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艾潤出生於 1993 年，剛過 30 歲，是家裏的獨生女，一直單身。今年初，她的父親病重，在她和母親的精心照料下，還是於 4 月初離世。這個月，母親突發腦梗，也住進了醫院。
她和父母的關系不算太親近，疾病把這個家庭重新緊密地連線起來。艾潤獨自奔波在醫院與公司之間，獨生子女面對父母年邁時的孤獨與壓力，逐漸顯現。相比於大多數同齡人，她更早地經歷了這一切。
以下是她的口述：
口述 ｜ 艾潤
文 ｜ 孫小野
1
我爸病重的行程是很快的。
去年9月份，他還出去旅遊，到了10月份，慢慢地開始行動不太方便，到11月，他雖然還能講話，但吐字不清楚了。
他在50歲左右時有腦梗的經歷，並不嚴重，住了幾天院就恢復了。但他一直很排斥去醫院，後來近十年裏，即使有不舒服，也只是去藥房買點藥，不願意做體檢。
兩年前，他感染了新冠，身體大不如前，肺炎遲遲不好，甚至後來在家會大小便失禁。我和家人趕緊推著輪椅把他送去醫院，那時才知道，他可能已經患帕金森很久了，只是之前癥狀比較輕，他沒當回事，錯過了很多次診療的機會。帕金森會導致行動遲緩、小腦萎縮，長期發展下去會臥床不起。 醫生說這類病無法治愈，吃藥只是輔助，控制病情還得靠自己鍛煉。
去年12月底，他的帕金森癥狀陡然加重，生活無法自理，還出現卡痰情況。我爸一米七幾的個子，一下暴瘦到九十多斤，所有三甲醫院不願意收治，說這種老化病護理大於治療。我不死心，接連跑了很多醫院，最後天津總醫院接收了我們。沒有床位，我們就陪他在樓道裏待著，至少有監護，可以輸化痰液。
我大學畢業後在本地工作，家裏氣氛不好，我一直在外租房住，生活算是有條不紊。 爸爸住院後，我才頻繁地回家，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和父母朝夕相處。爸爸的樣子讓我覺得陌生，我好像很久沒有和他那樣面對面坐著。
他住院的那幾個月，我沒有在人前哭過，只有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會躲在單位的角落，或者回到出租屋裏哭一場。 想到他難受的樣子，覺得這個人怎麽忽然間就變成這樣了，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出來。 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哭夠了，洗一把臉，我就躺下刷手機轉移註意力，有時候刷累了能睡一兩個小時，有時候失眠到天亮，然後繼續去上班、去醫院陪床。
那段時間我和媽媽輪流照顧他，每隔兩三個小時翻身、拍背，更重要的是吸痰。病房人太多，護士忙不過來，有些新手護士吸痰的深度不一定能保證，護工就更不能放心。我們自己買了聽診器，隨時去聽肺的情況，我媽還自學了吸痰的方法，連醫生都誇我們家的護理是專業級別的。
意外還是會發生，大年初二的早上，我爸把雞蛋羹誤吸進肺裏，導致了吸入性肺炎，血氧一下掉到十幾，當即進行了搶救。沒到兩三天，在沒有任何意外的情況下，他的血氧又忽然降低，說話沒反應，直接進行第二次搶救，決定要不要進ICU。
我爸那邊親戚不多，幾個姑姑年紀大了，來了只會哭，和醫生溝通時經常搶話，吵吵嚷嚷導致醫生反感，堂哥堂姐也很少出現。我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意識到這個時候長輩其實是靠不住的。 我和醫生說我可以獨立做決定，不用顧忌我的感受，後來醫生有什麽事也都直接來找我。
進ICU這件事，是我第一次和家裏的親戚產生沖突。 我家經濟條件不好，3萬塊的押金，對我家來說算是很大一筆支出。當醫生擺出這個選項，親戚們會覺得，人都已經這樣了，普通人家沒有去燒錢的必要。但那是我爸，生死面前只要能救命，他有好轉的機會，我就願意去嘗試，那我們一家三口就還是完整的。
好在工作這些年，我有努力攢下一些錢，我直接自己去交了押金，親戚們就也沒再說什麽。進ICU前，我爸努力地說了兩個字，不去。一方面是他膽小，知道進去之後我和媽媽不能陪在他身邊，另一方面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積蓄，治療費用肯定是我和媽媽去掏。 我就和他說：「錢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去多做點找兼職，如果你心疼我，就好好聽大夫的話。你看不到我們的時候，我們也在你旁邊。」我爸才放下心，被推了進去。
簽署各種檔的時候，醫生講了很多風險，說我爸可能在插管的中途直接去世。 我那個時候挺自責的，覺得自己此前沒意識到他已經病得這麽嚴重， 但好在，我沒有錯過任何可以挽救他的機會。
2
我心裏其實一直有點怨我爸，或者說是 「 恨鐵不成鋼 」 ，一個是因為他不註意自己的健康，另一個是他之前很多年都不去工作。
我媽第一次腦梗也是在50來歲，比我爸嚴重一些。此前她因為子宮肌瘤摘除了子宮和卵巢，身體和情緒一度都不太好。不過她後來努力鍛煉，直到我爸去世前，都沒再犯過。
