「命格」「八字」夠不夠硬。 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面試,看一個人的心理素質適不適合來幹這行。我的職位是總經理秘書,對公司業務構成、人事關系都有了解,也能跟著一線員工去業務現場。

【小時代】劇照

人去世以後,遺體的流動過程大概是這樣的 如果是在家裏去世,家屬會聯系殯儀館,由車接回去,開完追悼會後送往火葬場;如果是在醫院去世,遺體會先被移到太平間,再通知殯儀館。

在這個過程中,殯儀公司要搶在殯儀館之前接觸到屍體,才能有生意可做。 在中國,殯儀公司是個很特殊的存在。從體制上看,它是民營公司,而殯儀館是事業單位,二者存在著微妙的競爭關系,都能提供骨灰盒、喪葬用品等服務。我實習的殯儀公司的一位高層曾經說過, 「我們需要‘獲客’,也就是找到遺體。」 當時這兩個字對我沖擊非常大,這是完全市場化、逐利的思路。

很多殯儀公司的員工告訴我,殯葬行業是一個很原始的行業,技術含量很低,紙錢、骨灰盒、壽衣、陪葬品等物品都是同質化的,大家都可以掌握進貨渠道,賺錢的關鍵就是看誰能先接觸到遺體。 因此,殯儀公司會派出員工駐守在醫院重癥室、養老院、太平間等固定的死亡場所,打聽病重者或臨終者的訊息,還有他們的家庭經濟情況,提前把一系列的「白事套餐」推銷給家屬。在上海,殯儀公司還有一種嘗試:和社群建立聯系,讓員工給負責「臨終關懷」的誌願者們提供培訓,就可以最快掌握臨終者的情況。這種方式很巧妙,不談死亡,只談「生」的品質,但最後還是為了做逝者的生意。

接觸到屍體後,太平間就是推銷產品最重要的場合。我在太平間裏見過不少家屬,他們對「白事」比較陌生,希望能有個人來提供幫助。這時候,殯儀公司的員工就會以「白事顧問」的身份出現,告訴家屬接下來會有哪些流程,順便推銷產品。推銷也要掌握策略,一般先推薦2萬塊錢的套餐,如果家屬很爽快就答應了,會進一步建議,比如骨灰盒可以換個花紋更繁復、用材更好的;推銷到3萬塊錢時,發現家屬面露難色,就會往回收一點,「大多數人會選2萬5的這款,也不錯了。」推銷時, 殯儀公司會著重強調「孝道」,把家屬置於道德境地裏,這時候很多人就不好意思再砍價了。

【涉過憤怒的海】劇照

殯葬行業能掙很多錢。有同事告訴我,他們一個月的薪資能達到2~3萬。骨灰盒是個最大的贏利點。有一個老板說,便宜的骨灰盒一兩千塊錢就能買到,貴的則是「上不封頂」,因為木材有很多等級:花梨木、大紅酸枝、尚比亞、紫檀、黑檀等等,再往上還有金絲楠木,金絲楠木還可以鑲嵌各種金銀等等,總之奢華程度是我們難以想象的。

但是賺這麽多錢,他們的心理壓力也很大,會覺得自己是「吃死人飯的」,尤其是直接接觸遺體的一線員工。 在處理遺體時,他們會對遺體表現出絕對的尊重,比如把遺體從病床轉移到太平間的過程中,要先把裹屍袋反套在擔架四角,不能讓遺體有一絲磕碰,還要恭敬地對遺體三鞠躬。一開始,我覺得這種「恭敬」可能是想促成一單生意,但訪談的人多了,就發現不是這樣的,殯儀公司員工對遺體真的心存敬畏。一個擡遺體的小夥子說,他剛入行時還不熟練,擡逝者的腰部時趔趄了一下,遺體往上拱了拱,他非常非常害怕,覺得「遺體在我手裏動了一下」。

甚至我自己寫論文時,也會覺得自己有道德緊張,是在吃「死人飯」。我有一次做夢夢到一個人用一種很嚴冷的口氣跟我說:你利用了你的訪談物件、殯儀公司裏的員工,你的論文也利用了那些死者,你有沒有去給他們燒紙?醒來之後我也一身冷汗,連忙去香燭店買了紙錢和元寶。

殯儀公司的人會想各種辦法來試圖抵禦這種「厄運」,比如佩戴護身符、掛玉牌,有些人的手機鈴聲改成了【大悲咒】,還會在休息時跑去參加靈修活動。他們說,「做這行的人家庭必須非常幸福,否則家裏發生任何壞事,都會歸結到‘賺死人的錢’」。 即便這樣,這個行業的流動性還是很大,許多人工作一兩年後就離開。

逝者的尊嚴

在中國的文化背景裏,陌生人的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令人忌諱的事情,所以殯儀公司的人會很有壓力,因為他們接手的遺體都是「陌生人」。

