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特約撰稿|唐克揚
在我采訪過的所有普里茲克建築獎得主中,山本理顯或許是最讓人親近的之一,這大概不僅是因為年近八十的他笑容可掬,還會在采訪時現場速寫一幅——十多年以前,我還沒意識到它的設計者會贏得建築界的最高榮譽,就已經在那片叫做建外SoHo的白色建築群落中住了幾晚。北京這裏的SoHo,設計師山本的說法是「Small Office,Home Office」(小辦公室,家庭辦公室),說的是功能。
山本理顯
畢竟是低成本公寓建築,建築本身並不讓人覺得多麽出格,不僅立面規規矩矩,就連立面上的窗格也是方形的。但是處於國貿核心地區的這一大片白色建築,顯得十分紮眼,它躋身於各種摩天大樓的叢林中,體量相襯,卻以單純取勝——建成不久,它就出現在很多當代題材的電影中,比如【杜拉拉升職記】。 它略顯特別的秘密還有建築和街道有個25度的角度,所以鏡頭拍到的不止是正面,建築群落顯得更加立體。
建外SoHo
如果你去過那裏,最惹人註意的還有那撲入眼簾的各種小廣告,時常伴隨著LED的發光字型,它們不是貼/安裝在建築外面,而是屋主人在玻璃窗後面的室內安置的,這多少鉆了廣告管理的空子,但是落實了「小辦公室,家庭辦公室」的說辭。也因我的朋友在此購買了小套公寓兼作設計事務所,我才有可能在未來普獎得主的作品中住上幾天,這種以一百平米甚至更少面積起跑的小商業業態,直到今天還是這個樓盤的特色之一。 在這入住、辦公的,即使品牌雅俗不一,立刻就顯得很「洋氣」。
山本在接受我的采訪時回憶,他的設計和一般開發商的邏輯不同:他們喜歡把人流引入封閉的小區,裏外的商業應該彼此分離, 而建築師堅持建築空間就像一座城市,整體上更均質連續,這樣從裏到外得以貫通 ——也許,有中國特色的,從大街上能看得到室內的小商戶廣告,不是他的設計,卻是他的期待。
建外SoHo
普里茲克建築獎頒獎辭稱,「山本理顯並不是一位建築歷史學家……」但在獲獎采訪視訊之中,建築師本人卻堅持說,他做建築的方法,如同「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哲學家。」 山本很強調建築的「公共性」,有時出人意表。
2000年,他設計的廣島市西消防站,居然是個通體透明有著玻璃百葉窗的設計:空間內部人們的活動畢露無遺,乍看像是時尚專賣店,本該在都市閑地上的消防演習,變成了最裏面被圍觀的物件,註視演習的觀眾則成為外圍的風景連向城市。作為資本主義大都會的櫥窗它可能是種暴露癖,但是山本對於玻璃消防站的解釋卻沒毛病:社群的居民或路人有機會使用玻璃圍合內大約六成的室外空間,可以順便了解消防知識;大面積的透明界面把完全不同的功能分隔開了,消防和展示兩不相擾,但是它讓本不互相關心的人們有機會看到對方。
廣島市西消防站
對山本來說,無論尺度和內容,即使是小小私人建築,比如僅有一間房的山川山莊(1977年),上下樓的石井宅邸(1978年),也能兼備公共的品性,既是過夜之所,也可以充當公共聚會/工作討論的舞台。 早年在從事此類住宅設計的時候,山本就有意識地模糊了私密和公共功能之間的界限,這是SoHo式商、住「兩用」能夠成立的根本原因 ——即使20年後,這一具有城市意義的「發明」也不算過時,因為很多想要「兩用」的商住建築,並未將這一概念執行得如此極致,極致到把每個小單體,住居臥室的窗戶也算作空間通透性的一部份。
山川山莊(1977年)
石井之家
