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妍妍網 > 情感

每個女兒,總會在某時發現自己是母親的「分身」

2024-03-06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新刊出爐! 點選上圖,一鍵下單↑↑↑

「母女關系

記者|孫若茜

在生下我的那一刻,聽到醫生說「是女兒」,我媽一下就哭了。她說,這可不是因為她重男輕女, 而是一想到她的孩子,在將來成為一個女人之後,還要經歷她剛剛承受過的生產的劇痛,心裏就很難受。

在我的記憶裏,這一段媽媽講過很多遍。我小時候覺得這話挺矯情的,就會哼一聲:「切。」聽過再聽覺得煩,就會說:「我不生孩子不就行了嗎?」到了生育年齡之後,她再說,我就問她:「你後悔嗎?你更希望我當丁克嗎?」她說,當丁克當然也不錯,但她不是這個意思。然後又補充說,擁有女兒是她這輩子覺得最幸福的事情之一。那說這個是什麽意思?她說,就是聊聊天。我和媽媽之間的聊天通常都是說些眼前的事,她幾乎不會和我長談回憶,也並不樂於指手畫腳我的未來。因此在很長時間裏我都搞不懂,為什麽單單這件事,她會對我說上好多次。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劇照

後來,輪到我躺在產床上,聽到醫生說:「是兒子。」我忽然又想起媽媽的話,在心裏暗暗地對孩子說:「不管怎麽說,你是不會受這份罪了。」

然後,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媽媽對我說這些,並不僅僅在於我正是讓她付出過劇痛的孩子,也不是在推播作為過來人的某種人生建議,它可能更像是她在心裏的一種喃喃自語—— 母女關系裏,媽媽往往會在某種程度上將女兒視為自己的分身或延續。 它也像是一種純粹的分享——媽媽通常會願意,哪怕僅僅是一廂情願地將女兒當作親近的朋友,有意無意地發起些只有在女性之間才樂於談論的話題,就比如像「生產時刻的感受」,既是私密的、容易共情的,又不會被指責沒有邊界感。僅僅是媽媽對我發起的一段只有一兩句話的閑聊,就能將我們的母女關系構建出多個角色和多重維度。而在我所知的發生於母女間的故事裏,我和媽媽相處的日常其實是再普通不過的了。換句話說, 再平凡不過的母女關系裏,都足以包含著不易覺察的復雜性。 而日益形成共識,且越發引起研究者關註的,正是在錯綜的人際關系中,母女關系堪稱是最為豐富的關系之一。

母女關系往往不被當作問題

南韓心理學家金誌允在【母女的世界:愛與憎的矛盾體】一書中寫道:母女關系包含的矛盾比任何的關系都要多。母女的世界猶如交織在一起二三十年的線團。盡管如此,與大多數人熱議的夫妻矛盾或是婆媳關系不一樣,母女之間的矛盾才剛開始被關註。很多母女哪怕知道自己所處的艱難境地是因為對方造成的,也還是無法確定這到底是怎樣的矛盾。母女之間,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一切也都是被允許的,彼此靠得很近,僅僅因為是母女。 母女之間如此親密,以至於根本不會按照其他的人際關系去思考問題,這就是其中最根本的原因。

她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一個好朋友事先沒有通知就跑到你的家裏,做了你最不愛喝的清醬湯,還坐在你對面強迫你必須喝完。當你表示拒絕,她會說:「我比你更知道你的身體!就聽我的,別廢話,吃吧!」然後,她又說,「要是剩下一勺,明天我都會繼續給你做清醬湯喝的。」如果你有一個這樣的朋友,你肯定會覺得她很可怕。但如果這個人是媽媽,你就會覺得這是正常的。 就因為她是媽媽,她愛你,母親的愛從來都被認為是強烈的、無私的。

【關於我媽的一切】劇照

我們大都接納過這樣的愛,即便在接納的過程中隱隱感到過不適。義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小說【煩人的愛】裏精準地描述過這種微妙的情緒,書中有這樣一段,寫的是主人公的母親每個月都會到女兒在羅馬的住處待上幾天時女兒的感受:「聽到她在家裏走來走去,我並不高興。她按照自己的生活習慣在黎明起床,把廚房和客廳從上到下擦一遍。我想再睡一會兒,卻再也睡不著了:身體在被子裏變得僵硬,很不自在。她在外面忙碌,這會讓我感覺自己像個長著皺紋的孩子。她端著咖啡進來,我會蜷縮在床角,防止她坐在床邊時碰到我。

她很愛跟人搭訕,這讓我很惱火:出去買東西,她與那些店主混得很熟,而十年來,我與他們的交流卻不超過兩句話。她與一些偶然認識的人在城裏散步;她和我的朋友成為朋友,向他們講述她的生活,總是同樣的故事。在她面前我只能克制自己,從來不說實話。」而只要女兒露出一絲不耐煩,母親就會馬上回老家拿坡里。走的時候,「她把家裏的一切按照自己的喜好擺放好,她離開之後,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按照我喜歡的樣子,把東西又重新擺放好。我把鹽罐放在多年來它一直待著的地方,把洗滌劑放回了對我來說順手的地方。我打亂了抽屜裏她整理好的東西,讓書房恢復到了混亂狀態」。

每當有朋友說「我媽說要來看我,住幾天」,我都會想到小說中的這兩段。也許你會認為,這其中展示的矛盾和沖突,似乎還沒有「清醬湯」中的明顯。它看起來加倍溫吞,也讓我們加倍地混沌——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這當中確實有問題存在嗎?