我訪談過上海一個很有名的殯儀館,它的旁邊有一家酒店,很多酒店入住後就難退房,或者要跟前台協商,但這家酒店的客人可以隨時退房,因為它有一半房間的窗戶直接面對著殯儀館,客戶可以直接透過視窗看到追悼會,人們會覺得很恐怖。網上也傳言,酒店裏進門有兩面相對的鏡子,是為了把鬼魂困住。在殯儀公司實習時,接屍體的同事常常遇到麻煩,比如醫院不允許殯儀館的接屍車從正門進去,要繞一大圈走偏門。醫院裏只有一部電梯,「死人」不能用活人乘坐的電梯,員工只能擡著遺體從露天的鐵樓梯上一層層下來。

這些都市傳說和忌諱都體現了人們對於陌生人死亡的恐懼。 有些人會用「鬼」這個詞,它和「祖先」很不一樣: 「祖先」是我們有關系的人,來保護我們的;「鬼」是一個孤零零的存在,它的面目模糊,人們不知道他的生前發生了什麽,這種不確定性就帶來了風險和精神上的緊張。

【三悅有了新工作 】劇照

當逝者是我們熟悉的、有血緣關系的人,那種感覺就不一樣了。我們願意守靈、陪伴遺體,還會很重視遺體所呈現出來的狀態,因為這是逝者尊嚴的一種體現。不管是村子裏的喪葬儀式還是城市殯儀館裏,都有為逝者化妝的環節,這是個很仔細的過程,化妝師會用粉底、腮紅、口紅、眼影,盡量提亮遺體的起色,讓其保持生前的容貌,有些殯儀館還會提供遺體沐浴服務。

「冷凍櫃」的使用也是個微妙的環節。人死之後,遺體一般會被轉移到太平間或殯儀館的冷凍櫃裏,現在的冷凍技術很成熟,最低溫度是零下18度。但在我的調研中, 很多太平間不會把溫度開到那麽低,大多保持在0度左右,不會讓遺體凍成「冰錐子」。 太平間的人會安慰家屬,「放心,還是會有彈性的」。畢竟,如果把遺體冷凍結冰,又拿出來解凍、火化,整個過程裏「遺體」就是作為一塊生物學意義上的「肉」被對待,毫無尊嚴——我們都處理過冰箱裏的凍肉,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變化。把溫度調高一點,大多數家屬還是能接受冷凍櫃、冰棺,因為天氣炎熱時,遺體很容易腐爛、變化。

不過,家屬會轉而在意另一個點:把遺體停在哪裏?如果是在村子裏,把冷凍棺材停在家中廳堂裏,親人陪伴著遺體,大家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方式。但停放在醫院的太平間,家屬就會覺得沒有尊嚴。

【入殮師】劇照

太平間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我第一次跟著進入太平間時很害怕,感覺天靈蓋都要被沖開了。太平間一般都在住院部大樓的地下,入口沒有任何標記,路線很曲折。進去之後,裏面非常陰暗、逼仄,也沒有窗戶。存放遺體的地方是毛坯房風格,遺體被整齊地放置在一格格的冷凍櫃中,旁邊還有一些存放醫務廢料的塑膠桶。醫務廢料就是在手術或者其他醫療過程中切除下來的人的器官或組織,這些桶的密封性還不太好,經常會有一些滲液流出來。一個在太平間工作的同事告訴我,他剛來時非常不適應,這些「斷手殘肢」感覺就像菜市場裏的廚余垃圾一樣,很長時間裏,他都不吃雞爪一類的食物。

在太平間裏,「人」的特殊性被壓縮到極致,他們就是擺放在庫房裏的一個物件。 家屬看到這樣的空間會覺得很混亂、不潔凈,把親人的遺體放在這裏不僅沒有尊嚴,甚至是一種褻瀆。

於是,殯儀公司發現了贏利點:提供每天收費1000元至2000元的豪華告別室。 許多醫院的太平間是承包給殯儀公司管理的,殯儀公司會在太平間裏再隔一個房間,稍微粉刷一下,打掃幹凈,放一個冷凍棺材,裱幾幅畫,再放幾把木質的雕花椅子,家屬可以買一些鮮花,或者給逝者蓋上佛教的經被等等。他們不用冷冰冰的命名方式「遺體冷藏區」,而是叫「告別室」,體現出人的尊嚴與情感。

【白兔糖】劇照

我覺得, 家屬希望透過花錢,盡可能地保持逝者的尊嚴,這是殯葬行業能夠長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 「遺體」很特殊,它還保留著人的模樣,生者會把對逝者的感情、依戀投射在遺體上,而且家屬們覺得這是「一次性支出」,花錢時不太會斤斤計較,殯儀行業才能實作「暴利」。

我實習時,殯葬公司的一位副總經理說,剛入職時,他曾經有過雄心壯誌想改變這個行業的形象:當提起殯葬行業時,大家的第一反應不是「吃死人飯」,也不是「利用資訊差、道德綁架讓家屬付很多錢」,而是發自內心地對逝者、對死亡的尊重。這其實涉及到人的死亡教育,我們如何坦然地面對死亡,如何能跨越血緣的隔閡,對陌生人的死亡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憐憫、同情。目前我們還缺乏這樣的觀念, 所以殯葬行業在道德上總是處於一種相對弱勢的地位,它是剛需,但又是一門摻雜著利益、情感和規範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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