山本的建築一看就知道是基於城市的,依賴語境的。 那種改良過的東方式的國際主義風格方盒子,同樣體現了整體大於個性,環境先於形式,這種特色在很多日本建築師身上都能找到。 在這方面,山本和他的老師原廣司卻自成一派。 不同於更長一輩的槇文彥、磯崎新、篠原一男等,這兩位更樂意從日本以外的世界裏尋找「沒有建築師的建築」,社會性先於空間形象成為他們關註的物件。為了不止是探訪帕特農神廟那樣的紀念碑建築,他們在1970年代結成一個人類學家般的小組,分別去往北非、南美和印度,尋常旅遊者所不至處。大多時候自駕,隨行還有一位總能把車修好的夥伴——值得提到的是,大家的外語並不那麽好。
山本的建築言說中時常蹦出一個詞「聚落」,那也是原廣司和他在世界各地考察的重點物件。 這個詞的日文原文是中文中罕見的「集落」,而在英文語境比如普獎頒獎時被轉譯為「社群」(community)——在此,外語的問題變得耐人尋味了。如果準確的含義確是「社群」,它有強烈的「公共性」意涵,但顯然不能覆蓋山本他們考察物件的物質特征,後者才可以直接轉化為設計手段;更有甚者,人類學家說的中性含義的「聚落」,同樣轉譯不了建築師感興趣的東西,他們更在意從既有形式中產生的前進演化,好用於城市的現實。
南韓板橋住宅區,2010年
半個世紀以前,幾位日本青年走進上述那些亞洲人少去的地方,從賈爾達亞(Ghardaïa,艾爾及利亞中北部Mʾzab綠洲的主要城鎮)到伊拉克到秘魯,畢竟是一路旅行,語言不通的他們,問詢當地人的問題,大多是「誰是戶主」「誰是父母」「當地最重要的建築是?」——要比真正的人類學家少很多。
這個現象同樣存在於第一批調查中國鄉土建築的建築學家那裏。 人們的重點其實是形態生成的原理,而非形態承載的生活,那需要更長的時間,更深入的溝通。顯然,「設計」是大多數建築院校面對的首要任務,建築師更關心怎麽由考察物件中擬合出未來他們要在城市中建造的「聚落」,不是回到過去。獲益於這種介於片面和深入之間的觀察,被致用的目標強烈驅動,山本他們獲得了一種獨特的工作方法。原廣司本人指出,被認為也有希望獲得普里茲克建築獎的隈研吾,設計作品僅僅是「類似於聚落」,靈感是從設計工作室開始,或從談論建築觀念中自上而下獲取的。相形之下,山本理顯的方法更接近那些立足於(考察)現場的研究者,基於相對客觀的觀察。
天津圖書館
是自下而上,是從具體到抽象,是建築師習慣的而不是規劃師所擅長,這是對以總平面圖為中心的既有建設秩序的一種顛覆。 在討論1994年的綠園都市綜合體時,山本說,城市「不是首先制定全體的規劃。然後按照規劃的制約去完成每個建築。而是在建築一個接一個接連的時候,只要能夠考慮到在自己的建築中有那種促使連續產生的因子存在就好」,也就是說,建築單元個體可以主動延伸自己對接外在的公眾領域,哪怕是極小的山川山莊,臥室、廚房、衛浴都只能容納1-2個人,依然可以分離開來,各自享有一片室外空間,這樣組合在一起,它們就不再是一獨棟小別墅,而是一座迷你的有內院的小城市。
訴諸傳統語匯的說法聽來非常「日本」,比如提到日本傳統的町屋,又使人聯想起槇文彥常說的「奧空間」。 但是回到上述的城市商業設施,顯然它又不是一種純文化觀念,不是對傳統的無條件因襲,相反必須因地制宜,符合開發的實際。 山本意識到,在類似綠園都市那樣的商業集合體中,有些一旦建成便不能改變,比如小陽台和房檐那樣的懸挑件必須釘死,與此同時建築師又要給未來的單元住客留下一定擺布的余地,這取決於商業業態本身的聚合特點——無論如何,建築師需要積極地提出自己的對策,以便「促使(個體連線帶來的空間)連續產生」。
保田窪第一住宅區 (1991)
建築的「固有性不存在於一個個建築之中,而是存在於互相連線的建築關系之中」——建築師提出的「細胞城市」的有機生長特征,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他成長時代風靡一時的「新陳代謝」,兩者卻有本質區別。 人類學家會在意一個聚落到底是鄉村還是城市,盡管也從偏遠的村莊之中汲取靈感,山本說的自然,卻一定不是生態學家關註的那種,人幹預的自然不會真的自然,科斯托夫(Spiro Kostof)的話一語中的,「事實上任何城市,無論其形式看起來如何隨意,都不該被稱為未經規劃的城市」。
