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擠破頭去澳洲打工度假,我在倒貼錢幹苦力

2024-03-25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近兩年,申請「work holiday visa」(簡稱「whv」)打工度假簽證,去澳洲或紐西蘭待上一 年,成為許多想逃離都市內卷生活的年輕人心中向往的那片「曠野」。whv的申請者年齡需要在18-30周歲之間,對學歷和語言成績也有一定要求,與普通旅遊簽證不同的是,whv簽證持有者可以在簽證頒發國幹體力活,合法打工掙錢。在社交平台上,「whv」最吸引人的一點就是「打工旅遊兩不誤」,既能享受澳洲的美景又能賺到一大筆錢,像是開啟了「第二人生」,令人羨艷。

24歲的瑞貝卡是搶到「whv」的「幸運兒」,但真正踏上這片土地後她才發現,由於新冠疫情期間紐西蘭政府的大赦政策,十幾萬工作者獲得了紐西蘭永久居民簽證,並帶來他們的家屬,加上其他放寬移民的規則,讓紐西蘭的體力勞動市場越發飽和。

當生活裹挾著找工作的痛苦、農場幹活的內卷、倒貼錢打工等一系列困難向瑞貝卡張牙舞爪地襲來時,她意識到,如果一定要說「whv」是曠野的話,那麽曠野裏也站滿了打工人。

以下是瑞貝卡的講述:



口述|瑞貝卡

實習記者|魏昭陽

虧錢打工

2023 10 31 日,我從成都的深秋飛抵紐西蘭奧克蘭的初夏。 落地時,小小的機窗外晚霞漫天。 我既激動又緊張,攥著 whv 簽證單,心裏只有一個簡單又明確的目標: 賺錢,希望這一年可以攢下15 結合我出發前看到的經驗帖,這個目標應該不難實作。 我學外貿專業,英語水平還算過關,加上大學剛畢業精力充沛,一天打兩份工也沒問題。

然而現實很快就給我迎頭潑了一大盆涼水,別說攢錢,在漢米爾頓這座紐西蘭第四大城市,我連工作都很難找到。我做好了十足的吃苦的心理準備,覺得自己什麽活都能幹,工作再累我也能堅持, 但事實是——怎麽連吃苦的機會都找不到?

網路上的經驗帖稱,在紐西蘭,whv簽證持有者主要可以從事兩類工作,一是酒店、超市、加油站這類服務行業,二是在農場裏進行采摘,事實卻是,比起一年甚至半年前,現在願意接納whv打工者的服務行業的工作變得極少。因為根據規定,whv持有者最長只能給同一家雇主工作六個月,在越來越不缺勞動力的紐西蘭,高流動性使得我們被許多雇主拒之門外。

農場裏,放裝滿果子的筐的拉車(受訪者供圖)

根據我的觀察,whv打工者其實只占了求職競爭者的很小一部份,更多是疫情期間「紐西蘭大赦」之後的移民——持有符合規定的工簽的打工者只要滿足一定條件,例如時薪達到國民中位數,就可以取得永久居留簽證,十幾萬人因此留在這裏,並逐漸接來他們的家人。我的前任二房東和這次房子的鄰居叔叔就是這樣,前二房東是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國女性,疫情前放棄了國內的工作來紐西蘭學護理,大赦後把丈夫和兩個女兒都接了過來。鄰居叔叔也是中國人,來紐西蘭很久了,大赦後把妻子孩子都接了過來。 包括去年紐西蘭在多放whv簽證名額的情況下還給他們延長了簽證時間。但顯然,這個國家並不需要這麽多外國勞動力,我自己開車跑遍了整個漢米爾頓,只看見了十幾家農場。

房東太太和我聊起過她之前的一個租客,也是中國來的whv打工度假者,那個女孩每天打兩到三份工,只睡三四個小時,熱衷在小紅書上曬她的薪資單。我一邊感慨大家常常只看表面上光鮮亮麗的收入,卻忽略了前期投入和紐西蘭高昂的生活成本,一邊生出幾分「今時不同往日」的無奈:這女孩應該是一兩年前來的,現在不要說同時打兩三份工了,每天能有一份就很好了。周圍人的體感都是現在至少要半個月才能找到第一份工作,有個女生來了三個月,只幹了一周的活,也有的人幹了幾個月活,攢下的錢甚至不夠付中介費用,於是回國了。

