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那個具象、寫實的縣城,在音樂裏變成了一種情緒符號,成為大眾抒發生活情感的「神丹妙藥」。
記者|卡生
【縣城】突然火了
今年4月,B站上出現了一條由22部國產文藝片混剪而成的【縣城】MV,觀看者達到百萬量級,其配樂來自華北浪革劉森的原創歌曲【縣城】。之後,在「縣城」標簽之下,更多的UP主跟進,將鏡頭對準了自己的老家。它可以是某個東北礦區小城,也可以是南方潮濕的山巒之地,唯一不變的是這首【縣城】BGM (背景音樂) 總是貫穿始終,成為抒發生活情感的一劑神丹妙藥。 歌詞中的「千層山,萬重浪,沒有縣城,萬萬不能」引發了強烈的共情,彈幕上觀眾打滿了各種不為人知的縣城名字。
劉森是誰?華北浪革是一支怎樣的樂隊?我們尋找劉森的過程頗為坎坷,盡管這首歌已經火出了圈,網易雲音樂上【縣城】的點贊量超過53.2萬,評論區有兩萬條留言。關於劉森,只能在一些搖滾公眾號裏看到幾句關於他的介紹:1990年出生,北京人。我們托了不少音樂圈的朋友打聽劉森,均找不到他的行蹤。後來註意到,【縣城】的創作者除了劉森,還有另外一位歌詞創作者吳韃靼 (老吳) 。
【縣城】短片截圖
我們找到老吳也並非透過音樂圈,而是透過熟悉蘇俄、東亞的一位前同事。老吳活躍的身份是「蘇俄轉播」主筆,一檔以研究蘇俄、東歐的文化、藝術、歷史的公眾號與播客電台。 這與想象中的音樂作詞人的身份相去甚遠,也越發讓我對【縣城】這首歌的創作過程產生了濃厚興趣。
盡管有老吳引薦,劉森還是沒有答應接受我們的采訪,原因是正在忙於新專輯創作的他還在閉關中。透過老吳得知,劉森現在居住在四川,每日除了寫寫歌,基本過著宅男的生活。 所謂華北浪革樂隊,其實一直都是劉森一個人,音樂都是他用一台電腦完成的創作,屬於臥室音樂,一種低保真的獨立搖滾。
最終從老吳這裏,我們知曉了一些【縣城】的故事。
老吳和劉森相識於2017年的某場線下活動。老吳在微博上有寫打油詩的習慣,【縣城】的雛形就是2015年的一次酒後吐真言所寫。劉森在2017年那次見面時,提出來想要寫一首歌,借用那首老吳的「打油詩」進行改編。三年後,2020年,當老吳聽到劉森譜曲後的【縣城】時,它已經變成了一首朗朗上口的抒情搖滾。劉森在前半段加了幾句,「我也想殺死傷痛,讓那恩怨有始有終,擡頭望著故鄉的天空,飛來成群野外孤鴻」,而後半段「千層山,萬重浪,比不過縣城一碗湯,多加辣,不要糖,沒事兒別看老板娘」,以及那句「沒有縣城是萬萬不能的」,則是老吳當年所寫的部份。 為什麽「沒有縣城是萬萬不能的」?老吳說,這句最初的來源應該是【古惑仔】裏萬梓良飾演角色的那句台詞,「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或許是出於某種有意識的借用,他讓這句反復的歌詞變成了當時抒發情緒的口子。
【古惑仔】劇照
回到2009年,老吳當時住在河北的一個招待所,等著被所在的國企外派到中亞工作。每天,他會沿著一條叫火炬街的小街從單位回招待所,路途中喝上兩杯酒,然後再溜達到老吳口中的「燈光暗淡的華北平原」。街邊超市裏走出數著票子、拎著10斤裝塑膠桶白酒的農民,灰頭土臉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後來,他在中亞工作了幾年,中亞的戈壁與華北的平原,發生了某些意識上的交錯,借著伏特加的勁兒他勾兌出了一些文字, 在老吳看來,那不過是對自己平庸日常的一些書寫。