山本抗議說現代主義者切斷了人和自然的外部聯系,自己的建築則同時憧憬著一種「自然的風景」和「人工的風景」 ——這種並立的表述自身就能說明問題。在橫須賀美術館朝向大海的平台上,山本話鋒一轉說,是「建築決定了什麽是自然什麽是人工」。就像這座美術館,連玻璃都是滿眼的綠色,既因造價選材的原因也是建築師有意地吸納了山和海,風景可以被馴服,成為城市的一部份。
橫須賀美術館
建築整體中盡可能變得明確的相互關系,同時取決於建築的社會性和具體的建築技巧,是一種「雙向奔赴」,缺一個都不行。 山本研究了社群生活的起源和歷史後,得出結論:它既需要保持功能或者私密性,不能強加於人,又得向城市開放,這絕非傳統,也不「自然」。比消防站和住宅更需要公眾參與的型別還有政府辦公樓,大學校園、研發中心等等。 這些建築的共同特點都是中間有來來去去的使用者,他們既有共同點也有需要協調平衡的地方。 埼玉縣立大學(1999年)不僅是一座座教室各自獨立,靠陽台和走廊連線的結構,讓各班級的學生們能夠互相望見,彼此交通。
埼玉縣立大學(1999年)
一方面,在空間中到底要安置什麽,核心功能和補充功能的相對關系,毫無 疑問是社會性的,它們一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形成了復雜的路徑和視線關系,不能只靠自然演化和直覺引導。 我懷疑,素有「大匠」地位的著名日本建築師,才有可能強勢推動這種新的建築空間程式的落地,就像山本本人既設計大學校園,也擔任過大學的教授乃至校長——在普遍的私密需求中,「公共」難免是個打破僵局強推的概念。「建築必須是一個能接受別人的各種各樣意見的系統。但是,反過來吸收許多不同人的意見之後,其結果會使建築變得平庸,也就不能說是居民參與型的建築了。」
福生市政廳(2008)
另外一方面,建築又是具體的,建築師需要發明有新意的設計手法和建築細部,並且適應造價和工藝條件讓以上構想變得可能。 山本有時候也會先決定大樣做法,也就是構想出一個可行、具體的建構方式。這種具體的構造自會啟發建築設計本身,包括「建築與周邊環境的關系和在社會上所起的作用會被重新認識」。
雖然強調整體,山本摒棄了把聚落靜態分類的做法,以便在動態之中擬合出來集體形式生成的技術邏輯。 他管單體和單體連線的界面叫做「閾」(threshold),是「閾」和「閾」,而不僅僅是可見的造型,合在一起才形成真正的空間系統。建築隔斷是一種最簡單的「閾」,前面所述的橫須賀美術館的玻璃,因為造價的原因並不是超白的。但是微微的綠色在這裏恰到好處,屋頂都裝設了的浮法玻璃因為環境的色溫和入射的角度,對映和透視讓裏外融為一體,產生了昂貴材料也不一定有的「特效」。
橫須賀美術館
「閾」的內容並不總能毫無顧忌,而是因公私有別需要適當控制。 除了改變界面材質本身的透明度、色澤、開放程度,木格扇,印有條紋的夾層玻璃,鋁百葉……對於空間的擺布本身也能創造出轉換處更豐富的「閾」。在山本的作品中也能看到那個時代建築師常用的一類手法,那就是把不同功能和構造的單元交錯組合,形成一種感受和功能都間雜著的拓撲關系。更重要的,是這種空間配置要靠建築學底層的思考來實作,比如埼玉縣立大學中原本設定的7700mm的偏大的柱距,也要結合1/4這個尺度的小模數,以便實作更加人性化的功能,和輪椅合適出入的門扇匹配,在這些地方柱子的截面和配套裝置的尺寸也隨之改變。
埼玉縣立大學
