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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 海棠
01
無論身在哪座城市，一年四季我都熱衷於逛公園，尤其春天，畢竟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不過今年在心態上有一點明顯的不同。
「每年的春天一來，實際上也不意味著什麽，但我總覺得要有什麽大事發生似的，心裏總是蠢蠢欲動。可等春天整個都過去了，根本什麽也沒發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錯過了什麽。」這是【立春】裏王彩玲的一段台詞，每年立春都會連同電影一塊兒被人翻出來。不過，今年沒有立春這個節氣：2024年的立春在2月4日，但此時農歷還在2023年的臘月二十五。
【 凪的新生活 】劇照
然而，這段話還是在我心上冒了個泡泡，尤其最後那一句「好像錯過了什麽」。 以前都是隨心散漫的狀態，想逛就去逛，不想逛就不出門；現在離清明踏青還遠著呢，我就發覺自己心裏隱隱存著一點緊迫感，仿佛再不出門晃悠晃悠，就要錯過這整個春天了。後來我再一琢磨，這也許是疫情帶來的一種心理後遺癥。
疫情剛開始的那兩年，我在北京工作，那段時間沒什麽機會去逛公園。 盡管小區裏的玉蘭花和西府海棠還是給我留下了很美的印象，即便是路牙子上的花圃，也開得清麗動蕩，月季花飽滿的花粉撲在口罩上，免去了鼻腔內的刺癢，但說到底，我還是被迫錯過了北京大部份的春天。
2022年的這個時候，我在深圳，和朋友去逛了梅林公園，從下梅林走到了長嶺陂（地圖上顯示有12公裏），那時天空正醞釀著一場大雨，一切看起來都是陰潮潮的。從山上望下去，水庫本身只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水域，在這樣的天氣裏，加之水質清澈，倒也呈現出一幅煙波浩渺的景象。廣東這邊的山郊野徑隨處可見台灣相思樹，大概是看中了它的功能性，我還是更喜歡香樟一類，會在春天萌發新芽兒的樹。春天的樹葉，綠得新鮮，綠得嬌嫩，綠得盛大，在任何天氣裏都是好看的。
【 小森林 】劇照
路邊的杜鵑和蕨類都長得很好。 即便是有開得衰萎的植物，我也不會感覺到揪心。自然界裏的植物，生來就有一種古老而強大的，令人無條件信服的生命力。它們可能在這個季度枯敗，卻可能在下一個季度復活；它們可能在今年死去了，明年卻在同樣的地方發出新的芽兒，東風灑雨露，會入天地春。對人類而言，春天美麗而短暫，錯過一年少一年，植物卻隨天地共生；我想人不願錯過萬物新生的春天，既是對時間流逝、年歲增長的哀悼，也是對眼前擁有之事的珍惜。
去年春天，我已經生活在廣州，那時疫情過去不久，幾乎全國各地都在「報復式」出遊。有北京的朋友說想來南方看看海，我倆就相約去深圳大梅沙玩兒。由於一時大意，我沒有提前買好回廣州的車票，第二天上午到了車站再看，只有當晚九點半以後的一等座了。我要想辦法在深圳打發余下的時間，很自然地想到逛公園。去了附近的蓮花山公園，路上看到開得很好的玉蘭花；爬山途中在公園長椅睡了一覺，沒什麽風，茶樹枝葉擋住了陽光，鳥鳴啾啾，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 東京公園 】劇照
那天印象蠻深的還有一點，蓮花山腳下公廁換了花露水氣味的香薰，聞著竟然蠻舒服！話說到這裏，作為一個在深圳逛過上百次公園的人，真不得不誇一嘴深圳公園的公廁——對深圳這座無處不內卷城市來說，公廁的潔凈、香薰和厚實卷紙，都只是普通的標配，別出心裁的是其因地制宜的設計。比如，作為慢跑聖地的深圳人才公園，那兒的公廁配備了單獨的淋浴間，供跑完步的人沖個澡；蓮花山公園的山頂公廁，能讓人在「噗噗」的同時，一邊感受山林飽滿芬多精，一邊俯瞰無死角都市風景，堪稱尊貴的排泄體驗。
02
廣州今年春天是連綿不絕的陰天和雨天，放晴的日子屈指可數。受到緊迫感的驅使，我還是讓自己出門了。 在附近的海珠湖公園賞花，看到一個拿著相機拍照的年輕女孩子，就勞煩人家幫我隨意拍了兩張遊客照。習慣獨行的人往往內心羞澀，反而更能向陌生人袒露彼此的真誠。我們於是結伴而行，在聊天過程中，我得知她是哈爾濱人，獨生女，在華師讀本科，還未滿20歲。她經常自己一個人四處遊蕩，北上廣深蘇杭等地，都有她的足跡，她說如果再不趁著學生階段能自由地走走，今後為生存忙碌就沒有機會了。
我聽後略為震驚，自己讀大學的時候完全沒有這種及時行樂的念頭，反而期盼著工作以後帶來一定程度上的財務自由，才能有條件去到更遠的地方。 單看我們兩個個體，這種不同，家庭情況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但時代給年輕人帶來的心態變化也不容忽視。我讀書那會兒中國才步入4G時代不久，互聯網各行業發展蒸蒸日上，而現在，人人皆可卷，萬物皆可卷，人們的狀態越來越像黑澤明【生之欲】的那首主題歌所描述的：「生命多短促/ 少女快談戀愛吧/ 趁紅唇還沒褪色前/ 趁熱情還沒變冷/ 誰都不知明天事」，悲觀而積極。