眼下【縣城】卻作為社交媒體上縣城記錄者們的BGM紅了,歌曲所帶來的長尾效應並不在劉森和老吳最初的預料之中。這兩年老吳去成都,和劉森一起出去自駕遊或者閑下來喝茶的時候都會說上兩句往事,復盤過這首歌的走紅。【縣城】作為被反復使用的網路標簽,它的存在是必然裏帶有些許偶然。歌詞裏,老板娘、熱湯是具象的,但後來透過社交媒體的解讀,已經脫離了創作初衷而獨立存在。老吳說:「這首歌就像是一個填空題,我們寫了前半句,而那些衍生出來的形容詞、定狀語是觀眾往裏添加的部份,這足以滿足他們應對當下的一種情緒。」劉森為此還專門寫過一篇長文聊起對於【縣城】被影像化的看法,「雖然從未有過和聽者的直接溝通,但那些圖片和視訊一直在給我反饋,不論何種角度和出發點,都在昇華在我心中未曾想過的‘煙火’。 ‘縣城’不是城,是我們的曾經,是自己在繁華與寂寞的爭鬥中,來來回回行走的過程,是從腳底到心頭,很難輕易擺脫的路 」。
「縣城」流量池
網上走紅的「縣城」熱詞到底意味著什麽?老吳認為【縣城】這首歌是樂迷和普通人的心聲,也是被資本平台選中的情緒廣告語,當下城市化加速發展後,城市高度飽和, 此刻需要從「縣城流量池」中抽取一個獲獎者,來表達宿命式的「走出去—走回來」的狀態。 所以面對這個熱詞背後所引發的羊群效應,老吳和劉森都保持了一種謹慎、旁觀的態度。至於它的好與壞,並不在他們眼下能說清楚的範疇之內。
【春色寄情人】劇照
阿來便是在「縣城」紅利池裏分了一杯羹的人。他是我在網易雲音樂裏找到的給【縣城】留言的粉絲。
阿來最開始是從B站的【縣城】BGM了解到劉森的。今年過完年,他從家鄉懷化沅陵縣回到北京。在一個失眠的深夜,他聽到【縣城】那句歌詞,「飛來成群野外孤鴻,敲碎我沈浸其中的,一場場不願醒來的夢」,很多種難以表述的情緒就像視訊裏出現的【Hello!樹先生】【三峽好人】【鋼的琴】一樣,在他腦子裏快速閃回、重疊。阿來從床上爬起來,想給遠在老家的父母打個電話聊聊,「如果兒子並沒有如你們所想的那樣在北京混出名堂,你們是不是接受我回來?」
阿來最終沒有撥那個電話。 於「95後」的他而言,在北京上學、工作的8年就是一場盛大的逐夢之旅。 他記得,收到北京一所大學的通知書時,父母專門在鎮上的酒樓裏擺了酒席慶祝,親朋好友來了十幾桌,那陣仗堪比一場婚禮。這些年,阿來從來沒有給家裏人說過在北京的真實生活。他畢業後與同學分租了西三環附近的一套老破小,父母說過幾次來看望,他都以工作太忙推脫。他不想讓父母看到自己的現狀:每天7點早起坐地鐵趕往東三環的國貿工作,每天的通勤時間需要兩三個小時,加班到深夜回到家只能煮碗面打發一下,或是在小區樓下吃個麻辣燙。盡管如此努力,最終也沒有逃過公司裁員。
【沒有工作的一年】劇照
回老家過年期間,阿來在街道閑逛,這裏的豬腳粉、沅陵酥糖、曬蘭肉都是小時候常見的美食,他突然想到,如果做一個專門介紹老家的縣城vlog會不會有人看?他嘗試著以第一視角拍了很多的路邊攤小店,並附上了人在北京並不如意的真情實感。這條vlog一晚上點選量超過了一萬。 如果說,縣城曾是他想要逃離的,此刻卻是這裏的煙火日常救了他。阿來並沒有成為專職的自媒體人,畢竟這已經不是自媒體可以輕易變現的時代。但這個事情給了他鼓舞,最終,他決定離開北京回老家。 叫了一輛「貨拉拉」,打包了出租房裏所有的家當。最近,他正和朋友合計著在縣城裏開一家咖啡店。
縣城如何接受那些回歸者,這裏面有許多無所適從的「夾縫感」存在。「夾縫」是與阿來聊天過程裏他頻繁提到的一個詞。 相比年少時的無法選擇,他現在可以選擇住在一個年輕人偏多的小區,換一個視角去使用「縣城」這個標簽。古街和美食裏面所蘊藏著的生活情態在社交媒體發達的今天與大城市縮短了距離,「夾縫」更多時候已經不是事實上的縣城帶來的,而是一種心態上需要進行的轉變。「比如,內心是否願意承認離開大城市是一種無奈和被迫,以及如何擺正對生活合理的預期。」阿來說。
阿來覺得,劉森這首歌曲是借「縣城」這個詞語擊中了很多人的內心,也包括自己。這首歌沒有身處縣城無法擺脫的困頓感,也沒有很濃的故土情懷,只是一種生活的選擇而已。此前,阿來在一篇文章裏看到一條對【縣城】的評論,說這首歌最大的問題是像一個外來人的敘述,是一種過客的速寫。但打動他的恰恰是這種過客的速寫,作為重回縣城的人,他又何嘗不是一個過客呢?