如此從觀念到技術上都統一起來的 「閾」的系統,類似於美國建築師路易士·康所說的「間隔」,同樣,也以簡明的方式在視覺上做到渾然一體,並且有著日本建築特有的更精細的觀感。比如在函館未來大學(2005),叫做「研究棟」的空間集合設施,結構和開口都是菱形的。這些非常醒目的「格子墻」,既支撐建築物整體,也是建築的外部形象,還能調整大學研究群組的空間相互關系,根據實際需要,開口可以靈活安裝必要的研究裝置和演示展板。透過細小元件實作的平緩漸變,建築的外立面獨立於建築物比例和房間的功能,獲得了很多建築師都渴望的自由形象。
函館未來大學(2005)
計畫體量逐漸擴大——埼玉縣立大學35000平米,北京的SoHo多達4萬平米,到了最近的蘇黎世機場綜合體,規模登峰造極——形象-空間-功能在山本這裏必須有效統一,工作方式必須配合工作物件的尺度。 山本意欲推動的像個城市的建築,不可能從建築結構到燈具和空調口都由一個人來構思,研究新材料和材料的生產-裝配系統,因此也是建築師的必修課。
埼玉縣立大學(1999年)
和他的老師一樣,山本的視野非常開闊,他主導了從玻璃百葉(廣島西消防站,2000年),預制混凝土構件(公立函館未來大學,2000年),到鋁金屬材料表皮(Ecoms 鋁制房屋,2004年)的各類節點實驗,從社會住宅策劃(南韓板橋住宅區,2010年)到機場競賽(蘇黎世機場綜合體,2020年)的不同計畫型別,早年還和讓·努維爾這樣註重外部表現的建築師有過交集——不過你很難在表面上看出這種多樣性。
蘇黎世機場綜合體,2020年
山本的空間是均質統一的,建築立面幹凈得連標牌也不怎麽有,他偏好的材料像鋁材也是溫和、中性的,既有金屬質感,又不致強烈反射—— 這些都是為了充分地開啟建築師建構的世界,使得其中的生活成為光明、整一的全體。 就像數學中的碎形那樣,從建築結構到家具式樣都能獲取一致其實是隱藏了什麽:「世界是相似的,只是形式有所不同」。因此,追求建築設計系統性突破的他,應該不喜歡明星建築師那種有強烈簽名特征的「作家性」。
下面的問題是每個建築師都關心的,如此「重復」是不是就說盡了所有的故事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也許是為了應對一個表面的多樣性突然冗余、溢位的時代,系統性的建築同時也還需要某種非系統性的操作:「……多種多樣的重要條件幾乎毫無規律地集聚到一個建築師的身上,它們突然像發生了化學反應那樣……一個建築就成形了。這個化學反應是怎麽發生的,為什麽會發生……為了讓建築每次與以前的建築不同,我們建築師每次都在等待新的化學反應。」
巖出山中學 (1996)
沒去過現場,或者沒在其中生活過的人難以確定這種反應如何發生。 當代日本建築的獨特之處在於,它其實也是高度綜合的社會-工藝環境的產物,僅靠照片和簡單文字難以猜透。 日本建築的經驗產出之豐富,恰和它的表述之抽象互為映照。不像其它沒有明顯現實來源的日本建築師,山本理顯早年造訪過的那些生機勃勃的聚落:艾爾及利亞人的,伊拉克人的,印第安人的……和他幹凈的作品恰成非映像的對稱,這種不對稱可以讓人看到空間不曾說出,卻又很難借建築本身說出的東西。
東京住宅公團 (2003)
如果現代主義建築大師密斯的名言「少即是多」,可以通俗理解為以較少的手段(現代建築的標準生產模式)達到實質的「多」(現代人生活的豐富),那麽強調整體性的日本建築師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生發,似乎意在以多樣性的陳述(山本計畫中不同的「閾」或建築境地),達到實質的「少」(對看不見的空間「原理」的終極索求)——它正好顛倒了密斯的格言。
年輕一代從小成長在相似的城市環境裏,想法也趨同了
【三聯生活周刊】專訪普里茲克獎最新得主山本理顯
特約撰稿|唐克揚
0 1
三聯生活周刊:您早年有哪些關於旅行的難忘經歷?