我也和疫情前就來到這裏打工的一個中國人聊過,他到紐西蘭五六年了。他說現在即使是本地人也沒那麽好找工作了,他從事裝修行業,明顯感覺活變少了,有很多東南亞人來和他們搶生意。

在招聘網站上投的簡歷無一回復後,去酒店打掃廁所都成了我夢寐以求的工作。有個幾個月前來的whv女生在酒店工作,願意幫我內推,但她詢問上級後得到的回復卻是,現在他們不招whv打工者了。

即使是相同的英語水平,半年前來的whv打工者還能很順利地進入服務業工作,輪到我們時,基本沒希望了。我只好將求職的希望轉向招工中介,他們會替農場主招人。到了12月,透過一個中國中介,我終於獲得了一份在農場摘藍莓的工作。

摘藍莓(受訪者供圖)

因為紐西蘭地廣人稀,去農場上班的往返車程動輒一兩個小時,不開車寸步難行,我又花了18000元和朋友合買了一輛二手小轎車。這時,加上代搶whv簽證的8888元、機票以及紐西蘭一個月三四千塊的合租房租,加起來我已經花出了三萬五千元左右,但我一分錢還沒賺到

而我的賠錢歷程還遠沒有結束。 紐西蘭不但工作難找,工時也不穩定,沒有工時就賺不了錢。 農場是個靠天吃飯的活計,工時根本無法預測,只有每天在農場開工了才知道, 今天晴天能有 8 小時工時,明天下雨可能就只有 4 小時,後天果子被摘完了就沒有工時了,得等下一波果子成熟。 紐西蘭一個工時的最低薪資是 22 紐西蘭元,折合人民幣 96 元,還要扣至少 17% 的稅。 我算了一下,工時多的時候一周幹六天,能到手 700 多紐西蘭元(合人民幣 3000 元),但工時少的話,有一周我只拿到 300 紐西蘭元(合人民幣 1300 元),根本不夠那周的生活支出,只能自己倒貼錢。

摘樹莓(受訪者供圖)

農場水果的采摘還有期限,一家農場需要用工的時間就是幾周到一兩個月,所以即使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我的焦慮依然存在。 一想到未賺回的成本和每天一睜眼就嘩嘩流出去的生活支出,我就巴不得把自己的發條擰的再緊一點,剛開始幹一份工作就已經在找下一份了,一毫也不敢懈怠。

但工作很難如願實作無縫銜接,等待多久能找到下一份工作,純粹看運氣。而找到一份新工作也通常意味要換新住處,最多的時候我一個月搬了五次家,拖著幾十斤大行李箱在傍山公路上爬坡的記憶著實難忘。在紐西蘭找工作就是一場對時間、精力、金錢的損耗戰,看不到盡頭。

農場裏,「卷無止息」

whv打工生活讓我看清的另一個真相是:永遠都有比你更能吃苦的人,即使在祖國萬裏之外的紐西蘭農場,也逃脫不了被「卷」的命運。

大,是我對這個藍莓農場的第一印象。農場被分包給五個招工中介,都是中國人,每個中介帶領三四十號人,近兩百人和我一起在烈日下踮腳,擡手,找果,彎腰。這些工人基本都是亞洲面孔,聊天後我得知,很多是拿著配偶簽來和丈夫一起生活的女性,不會說英語,只能選擇中國中介承包的農場。

藍莓農場不給時薪而是按件計費,摘一公斤3紐西蘭元,工時從早上9點到下午6點。多勞多得的規則之下,每個人都想多摘一點,再多摘一點, 於是我發現周圍的人以一種榨幹生命的姿態在勞作,喝水、吃飯、上廁所這些基本生理需求是被摒棄在一邊的殘渣,快摘,快摘,一秒都不要停下來。

在農場幹活被曬傷的手(受訪者供圖)

最初的兩天我還會吃點從超市買的午飯,結果下工後被監工的中介暗含不滿地提醒,摘的不夠多。其實我已經達到農場一小時至少摘5000個的要求了,但可能帶的工人摘的越多,農場給中介的提成越高。我聽得的出來,中介的提醒還藏著一層隱隱的威脅:再不多摘一點就會被開除,反正「你不幹有的是人幹」——他建的藍莓招工微信群裏有兩百多個人,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淘汰他覺得幹的不夠好的,一個離開,源源不斷的下一個會再來。