「00後」的「來自縣城的科幻」
被社交媒體標簽化的「縣城音樂」正當紅,那是否還有另一種縣城音樂的存在呢? 更年輕的縣城音樂創作者又將如何理解縣城?
歌手蔣先貴
我詢問了一些在社交平台上活躍的歌迷。1998年出生的JANE認為最打動她的是「00年」出生的創作歌手蔣先貴。蔣先貴成名於音綜節目【明日創作計劃】。當他在表演中唱到「你去找宇宙飛船,我去引開保安」「工廠、煤礦揉進他傷心的淚水,幻想、迷惘屬於終將分別的人」, 這種高度抽象化、隱喻化的,以「縣城為藍本」的虛構意象,給JANE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受。
節目中,五條人的仁科稱蔣先貴的音樂是一種 「來自縣城的科幻」——當迪斯科伴奏響起,少年戴著茶色方形墨鏡,穿著板正的西裝,一手揣兜,一手舉麥。 在蔣先貴的身上,鮮少看到縣城銘印帶給他的愁思,就像他自己在節目中所說:「我的故鄉不是一個發達的地方,這種生活我們只能選擇接受或者被迫接受,所以我的歌的大部份,到最後都是釋懷的。」
蔣先貴歌曲裏的「六盤水」並不是真實的六盤水,卻不能忽視真實的六盤水在他音樂裏的底色。六盤水坐落於貴州和雲南接壤的地區,最早是由三個煤礦區組成:六枝、盤縣、水城,後來由於行政區擴大,成為今天的六盤水市。蔣先貴的家在水城縣郊,原來這裏是雲南昆明的一部份。上世紀60年代,全國各地抽調了十多萬人支援六盤水進行煤礦開采和工業發展,整個城市外來人口很多,在蔣先貴的記憶裏,身邊人總是分為兩撥,一撥人是說著東北、上海話的三線支援者,一撥人是土生土長的本地漢族以及苗、彜為主的少數民族。在本地人和外來人的混居生活裏,這裏的氛圍變得「既南又北」,每年過年,熱鬧的廣場上有南方一帶的舞龍舞獅、點燈祈福,有少數民族跳舞對歌,還有北方人帶來的過年吃餃子的習俗。
【父輩的榮耀】劇照
蔣先貴生在浙江,父母是在外出打工時生下的他,後來才舉家返回貴州生活。他成長記憶裏最顯著的標誌是佇立於家對面的鋁合金廠。一邊是原始狀態的村落,另一邊是象征著現代工業化的大型工廠,工廠和村落中間的地帶是一塊未被開發的荒地,蔣先貴便是在這塊長滿了三葉草的荒地上度過了童年。在他腦子裏,小時候喜歡看的科幻小說中,UFO降落的工業化場景很容易與對門圍墻鎖住的工廠並置,天外來客混合著民間傳說裏的老鷹、龍、洪水,構成了一個縣城少年對於這個世界的想象。
除了寫歌詞,蔣先貴也寫詩,他說他父親也寫詩,「寫的詩非常賈樟柯」,用力且寫實。他更喜歡老鄉畢贛拍的【路邊野餐】,尤其喜歡電影的英文名Kaili Blues,轉譯過來是凱裏布魯斯—— 既是真實生活中犄角旮旯的灰塵,也是一種普遍且隨波逐流的生活狀態。
「其實,塑造我的並不是那個真實的六盤水,而是一些由文藝狂想構成的人與事。」蔣先貴考上四川音樂學院之前,有過一段在家鄉酒吧駐唱的經歷。是一家叫米坫的酒吧,在這個城中的黑夜裏閃著光,老板是一個曾當過秘書的公務員,後來辭職做了一名老師,除了經營酒吧,還寫詩。 從小學習吉他的高中生蔣先貴試唱了一首西班牙情歌就被老板當場錄用 ,每天150元。與他一起在米坫駐場的人裏,有教他即興的嬉皮士,有獸醫、詩人、老師。在這裏談論到的哲學、搖滾、文學,和這個城的日常形成了鮮明對比。
【驕陽伴我】劇照