山本理顯:我去過很多地方,一開始我環繞過地中海沿岸, 從法國巴黎、西班牙,摩洛哥、艾爾及利亞、到突尼西亞,然後坐火車回到法國,然後又去義大利,希臘,土耳其。整個旅程用了三個月的時間。那是第一次旅行,是與東京大學的教授原廣司(Hiroshi Hara)一同前往,他也是個很好的建築師。第二次旅行我們開車/自駕去了中美洲和南美洲,我們是很不錯的司機。
三聯生活周刊:聽說有個很會修車的好朋友也一起去了?
山本理顯:是的,我們從洛杉磯出發,最後到了秘魯的利馬,沿途經過很多國家,看到很多當地傳統的村落。第三次旅行我去了三個國家印度、尼泊爾、伊拉克。行程比較長,每次三個月,有不少有趣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村落是在賈爾達亞(Ghardaïa),您聽說過嗎?
三聯生活周刊:在南美嗎?
山本理顯:不,在非洲,在撒哈拉沙漠。我們開車……到達撒哈拉大沙漠,大沙漠裏面賈爾達亞地區,有個山谷叫做Mʾzab,是撒哈拉沙漠裏面的山谷(valley)。那裏沒有水源,只有雨季帶來水。大概10年山谷裏會來一次很大的水。山谷裏面有一些小山,人們就住在小山上,山上有很多房屋。山谷裏有七座小山。您能想象嗎?
三聯生活周刊:我去過摩洛哥,但是沒有深入到沙漠裏去。
山本理顯:我給您看照片。這是實地考察後出版的研究的書,有兩本,這是其中一本。
三聯生活周刊:我記得這個名字……
山本理顯:這就是那個村落的照片,可以看到很多「房屋」,外面圍著高墻。非常的壯觀,很難用語言表達。(山本先生手繪了示意圖)。
山本理顯的手繪圖
三聯生活周刊:哇,很喜歡您的速寫圖,畫得好快!
山本理顯:邊上是撒哈拉沙漠,凹下去的是山谷,裏面有七座小山,其中一座叫賈爾達亞,山頂上就是宣禮塔(minaret)。
三聯生活周刊:明白,宣禮塔,伊斯蘭教的。
山本理顯:是的,伊斯蘭教的建築。非常壯觀的景象,非常推薦您去看看。
三聯生活周刊:好的!我哪天去看看。
山本理顯: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村落,我們發現了這個村落的社群(community)的意義。居住區的四周由高墻包圍著,裏面居住著很多人,居住區出入口外面有集市,很多人可以自由進入集市。但是從集市再進入到居住區就很難,因為裏面就是住宅居所(residence)
三聯生活周刊:明白,住宅區是私密的。
山本理顯:對,很難進去……集市在山區裏的低窪處,(山上的)居住區是一個社群,像一個獨立小王國。
三聯生活周刊:像「迷你國家」。
山本理顯:七座山就像七個獨立小王國,彼此間有「關系」(relation),非常有意思,我們研究了小王國之間的關系,以及人們在那裏怎樣生活。我們發現了當地社群(community)的意義,這是那次旅行的最重要的發現。
0 2
三聯生活周刊:我特別感興趣的是您的建築思想,通常來說社群(Community)建設是規劃師的工作,而您作為建築師,為什麽喜歡社群的概念?規劃涉及的是大規模的社群或城市層面,比如1960年代的大東京地區規劃,可能您的老師或同輩人曾經參與過,而您作為個體的建築師,怎樣看待社群這個大概念?