金誌允在書中提到過:「母女關系往往不被當作問題,而忽視的原因,我覺得是媽媽們的表達方式不全然是暴力。因為母親們溫柔善良、無私又無助。不管誰都會認為,母親僅僅是擔心和愛護女兒,並沒有暴力行為。更有甚,母親的愛有時會巧妙到連本人都沒有察覺其中的問題。」她指出,像是那種「清醬湯」式的表達愛的方式,「在母親過了青壯年時期以後,會像汽車行駛在沒有出口的公路上一樣,漸漸地成為一種固定的模式。人腦對關系變化的接受和適應,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得緩慢。因此,如果母親們在中年時期無法正視並跨越子女間問題的話,到了老年會深陷矛盾的深淵,從而使關系愈發惡化。母親就像每天升起的烈日般依附在女兒身邊……作為女兒,只想躲開這炙熱的陽光」。

【小歡喜 】劇照

為何想要跳出母親理解的範疇

小時候,我們的「童話腦」堅信,這世界上所有女兒的痛苦都來自她們歹毒的後媽,她們彼此憎惡。可現實是,有很多女兒深愛著自己的母親,卻還是因為母親而痛苦,與此同時,母親也深愛著她。

鈴木涼美在她的隨筆集【獻給愛與子宮的花束】裏這樣說起母親:我和好朋友們境遇差不多,都擁有那種在小孩發燒生病時不會怒吼「少廢話趕緊去打掃樓梯」而只會做病號粥的母親,一直到孩子上高中在金錢上仍百分之百予以支援的母親。母親準備溫暖的床鋪,打掃我們淩亂的房間,就算有時開罵,卻沒下過毒,不會把孩子驅趕到寒冷逼人的鐵皮儲物小屋過夜,也從未想過把孩子拋棄到深山角落。大體說來,我們這種人的不幸,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難辨,溫吞吞的。也許難稱不幸,可就是擺脫不掉。她形容這樣的「不幸」是「曖昧難言又分寸絕佳」。

鈴木涼美曾經是【日經新聞】的記者,但她同時會抽空去夜總會陪酒,離開記者的工作以後,又找過一家俱樂部上班,還當過AV女優。她是以主動跳進這樣的生活軌跡的方式,應和所謂「不幸」的。我在收錄了她與上野千鶴子為期一年通訊的【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一書中讀到,她之所以進入性產業,正是與母親厭惡、拒絕理解那個世界有關。母親嘴邊經常掛著一句話:「你要是因為詐騙或者搞恐怖活動被抓住了,我都能盡全力和你站在一起。你要是當AV女優,那就算了。」

【母親】劇照

而正像上野千鶴子所說的那樣—— 最能犀利看穿母親「看似合理實則矛盾」的是女兒,被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兒。 鈴木涼美所看穿的是:母親強烈排斥賣弄「女人味」,但同時她也有略顯異常的外表至上主義傾向。母親絕對意識到過男性的凝視,卻從不實際交易。母親希望被星探相中,但絕不會答應。以及母親明明渴望成為價格昂貴的商品,卻鄙視那些實際出賣自己的女人。這都讓鈴木涼美很不舒服,所以她徹底賣掉了自己。「這固然有些魯莽,但也是為了排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她起初並不知道「想跳出母親的理解範圍」這個念頭占了多大的比重,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理解母親最猛烈否定、拒絕理解、不想用邏輯解釋的東西」又占了多大的比重。 而她離開性產業的2016年,正是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年。她說,一方面是因為忙於照顧母親,之後又要操辦後事,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好歹在母親的最後時刻聽她一句勸」的念頭。但事實是,她發現母親一走,夜班的吸重力和她置身於「夜世界」的意義都立刻打了對折。

直到生命的最後,母親都拒絕理解女兒的行為。她對女兒說:「我之所以無法原諒你,是因為我愛我女兒,非常愛,愛得停不下來,你傷害了我女兒的身體和內心,還無動於衷。你為什麽欺負我女兒?」「我女兒通往幸福的路原本無比寬廣,現在卻被你堵窄了。」

【煙火人家 】劇照

作為母親的分身

在我看來,鈴木涼美的母親的這些話中,最耐人尋味的是人稱的轉化。在母親口中,「你為什麽欺負我女兒?」的那個「你」是誰?母親說話的物件是女兒,但她卻有意地將「你」與「我的女兒」割裂開,甚至使她們對立起來。 當女兒被這樣一分為二,實際上是母親正將其中一個女兒視為了她自己,或者說她的分身。

