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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蔣龍心
「不了，我不喜歡拍照。」
我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拒絕朋友想要幫我拍照的美意了。
和朋友出去玩，我扮演的角色向來都是任勞任怨的攝影師，朋友則是模特，一路上她負責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我負責「哢擦哢擦」。 我的拍照技術得到了朋友圈的一致認可，圈內人士都說我有一雙能夠發現美的眼睛和記錄美的手，我是每一張美照背後的女人。
但我自己是很少拍照的，連和朋友的合照都很少。這倒不是因為朋友只顧著使喚我，而是因為在朋友把鏡頭對準我之前，我就會習慣性地躲開，並且say no。
「真的有女生不喜歡拍照嗎？你不會是不相信我的技術吧？」朋友有時會帶著探究的目光這麽問我。面對這樣半開玩笑的質疑，我也不知道怎麽回答。在朋友圈刷到朋友們拍出來的「人生照片」，我心裏何嘗不羨慕，哪有人會不想記錄下自己美麗的樣子呢？
我不願意拍照，只是因為我覺得照片裏的自己太醜了。
從小我就不太會拍照。小時候拍大合照，相比於其他興奮地對著攝影機扭來扭去、撚起蘭花指的小女孩，我總是能精準地捕捉到閃光燈亮的那一秒閉眼（即便是現在也如此）。
閉眼的結果可想而知，照片裏別的小朋友都擡頭挺胸，各有各天真可愛的模樣，只有我緊閉雙眼、繃著臉、嘴角牽出一個向下的弧度，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像個小老太。
我因為這張照片被班上的男生嘲笑了很久，他們拿著合照在我座位邊圍成一個圈，齊聲高喊：「醜八怪！醜八怪！」 上課朗讀從沒見過他們這麽有勁。那時候我還沒有特別清晰的美醜概念，只在心裏列了一個天真的等式：拍照=醜八怪=嘲笑。
青春期的時候，我開始懂得打扮自己了，當時很流行拍大頭照，我也跟著朋友湊了熱鬧。我和朋友拿著各式各樣的道具，小發箍、小帽子、小發夾、魔法棒，對著鏡頭撅嘴、比耶，盡管現在想來是有一點非主流，但當時的我是很享受拍照過程的。
可大頭照的成品簡直讓我眼前一黑，我拿在手裏仔細端詳了許久，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平時我自我感覺和朋友長得差不多，可在照片裏，朋友的臉就是白白小小的，我的臉就看起來那麽崎嶇，表情那麽猙獰？
強烈的對比讓我更加明確地了解到了美醜的概念，我沒好意思承認自己的照片拍得很醜，只好違心地誇贊了大頭照。 朋友也開心地附和，說照片裏我們兩個人多麽好看。但這反而讓我更傷心了，忍不住在心裏嘀咕，難道我平時在朋友眼裏的樣子，也和照片上一樣醜嗎？
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我對自己外貌的猶疑。對外，我都會統一口徑：「在我自己心裏肯定是我最美！我只是單純不喜歡拍照而已。」不敢讓別人發現我的不自信。實際上，在沒有人的地方，我會偷偷翻閱我僅有的幾張集體合照，悄悄比較，比較的結果就是，我的臉不是這裏有毛病，就是那裏有問題，總之，就是沒有別人好看。
我時常寬慰自己，鏡頭下的人臉是會畸變的，我壓根就沒有照片裏那樣誇張——塌鼻子、高顴骨、雙下巴、腫眼泡、眼距寬，鏡子裏的我不是挺好看的嗎？我只是天生不上鏡，這不是我的問題，是相機的問題。
這樣的自我安慰並沒有讓我放下容貌焦慮，反而讓我開始逃避拍照。我潛意識地想，只要沒有照片的記錄，我就永遠是我自己心裏的樣子，永遠不會像照片裏那麽醜。
於是，我開始裝酷，開始在朋友圈立「不愛拍照」的人設。
可是，我看著朋友在鏡頭前大大方方地擺pose，主動地展示自己魅力，拍出了不好看的照片也不像我一樣糾結、難受、自卑，還嘻嘻哈哈開玩笑，心裏還是會羨慕。 為什麽我不能像朋友一樣，坦然地接受照片裏的自己？
就算天生長得不算特別好看，但自信的姿態和明媚的笑容也同樣值得留念，明明想要拍照記錄我的生活，我真的要因為外貌焦慮而遏制自己的喜好，不停地挑自己的毛病嗎？
為了拍出好看的照片，我做出了很多努力。表情不自然？沒關系，可以嘗試著用嘴巴發出「茄」的聲音，這樣嘴角就會自然地微微裂開。拍照總閉眼？沒問題，可以在拍照前先移開視線，拍的時候再看向鏡頭，眼神就會靈動。長相不完美？也有辦法，拍照的時候可以挑選適合自己的角度，比如微微側臉，或者做一些誇張的姿勢、拿一點道具，擋住臉上有缺陷的地方。
可惜理論很豐富，實踐起來卻很殘酷。我試著自拍過，咧開嘴反而露出了我的齙牙，擺pose我總是覺得不好意思，特別是在人多的地方，我敏感的羞恥心總讓我覺得有人盯著我看，就像看動物園裏雜耍的猴子似的。
照片裏的我看起來總是整個人都扭扭捏捏，其實我知道，拍不出好看的照片，技術上的問題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問題還是我心裏覺得自己長得醜，連我自己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美麗，又怎麽能奢求相機能記錄下來？
最近和朋友出去，沒有頂住她的撒嬌，就加入她一起拍幾張合照。朋友看著拍出來的照片大聲誇贊：「你看你多好看啊！眼睛又大又亮！和美女拍照我要發朋友圈！以後要多和我拍拍！」
我暗暗開心了一下，但又開始條件反射地懷疑，我都一路從小醜到大了，照片上的我真有她說的這麽好嗎？不會是場面上的客氣話吧？我拿過她的手機，我只看到了照片裏我的齙牙、右邊臉頰上的痘和因為臉上肉太多而堆積出來法令紋，如果朋友不提，我都不會去留意我的眼睛，原來我的眼睛竟然是好看的嗎？
每一次審視照片，我都像舉著一個放大鏡，放大別人的美，卻只聚焦在自己的缺點上。 我想未必是那些照片不好看，而是因為我無法接受我自己外貌上的任何不完美，自己把自己扭曲成了一個照片裏的小醜。
拍照本身就是一件隨心所欲的事情，無論長得美醜、拍得美醜，每個人都有權利記錄下自己每一時刻，不必去計較那麽多。 下一次，我一定要勇敢地對朋友說：「請幫我也拍幾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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