山本理顯:有時候我參與城市規劃工作,有時候我參與建築設計,有時候城市的大層面和建築的小層面,我都參與。舉例說,蘇黎世Zurich機場THE CIRCLE綜合體,設計,與一個小型城市規劃相似,設計一個大建築和規劃一個小城市很相似。我的理解是,我們可以同時考慮地區的規劃和每一個建築的設計。
三聯生活周刊:在我教學的大學裏,我有很多年輕一代的學生,有時候他們說自己很可愛(ka-wa-i)。但是我們面臨的一個問題是,這些年輕人不喜歡「大」概念,不喜歡一些集體層面的文化。當我們規劃城市層面,我們必須思考「大」概念。比如,年輕一代的日本建築師,他們的想法跟您這一代的建築師很可能不一樣,他們會傳承既有的文化概念嗎?您怎麽看?比如亞洲東部有超大型城市,像一個超大型的社群。年輕一代會仍然喜歡這樣的超大居住社群嗎?
山本理顯:現代化之後的城市大多非常相似。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居住設計。在日本,傳統的舊時代的城市在戰爭中炸毀了,老城市幾乎都被毀壞不存在了。日本傳統建築使用木結構,很容易被毀壞。那時候新的系統從歐洲傳來,CIAM……適用於寬大街道、快速交通和大量車流的情況。同時CIAM系統劃分建設分區(zoning),比如居住區和商務區。日本當時的情形非常適合做為新系統的實驗地,所以根據CIAM產生出了純粹的樣板。因此日本所有的城市都非常相似,尤其是東京、大阪、名古屋。日本人認為這樣的就是城市。中國也有這樣相似的城市。我不同意這種看法。
我認為每個城市應該有自己的個性,因為每個城市有不同的特點、文化和環境,或許在海邊或者山腳,而現代化後的城市只剩下相似性。 年輕一代從小成長在這樣相似的城市環境裏,想法也趨同。日本年輕建築師和中國年輕建築師想法可能很相似。 您的學生說卡哇伊,日本學生也說卡哇伊,評論一個建築設計,會說,這個設計很卡哇伊。
三聯生活周刊:您認為這種趨同的現象會改變嗎?或者將來會更趨同?
山本理顯:肯定,應該改變它,有可能改變的。
0 3
三聯生活周刊:怎樣用有趣的設計理念把大型的建築計畫變得有趣?