金誌允談到,女兒不是母親的雙胞胎姐妹,卻好像只是出生時間不同,不是分身又似分身,像某種化身。母親會把自己未實作的夢想轉嫁給女兒,把女兒打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讓女兒去做自己無法做的事情。當她問起作為女兒的人「有沒有這樣的瞬間,母親讓你覺得自己就是她的分身」時,女兒們的分享涉及外貌、性格等方面,包含的領域相當的廣泛。

比如:母親很內向,女兒卻很外向——「你怎麽會這麽慌亂,像誰?」母親風風火火,女兒反而內向——「你為什麽這麽不自信?把肩膀開啟。」母親很勤快,可女兒不緊不慢——「你怎麽這麽慢?這麽懶你以後怎麽活?」母親性格很淡然,但女兒卻很勤快——「餵,放松點吧。幹嗎這麽拼命呢?」在她的調查中,甚至有位母親規定女兒微笑時只能露出6顆牙,每當女兒忘記了這茬兒開懷大笑時,就會掐著她的臉提醒她微笑的露齒標準:「6個,6個!」母親以自己的標準作為法則,時時刻刻審視著女兒。

張衛國的夏天 】劇照

金誌允認為, 當作為母親一代的女性結婚生子後,除了母親、妻子、兒媳的角色之外,沒有其他可以實作自我成長的空間。她們就會下意識地自我擴張至心理最親密的女兒身上 。一般來說,媽媽們往往不太清楚自己與女兒的親密程度,因此很難發覺彼此是有著不同人格的個體,以及女兒的成長需要心理上的獨立。母親無法認識到自己對他人的掌控欲,或者說意識到了卻無法控制。而女兒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並不知道自己是媽媽的分身,通常到了30多歲、有了一定的經濟基礎才開始反抗。但這樣的女兒余生都很難擁有較強的自尊心。

上野千鶴子曾在給鈴木涼美的回信中感嘆,「母親和女兒」之間的關系不僅受到母親能力的影響,也與女兒自身的能力息息相關。在許多被母親用巨大的愛與智慧牢牢捆住的女兒中,肯定有人無法獲得自我意識,甚至走上自毀之路。

我發現,在和朋友談到自己與母親的相處時,哪怕談話的物件同樣都是作為女兒的人,我們依然會用一個字首強調自己的懵懂,或防止對方的不認同——「我不知道我們的關系算不算很糟糕……」「也許真的有關系非常好的母女,但我們……」上野千鶴子在追溯自己的母親時曾經寫到過:「直到現在,我都不相信世上會有良好的母女關系。」也許每個女兒都在心裏盤旋過這樣的話。身為女兒,我們深知即便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母女關系,都難免有暗流湧動的較量。母女間再怎樣依戀自豪,也會有相互嫌棄甚至想要逃離的時刻,再怎麽親密,也總有一些無法談論的話題。金誌允在談論母女關系時會強調,母女的心理形成是有著各種各樣的背景的。母女關系實則也並非只是存在於母女之間的問題,與家人、丈夫、子女、雙方父母的關系一脈相承,與所處的社會背景帶來的根深蒂固的問題共存。 不論母親還是女兒,同為女人、彼此相愛,共同在幹涉與愛之間徘徊。

【喪失名字的女神】劇照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

「母女關系

點選下圖,一鍵下單

期更多精彩

| 封面故事 |

  • 母女關系(孫若茜

  • 尋求自我與尋求依戀——專訪心理學者訾非(孫若茜

  • 你後悔成為一位母親嗎? (段弄玉

  • 我家有個林妹妹:母女的同居生活 (巫昂

  • 拍盡了母女,我不想再談母女關系了 肖楚舟

  • 兩代母親:一個背向世界,一個面向世界 段弄玉

  • 脫口秀解決了我的母女內耗( 卡生)

  • 有一個「不掃興的媽媽」是什麽感覺?(孫雅蘭)

  • 當媽媽與我談論絕經(李文欣)

  • 養「廢」一個東北獨生女,需要幾步?(馬曉涵)

  • 媽媽的養老計劃是和我分居(梧桐)

  • 我帶「虎媽」去醫美(陳彤)

  • | 經濟 |

  • 市場分析:中國新能源車強勢崛起(謝九

  • | 社會 |

  • 時事:印尼大選:「老少配」背後的新與舊(程靖)

  • 調查:11名學生的125頁檔(李曉潔 周昱帆)

  • | 文化 |

  • 文化:理想主義褪去後,平凡人生的價值是什麽?(艾江濤)

  • 電影:祖峰:更多的可能性(幗傑)

  • 文史:投獻之厄(蔔鍵)

  • 書評:還有建築在說話(唐克揚)

  • | 專欄 |

  • 邢海洋:快遞新規可能幫倒忙

  • 袁越:人體屏障的崩塌

  • 張斌:對興奮劑友好的「增強型運動會」

  • 朱德庸:大家都有病

  • 點選下方圖片

    開通數位刊會員年卡解鎖本期 👇

    本周新刊

    母女關系

    點選圖片,一鍵下單紙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