這一事例倒也說明了逛公園的一個妙處：會有一些不期而遇的體驗。因為萍水相逢且後會無期，恰如其分的狡黠也可以被原諒——偶爾我會對人編織出一些無傷大雅的謊言，比如我說自己是編劇，正在寫一部同人文，出來找靈感，並問對方對此有何見解；有時我誇張一點，說祖上在唐朝做官，傳下來的日記簿裏有寫到高麗仕給李白脫靴的一幕，然後繪聲繪色給對方講。對我來說，逛公園的樂趣不僅僅在於見識新鮮的風物，更在於出門在外，我可以不用做真實的自己，如蛇蛻一般，我脫去原有的社會身份，成為任何人，那一刻靈魂如飛禽走獸一般輕盈，沒有絲毫的負擔。
獨自逛公園是很有意趣的，且幾乎不會受到幹擾，行與停、快與慢，全憑自己心意。走在路上，入眼、入耳、入鼻，途經的景象、聲音和氣味，這些都無法被懸置真空，這些都是身體所在的那一方水土展現出的氣韻與情緒，能感受到真真切切的生活，在此刻流動。
遇見不知名的植物亦是一大樂趣。有回看到一棵開滿紅花的樹，以為是鳳凰木，走近一瞧，才發現花朵和葉子的形狀與鳳凰木不同。查了一下，原來是火焰木，也叫郁金香樹、噴泉樹，為「硬骨淩霄族」（好霸氣的名字！） 還有禾雀花，一串串從藤蔓上垂落，遠遠看過去像淡黃的藤蘿。然而它很有質感，不是輕盈的飄墜姿態，幾乎是懸掛著的，讓人不能不感嘆它細小的花梗如此堅韌，品質給人最直接的力量感。
03
逛公園似乎永遠不會令人膩煩。 一方面，逛的次數多了，總可以發現一座公園裏不為人知的獨特魅力。在電影【子彈橫飛百老匯】裏，伍迪艾倫透過黛安·衛斯特之口，述說中央公園的風情：「這是整個公園裏我最喜歡的一角。到冬天，當公園被雪覆蓋時，大約下午四點半，當天色變黑街燈初亮的時候，一切都霧蒙蒙的。然後你就能看到曼哈頓地平線的輪廓，透過樹叢映入眼中，就像魔法一般。」約翰·庫薩克坐在她旁邊，不可自抑地陷入戀情：「我想我愛上你了。」而衛斯特用手指覆蓋住他的嘴唇，對他說：「話語算什麽。戴維，真正有意義的事物都是難以解釋的，他們比語言更原始。沈默吧，把思緒留給自己，不要泄露它們；靜默吧，把歌聲留給鳥兒，把心聲留在心裏。」
【 凪的新生活 】劇照
一方面，時間會帶來獨特意義。「時間能改變很多事情，一個人，一個地方，之所以對你有意義，是因為時間讓你對它產生了感情。」我有一個在蘇州生活的友鄰，她四季都會去四大園林漫步和拍攝，每回看到她拍的那些照片，都讓我很有一種去蘇州租一年房子的沖動——只為了看一回蘇州的四季園林，那一定意義非凡。
時間上這一點，於我也有家庭淵源。今天來看，我父母屬於早婚早育型，生下我時母親才十八歲，我六七歲的暑假都是在廣東和他們一起度過，一有閑暇我們就出去附近公園裏晃蕩。有一個定格在我童年記憶中的場景：我的父母手牽手走在前面的鵝卵石小道上，我在後面跟著，日落很美，榕樹細密的葉子上泛著層層疊疊金色的光，母親穿著一件石榴紅色的針織上衣，一頭黑直長發瀑布般披散，父親時不時扭頭看向母親的臉。
那時他們還很年輕，還不太懂得如何教養一個孩子，或者說還沒有教養一個孩子的意識，在那個年代的農村，只要「有飯吃，有衣服穿，有學上」，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盡管如此，他們言傳身教，卻讓我看到了浪漫的愛情是如何模樣。
【 三十而已 】劇照
後來，弟弟出生了，父親已年近四十，我們家庭出遊的偏好設定目仍是逛公園：其一無甚花費，其二親近自然，其三打發時間（如若家中有個時刻都鬧騰不停的小孩，這一點尤為重要）。那個時候，我已經步入青春期，是一個高中生了，更不會和父母親手牽手走在路上，我依然跟在後面，看著弟弟一左一右地牽著他們。除卻這種時間線上的參與感，我感覺自己倒更像是這個家庭成長之中的一個見證者，也是一種難得的殊榮吧。
現在，於我的父母而言，逛公園已不再只是為了找個浪漫的地方談情說愛了，更是為能短暫地逃離家庭生活的一地雞毛。 一家人待在局促的房間裏，想到的、談到的都是近憂遠慮：房子貸款、小孩升學、雙親養老……甚至是二十幾年婚姻生活裏種種無法忽略的齟齬。我想到之前讀過的【刺猬的優雅】，裏面的看門人勒妮有過一番人生體悟，她講盡管人間瑣事包圍著我們，可此時四處一片寂靜，聽到外面颼颼的風聲，看到微微作響、隨風飄揚的秋葉，和在溫馨的陽光下安然熟睡的貓兒，你感覺萬物皆空，但迷失的靈魂為美而泣。
【 小森林 】劇照
美是相通的，我們這些樂此不疲地去逛公園的人，也有著大致相同的出發點：公園，是「在荒誕的人生之路上，為我們開啟的一道寧靜而和諧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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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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