山本理顯:我給很大的計畫做過設計,比如在中國的建外SoHo。
三聯生活周刊:哈哈,我曾經在裏面短暫居住過。
山本理顯:建外SoHo大概800,000平方米,非常大的區域。我試圖把那個區域按一個迷你城市概念來設計。
客戶非常精明。我跟客戶有很多交流討論。一開始客戶想在外圍做一道墻把建築群圍起來,同時在建築群的外圍,而不是建築群的內部,即在建築群外圍沿街地塊規劃商店、餐館和其他商用空間,當時我不同意這個圍墻的概念。於是我跟客戶進行了嚴肅的討論溝通。我堅持把商用空間放在建築群內部,最後得到客戶的認同。我想要在建築群內部規劃盡可能多的商用空間,這是很大的計畫,我希望它向北京城市開放,讓城市裏的人們進入到建築群社群裏面。這很重要,如果把社群封閉起來,對北京來說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我的設計規劃是打破封閉社群,把建外SoHo的邊界開放給城市。 計畫落地後很成功,很多人自由出入,目前已經成為一個旅遊點,很多商業入駐,應該給地產商客戶帶來了可觀的商業地產收入。
三聯生活周刊:我還註意到,建外SoHo樓群的布置角度很有趣。不是正南正北,和大街有個夾角。
山本理顯:哈哈,我自己也覺得角度設計很好。如果用通常的角度,視覺上會顯得很刻板拘束,我做了一點點夾角。仍然考慮陽光照射的可能性…… 樓間的間隔距離…… 情況有點復雜。這個角度讓我們有更多的建築空間。同時,建築群內部不允許車流,地下層有停車場和商業空間。一共有四層或五層商用空間,地面上是一到三層。我覺得是建築裏面比較成功的城市功能規劃。 我提議了「SoHo系統」,就是小辦公場所及家庭辦公室,不僅僅是居住場所,是居住加辦公混合功能的社群。 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個設計計畫,我想也是北京的第一個向外開放概念的城市社群。
三聯生活周刊:已經成為一個新概念的榜樣了。
山本理顯:透過跟客戶溝通和跟市政溝通,大計畫並不困難,需要開發商、市政、建築師這三方有同一個方向的看法,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當時我們討論了如何讓建築計畫內部與外部城市發生聯系。我們三方都同意讓建築群向外部開放,讓外部人群進入到社群內部。
三聯生活周刊:關於目前最火熱的話題——Open A.I.。我的工作跟它也有一點點交集。您怎麽看呢?
山本理顯:我不太了解這個(最近出現的)Sora,但是我能想象。我並不害怕A.I.,因為我們有身體這個實體。我們的身體四處移動,身體與其他身體交互作用,相互幫助,在任何時候。比如,我跟您現在談話,我跟我兒子談話,是身體之間的行動,A.I.不可能替代,只能是身體跟身體之間發生(的行動)。
0 4
三聯生活周刊:您最喜歡的計畫型別是什麽?我知道您設計過多種完全不同型別的計畫,私宅、美術館、市場、政府機構大樓。您接這些計畫是因為恰好客戶找到您,還是因為計畫本身有特別之處吸引您?
山本理顯:這個不難回答。我喜歡任何建築設計,小房子,大建築,我都喜歡。
三聯生活周刊:您有沒有特別偏好哪一類?比如,某些型別計畫優先於其他計畫讓您更喜歡?假設我您只有一個設計機會,您會選哪種?
山本理顯:我喜歡類似「大建築中有小建築」這樣的計畫,比如剛才說的城市中心地段的住宅加辦公加商城的建外Soho開放式建築群,比如蘇黎世機場的「The CIRCLE」計畫,一個服務於機場人流的,有商店酒店等混合功能的大型綜合建築體。我註重精確性和小細節,就算是在大建築裏面也註重建築細部。
0 5
三聯生活周刊:在設計建築的時候,有的人會想象一個類似於電影指令碼的建築場景,比如您設計的建外SoHo,我在裏面曾經住過幾星期。我一個朋友買了建外SoHo裏的公寓,我們一起工作,就一起住在那裏……您是否想象過,假如某一天您遇到住在您設計的建築裏面的人,然後發生一次對話?就想從這個角度理解一點建築設計者和建築使用者之間的關系。
山本理顯:比如,南韓的板橋住宅區(Ponyo Housing)可以作為一個很好的回答。
三聯生活周刊:我有一本您的著作【建築細部】,裏面有這個計畫。
山本理顯:謝謝。在南韓我參加這個計畫的競標,設計了100所房子,這是一些概念比較激進的房子。房子有三層樓,中間層有公共空間。地面層是起居,第一層是入口大堂和公共空間,入口空間很大,用透明玻璃覆蓋,一棟房子包括6戶人家。像這樣的八、九棟房子都有這種透明的入口大堂,居民在公共空間可以相互看見……一開始沒有人願意買這些公寓,人們覺得房子像玻璃魚缸。一年以後,公寓變得很受歡迎,不少住在此公寓的居民們覺得彼此有可能進行深度的交流。與其他居住社群相比,這個公寓的居民覺得它是一個深度融合的社群。三、四年以後,居民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們舉辦了一個很大很棒的燒烤聚會,非常感謝您山本裏顯先生設計了這麽好的建築。那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歷,以前從來沒有居民給我打過電話,那時我非常高興。這就是一個與建築的居住者之間交流的例子。南韓的建築者說,您怎麽想到設計這樣的透明大廳的建築?您設計得非常好。
三聯生活周刊:您說您特別喜歡這樣的透明性?