為了保住這份工作,我也開始不吃午飯,只偶爾用自己帶的水壺喝一點水,身體很明顯感到吃不消了,免疫力下降,開始全身長濕疹。紐西蘭的紫外線強得的像要從人身上刮下一層皮,汗水顆顆分明地向下滴。但為了不傷到嬌嫩的藍莓果子,我們不能帶手套,我的手迅速被曬傷,半夜睡覺都會被癢醒,塗藥也沒用,我只能蜷在床上用牙齒咬我的手背,試圖解癢。農場要求穿的雨靴很硬,一天八小時像站在鐵板上,直到兩只小腿都快靜脈曲張。 有時我甚至會感覺已經熬到了身體極限——有一次我的眼前已經開始模糊,感覺馬上要暈過去了。

紐西蘭強烈的紫外線(受訪者供圖)

不吃午飯很痛苦,可我不得不這麽做,因為其他工人不吃飯,我吃的話就會比別人慢很多,就像在國內職場上,同事都加班,只有你不加班,那老板就可能不想要你了。

但還是比不過別人。摘得最多的菲律賓人一天可以摘一百公斤,是我的兩倍還多。他們的手一刻不停,感覺比機器都快得多。 好多人之前都在別的國家打過工,幹農活的經歷可豐富了, 像我這種新手,根本就幹不過他們。

為了多出產量,他們還會「不擇手段」。 我們每個人負責一列的藍莓樹,農場規定要把一棵樹上的果子都摘完才能摘下一棵,還要分辨好壞果,這樣摘一顆樹至少需要半個小時。可有的菲律賓人就只挑最好摘的,把一棵樹上集中連片的果子用手掌一把薅走,就轉戰下一棵樹,有時還會去薅別人樹上好摘的果子,留下爛攤子讓其他人收拾,因為這個他們差點打起架來。還有人會趁你轉頭到後面摘果子的時候,從你放在地上的筐子裏偷兩把果子,或是摘完結算時,把筐子裏你的姓名牌換成他們的,簡直防不勝防。

犧牲了健康之後,我還是被開除了。其實不吃飯後我一天能摘50公斤藍莓,在其他農場,這個產量已經是摘的比較快比較多的熟手了,但中介還是不滿意,幹了不到一周後,沒有任何解釋和理由,我和其他十來個人都被他開除了。結算薪資的時候,還被中介克扣了,真正到手的比我應該拿到的少了三分之一。但對於我們這些whv打工者而言,並沒有什麽機制能保障權益,和壟斷了農場工作的中介爭論無疑是以卵擊石,我只好默默咽下這次虧。

被開除後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在國內上學和實習的時候比不過別人就算了,怎麽出國幹體力活還比不過別人呢? 20出頭的年齡,幹活比不過70多歲的大爺,真的讓人太有挫敗感了。

一起打工的外國女孩離開前做的蛋糕(受訪者供圖)

我忍不住和朋友訴苦,「簡直就是血汗農場!」結果發現在另一家草莓農場幹活的體驗感也很差:地裏都是爛泥,下雨天也得幹活,一不小心就會摔在泥坑裏,白人農場主會自己開著車一天到晚監工,還會罵很難聽的臟話。因為摘草莓時腰得一直彎著,幹了半個月後,膝蓋和腰都出問題了。 「又卷又被壓榨」,這是我們共同的感受。

真的是曠野嗎?

社交平台上,拿著whv簽證來到澳洲和紐西蘭,花一小部份時間打工就能攢下錢去度假,在清凈的海邊呼吸生命的自由,這是一幅十分符合國人對「曠野」想象的圖景,來紐西蘭之前我也抱著這樣的期待。

但真正體驗了四個月的whv生活後,我曾經對它的濾鏡破碎得徹徹底底。來澳洲旅行的話確實是「曠野」,因為真的沒有工作壓力,但whv的狀態和旅行是完全不一樣的,它不是旅行。 如果不需要焦慮工作,或者工作沒有如此之累的話,我會覺得放松,但現實是,找工作的焦慮始終像一團愁雲籠罩在我的生活之上,這種緊張和壓抑不遜於在國內。

為了來紐西蘭打工,我放棄了一家外貿公司的轉正機會,周 圍也有非常多whv打工者曾經是國內的白領,我真的特別理解大家想逃離壓力的想法,但真的能逃得了嗎? 在國內深受其擾的那些問題,來到紐西蘭一個都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只是問題不太一樣了而已。