一度,他急於離開六盤水。蔣先貴說,那個真實的六盤水實際上他並不真正了解。考上大學,第一次坐飛機,參加音綜的海選,在北京簽約經紀公司,對於20歲出頭的蔣先貴而言,這些就像是坐上了一輛飛行器通往另一個星球。他看到了小時候不曾在縣城裏出現的便利商店、人來人往的大型廣場、地鐵公交。當對繁華的興奮褪去,他把自己關在公司給他租的公寓裏,有些茫然。 晚上失眠的時候他拿出手機,搜尋「六盤水」三個字,把這個小點放大,再放大,最終看到遠在千裏之外的六盤水地圖,然後在衛星模式中用手指模仿自己行走的路徑,想象自己正在六盤水的小巷裏遊蕩。
那一年春節,巡演結束後,蔣先貴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回老家。他意識到,那個被他虛構、加工過的六盤水依然是他創作的起點。在好友的幫助下,他租下了一間小房子作為自己的基地,進入新專輯【玫瑰花刺客】的創作期。「玫瑰花刺客」是一個蔣先貴頭腦裏的虛擬人物,他總是出現在深夜,穿風衣、戴墨鏡,行走在城市裏行俠仗義,但是他患有嚴重的前列腺炎,有一天,他被人發現死在了一個巷子裏頭。那段時間,蔣先貴過得日夜顛倒,模仿著這個虛擬人物,在各個酒吧裏面晃悠,跳舞到天明。
新專輯裏有首歌叫【筆架山公園舞廳】,這座公園坐落在他的出租房對面,是一個有著三座山峰的公園。他聽朋友說,原來的筆架山曾輝煌一時,在六盤水繁盛時期,周末擠滿了來這裏遊玩的工薪家庭,後來逐漸冷清。發現公園裏的那個舞廳,在蔣先貴的講述中是一個頗為神奇的故事。那個地方只在深夜開放,它的外面看起來像一個藍色的大倉庫,是那種由鐵片做成的大倉庫,此前蔣先貴從未註意到它,還以為是公園堆放雜物的地方。縣城的夜是寂靜無聲的,一陣陣低頻且有節奏感的聲音從公園裏傳來,像是從一個容器裏發出的動靜。循著聲音,他走到了藍色大棚前,裏面霓虹燈轉動,許多老頭老太太在跳舞。後來他從一個阿姨口中得知,這個地方已經存在10年了,原來是水城鋼廠的舞廳,後來搬遷到了這裏。 蔣先貴把這天晚上的奇遇寫成了一首歌,他突然意識到, 盡管自己在這個小城裏生活了這麽多年,依然無法完全看到它的真實一面。
【漫長的季節】劇照
「幻想讓人豐滿,讓生活充滿意義」,這是蔣先貴成為「玫瑰刺客」後行走在六盤水大街小巷裏的體驗。他曾在筆架山發現了一個被遺忘的龍的雕塑,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什麽人在這裏做的。到了深夜,只見一條神龍在樹林裏若隱若現地匍匐著,仿佛在等待某個時機,便能幻化真龍,一飛沖天。樂評人郭小寒接受采訪時說: 「蔣先貴這一代縣城出生的音樂人的精神狀態是帶著好奇心和第三種旁觀的眼光去看待自己成長環境的,他們是在科幻、動畫、文藝電影裏成長的一代,所以他們把出發於現實又脫離現實當作一個庇護所。」
你聽過劉森的【縣城】嗎?我問蔣先貴。蔣先貴說,他和劉森在成都的小酒館店慶上認識了,發現兩人都收藏了彼此的音樂,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神交。蔣先貴說,「縣城」這個標簽是會產生多重誤讀的,但共通的都是聽眾在獲取一種音樂情緒。所以他從不反對有人在他身上貼上「縣城歌手」的標簽。 他在音樂裏更關心的是,「生活是一場盛大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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