山本理顯:開放性是我的風格和態度,任何我設計的建築都是向外開放的。我設計的消防站也是向外開放的。
三聯生活周刊:我明白,我知道您說的這個廣島的計畫。
山本理顯:消防站向外開放,附近居民可以看見站內消防員的24小時的活動,這樣的透明性讓居民感到安心和安全。
0 6
三聯生活周刊:這個問題有一點難。去年我造訪過仙台的東北大學(Tohoku University),順便看了當地伊東豐雄先生設計的建築。有一點我感興趣的是,很多人認為,日本建築師喜歡設計白色、抽象、概念性的建築,是極簡派。我記得,伊東先生提到過您們倆不同,一個喜歡空間,另一個喜歡社群。我想問,在社會性考量和建築外觀形狀二者之間,是否存在一種固定的關系?還是這僅僅是一種民族偏好?
山本理顯:我認為二者之間存在很強的關系。我的建築設計理念是,建築跟周圍環境有關。我每一次設計靈感都來源於環境。我的設計理念是建築跟環境密不可分。這就是為什麽我設計過很多型別的建築,有時候使用多種顏色和材料。(在這方面)我沒有像安藤忠雄先生那樣的態度,我使用多種(不同的)材料,比如木頭、鋁、鐵、預制混凝土,就是這個環境相關的原因。
三聯生活周刊:您可以分享一些記憶深刻的細節設計嗎?您說您使用過多種不同的材料、形狀、類別。
山本理顯:您到訪過名古屋Zoke大學嗎?
三聯生活周刊:我沒有實地到訪過,但是在書上讀到過。
山本理顯:這個是最近的計畫。我以前是這個大學的校長,我設計了校園建築,當校長期間我還制定了課程。因此我有機會探索把教育系統和建築系統結合起來做空間設計的可能性。我認為這個計畫很成功,因為我既是管教育的校長,又是做設計的建築師,兩個系統連線很順暢。我設計了大學裏面所有的細節……混凝土,有一個很小的方形的洞口,是我最喜歡的細節。我有圖片發給您看。
三聯生活周刊:我比較好奇,您設計這些細節的時候,有沒有工程師參與設計過程?還是說您先設計完,工程師再來實作?
山本理顯:設計的很早階段,工程師、其他設計師、以及我的同事們就會加入,我們一起交流討論,怎樣認識周圍環境。
三聯生活周刊:我很少能看到您的手繪設計圖。我見過您完成的建築作品,沒有機會了解您的設計過程。您是否能分享一些設計過程?您先手繪設計概念圖嗎?
山本理顯:是的,早期畫設計概念圖很重要。我先畫設計概念圖,然後分享給我的同事們。
三聯生活周刊:您在國外做設計,國外不同的社會和文化,會帶來怎樣的困難或者影響?能分享一點您在國外做計畫的感想嗎?
山本理顯:交流並不困難。我有很好的共事的同事。比如建外SoHo計畫,我有一個中國人同事名叫李健(音譯),他畢業於東京大學,是一個能說中文和日語的歷史學家。他給我很多幫助。他不僅轉譯語言本身,還告訴我字面以外的含義,這非常重要。這樣我就能決定怎樣說和怎樣做。我在中國、瑞士和歐洲的每一個計畫都有這樣的同事或好朋友幫助我。
三聯生活周刊:謝謝您抽時間接受我的訪談。再次對您獲獎致以最熱烈的祝賀!
山本理顯:謝謝您的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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