但我爸懶得動，認為自己靜養就能好，我媽花錢給他聯系針灸治療，他怕疼，不肯去第二次。他一直改不了大量抽煙喝酒，我媽為這些沒少和他吵架，他就躲在樓下花園抽，廁所、陽台也經常能聞到煙味。
我家更深遠的矛盾，則是因為我爸的「愚孝」。 我爺爺就我爸這一個兒子，而且是40歲老來得子，生活上很依賴。奶奶去世早，爺爺一直和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當我爺爺80多歲的時候，忽然很怕死，希望我爸不要出去工作了，就在家裏陪著他。我爸上面有幾個姐姐，和爺爺並不親近，只有大年初二會來吃個飯，不會承擔爺爺的養老，有時候幫我爺爺買幾塊錢的藥也會找我爸報銷。
我爸本來收入就不高，他早年被分配的工廠倒閉了，只能當保安、打零工，家裏一直不寬裕。在這種情況下，我爸還是偷偷辭職了。他太在乎我爺爺的感受，忽略了他還有妻子，還有女兒。我那時候在讀中學，我媽在一家私企做財會，早出晚歸，過了一段時間才發現這件事，從此家裏爭吵不斷。
我一直沒有自己的房間，家裏是兩室一廳，小時候我住在爺爺房間的沙發床上，長大後我住在客廳裏。那時候爺爺和爸爸住一間，媽媽住一間， 我們四個人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卻不像一個家庭。
我爺爺的一點退休薪資只夠日常吃飯，我上學時的書包都是姑姑們的孩子淘汰下來的，平時也沒有零花錢。 因為沒錢，我沒什麽社交，家裏又總是雞飛狗跳的，我就一個人待著學習，成績還不錯。我從很小就知道很多事只能靠自己，努力想以後獨立生活。
上學的那段時間，我和父母關系都不算很親近。他們像大多數中國父母，雖然不管，但要求高，不允許我學習差。當我成績不好了，他們不問理由，只看結果，管教的方式比較偏激。我高中時因為參加合唱活動耽誤了一點學習，他們打了我，而且是在學校裏。我覺得丟臉，生出了叛逆心，成績從前幾名迅速滑落，最後考了當地一個普通的一本。
爺爺在90多歲去世了，那時我上大學不久，我爸時隔多年終於又出去工作，還是做保安，一個月會給我500塊的生活費。周圍同學的生活費其實都有一兩千塊，但他每次問我，我逞強都說不缺，然後自己多打幾份工。
我和我爸平時沒什麽交流，他可能因為之前沒工作心裏有點愧疚，也不會過問我的生活。 我大學時周末都在打工，很少回家。我媽偶爾問他想我嗎，他說想，但他沒有直接對我講過。 我對他也一樣，處在很別扭的狀態裏，心裏有怨恨，也有惦記，打完工還是會給他買衣服、買吃的。
在他離世後，我回想起他對我好的一些片段，物質上好像沒有什麽，但我記得小時候我想看偵探小說，或者過年有什麽花燈節，即使在很遠的地方，他也會騎自由車帶我去。
3
在我爸癱瘓之前，我媽還在和他打架，我也不太想理他，但內心都是為他好。 等他臥床之後，再吵也沒有用了，只能全力地挽救他，希望他多活一點時間。
從他住院開始，我就一直在做各種決定，被迫迅速展現擔當。我媽膽子比較小，容易崩潰，我只能表現得比她更堅強。
所有決定，都是被他的病情推著走的，無外乎治病掏錢，只有工作的問題我比較糾結。 我在教培公司工作，每天中午一點去公司備課，上完課八九點下班。不在公司的時候，上午需要在家錄課，還得定時發服務群的內容，和家長溝通，時間排得很滿。 我不敢臨時請假，怕耽誤學生進度，也會被家長投訴，被扣錢。
我從師範畢業後，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八九年，薪資本來也不算高，雙減政策之前，每個月六七千，後來落到五千。做教培主要靠課時費，也和學生人數、續費率掛鉤，計算規則比較復雜。因為我爸病情不穩定，公司不敢給我排班，我一個月只能拿三千塊的基本薪資，保住我的五險一金。
我的體質遺傳了我爸，一直偏瘦，血壓也偏高。我爸媽只有最基礎的城鎮醫保，我擔心如果自己的社保斷繳，我再生病，經濟上很難負擔。 但我思考再三，還是和我媽講，如果最後醫生要求回家養著，我可以辭職回家，照顧我爸，直到他去世。
【獅子之家的點心日】劇照
我爸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出了ICU，他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喪失了語言功能，只能做口型。每天我去看他，都問他，你還知道我是誰嗎，誰是你閨女呀？他用口型說他知道。到後來，他的嘴也不能動了，我就透過他的眼球運動來判斷。 別人和他說話，他都不理，但只要我一喊爸，他的眼睛很快就能掃在我身上。
在他臨近去世的那幾天，他已經不會看我了，我就很難再判斷任何事。我當時就在想，他可能已經不認識我了，但我覺得這不重要，只要他還活著，表現得沒有那麽難受，我就努力把他留在我身邊。
4月5號淩晨，爸爸因為重度營養不良，瀕臨死亡，離他61歲的生日不到一個月。在他去世當天，他的眼睛忽然變得特別嚇人，眼球好像有一層膜脫落了。醫生帶著搶救措施進來，看到我爸爸躺在床上只剩80斤左右了，樣子讓人太心疼。醫生做了一個胸外按壓的動作，然後擺擺手，示意我不用再做這些了。