在國內時你可能討厭職場關系,可紐西蘭的農場裏依然有許多「勾心鬥角」的人際交往;在國內找工作難,可在紐西蘭你要和來自全球的人競爭一個之前根本不可能看上的崗位;在國內攢錢難,可在紐西蘭我也時常入不敷出…… 更別說還有語言問題、動輒換房換城市的不得已、毫無價值感的體力勞作、在異國他鄉難以排遣的孤獨感等等層出不窮的新問題。

如果說whv生活讓我收獲最大的是什麽,我想應該是真正明白了人生就是不斷解決問題的過程,這段經歷給了我一些勇氣和動力,去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受訪者供圖)

前段時間堂妹來問我說,「姐姐,聽親戚說你在紐西蘭每天能掙1000塊,我現在工作太累了,可能 馬上 要被裁員了,我也想像你一樣出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每天1000塊?是誰在胡說?」而後我試圖勸退她,首先,現在搶到whv簽證的機率非常低,而且真的很累,也沒有想象中掙得那麽多。她如果在國內找份新工作,至少可以坐在辦公室裏,消費水平也沒有紐西蘭這麽高,以她的薪資水平一個月攢兩三千塊沒問題。我拼死拼活幹了四個月,把找朋友借的買二手車的錢還給她後,在日常生活極盡節儉的情況下也只攢下一萬六人民幣,對比一下真的劃不來。

甚至這一萬六也馬上要留不住了,3月我要換到另一個海邊城市去工作,因為拿到了那邊一家獼猴桃包裝廠的offer。這意味著我又要重新買車、租房,然後分文不剩,又要讓媽媽給我轉生活費。我來紐西蘭是想能攢下一大筆錢的,從未料想過到頭來還要媽媽給我倒貼錢。我過年都沒給爺爺奶奶打電話,根本不敢讓他們知道原來我現在過的這麽苦。

我是很向往能在紐西蘭度假,但是看了一下機票和住宿的價格,再看看我的銀行卡余額,根本下不去手,到現在就只趁著一次面試的機會在周邊玩了一下。 有個說法是現在的whv 「work holiday visa」只剩「work visa」了 ,確實挺貼切的。 我和周圍朋友的情況都是如果有工作能幹的話肯定會工作,因為真的很窮,享受不起「holiday」。旅遊住酒店或民宿一晚至少要500元人民幣,所以我身邊的朋友即使出去玩也基本選擇自駕,晚上睡在車上或者一兩百元一晚的營地,這可能不太算得上「度假」,只能說是「窮遊」。

(受訪者供圖)

和其他whv打工姐妹聊天的高頻詞常常是「後悔」。其實能搶到whv簽證名額來到紐西蘭,我們已經算是很幸運的那批人,因為近兩年whv簽證大熱,靠自己想搶到名額極難,基本要花上萬元找中介代搶,當然,中介也並不能保證一定能代搶到。我是22年10月找的中介,當時的價格是8888元,最近中介開放的2024年紐西蘭whv簽證名額代搶,我看到有的價格已經飛漲到近兩萬了。更誇張的是,現在連購買中介代搶這項服務都要靠搶了。

身邊有姐妹說,希望趕緊結束這一年,還是回國當白領吧。我也覺得初落地那時覺得自己什麽活都能幹,什麽苦都能吃的想法太天真了,在農場幹體力活的辛苦難以想象,如果有人問我,我會建議他先去富士康幹三四個月,能堅持下來的話那可以來。我甚至懷疑,類似富士康那種流水線工廠都比我現在的工作強,至少那是在室內,不用暴曬。

我現在已經完全打消要攢15萬塊錢這個目標了,很徹底地認識到,whv是真的掙不到錢。周圍漫散著一種「躺平」的氛圍,微信群聊裏大家的討論也從最初的「我要攢多少錢」轉變到現在的「不虧錢就行」。我也不像之前那麽積極迫切地要求自己不停歇地在工作,用一個詞形容的話,就是「三和大神」的心態,今天有活就幹,沒活就玩,過一天是一天吧。

有姐妹簽證沒到期就提前回國了,我也心動過,因為真的很想念國內能坐辦公室的工作,但我想先爭取在紐西蘭申請個學校試試看, 也想證明給我父母看,這樣的「苦日子」,我能比他們想象中的堅持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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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布雷克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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