我明白，我也不希望他再遭罪了。我硬忍住自己要哭的沖動，因為如果那個時候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沒有辦法和他說太多話了。 我盡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告訴他我有多愛他，告訴他，他已經很努力了。
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媽媽和姑姑他們已經受不了，出去哭了。醫生還在病房，他讓我現在別哭，好像有些風俗，說在病人彌留之際哭，會讓他的靈魂不放心地走。我說沒事，我現在還不哭，現在多和他說幾句話比什麽都重要，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我摟著他，繼續跟他說，如果這次真的太難受，咱就再也不堅持了，你也別害怕，反正我會一直陪著你。在他咽氣之前，他的頭朝我這側動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聽明白了。
最後我沒有讓醫生采取任何搶救措施，慢慢地等著他的指標都歸零。我沒有爸爸了。
其實他從ICU出來的時候，我就有心理準備了。那個時候他雖然生命體征還穩定，但還是越來越瘦，打昂貴的營養劑也無濟於事，一直是消耗大於吸收。我眼睜睜看見他越來越沒有生命品質，越來越難受，又沒有辦法表達。 作為女兒，只要他還活著，我總不會放棄他，但是如果再出意外，救回來也只會讓他更痛苦。
之前我從來不會和媽媽聊爸爸的病情，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照顧他，在醫生每天查房的時候看看各項指標。 一直到爸爸去世後，我有一次隨口說，我以為我爸怎麽著也能挺到秋冬，再吃一口大閘蟹。我媽才說，她也這麽想的，以為至少能挺到冬天。
我對我爸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陪他出去旅遊過。 之前我為了面子，不和他講話，但是每次和媽媽出去旅遊，還是會默默給他買東西。我想著等他好一點，我們一家三口能一起出趟門，可惜最後也沒能實作。
4
爸爸離世之後不到一個月，媽媽身體扛不住，腦梗復發住院了。我已經不覺得這是多麽大的打擊，只覺得怎麽發生得這麽快。 我從混亂裏恢復理智，只問我需要做什麽，之前是我和媽媽輪流照顧爸爸，現在是我一個人照顧媽媽。
悲傷是需要時間的，因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這一兩個月我根本沒有空閑想到爸爸去世這件事。領取完爸爸骨灰之後，我第二天就去上班了。我需要賺課時費，當周試聽，過段時間才能給我正式排班。到現在，我也只把醫院的事情結算了一下，爸爸的喪葬費還沒有時間去領。
只有晚上，有時候回到我父母家那邊，看到那張空蕩蕩的床，會忽然很難受。我自己一直堅強慣了，哭也哭不出來，就是只能很難受地盯著床一直走神，不知道該做什麽，晚上就睡不著了。
我媽媽現在住的醫院是無陪護制度，只有每天下午4點到8點可以探視，家屬平時不能去住院部，有事情才會通知。我就午休或者晚休的時候趕去醫院，給她擦身體、洗腳，陪她慢慢走一走，再回學校打卡。如果探視時間和工作沖突，實在因為上課改不了的話，我就去問舅舅或者姨媽，方不方便去看看我媽媽，我害怕她一個人在醫院覺得孤單。
5
在經歷這些事的時候，我習慣性地不去表現脆弱，可能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暗示，覺得自己能扛過去。
我的朋友們很了解我的性格，當我一直說自己沒事的時候，他們嘴上不會說什麽，但會給我發個私信，上面是心理醫生的名片。 父親去世我也沒有告訴他們，等他們問起，我說後事已經料理完了。我知道他們關心我，但同齡人很多都有了家庭，各自有苦惱，我平時也不好意思用自己的事情去打擾別人。
作為獨生子女，在面對父母重病的時候，我沒有一個能和我處在同一個角色裏的人。 很多話我沒辦法和媽媽講，和親戚、朋友也說不上，大家的視角和立場不同，沒辦法真正地分擔什麽。 我就會想，如果我有兄弟姐妹，有個可以一起商量的人，會不會好過一些。
但這種假設，可能並不能預設好壞。在醫院裏見得太多了，有些家庭，我以為只有一個女兒，但其實家裏既有哥哥也有弟弟，只是日常陪護從來都不出現，甚至到老人過世也沒有露面。如果是這種情況，我寧可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我一直都是單身，之前遇到過追求者，但因為從小看著父母婚姻不幸福，我對婚姻生活並不向往，也沒有安全感。 以前父母吵架激烈了，我會勸他們離婚，他們就反過來說，是因為我才不會離婚，我只想逃離。
後來我就覺得，自己變強大就好了，沒必要非要找另外一個人。 站在病房外的時候，即使我有另一半，所有的決定最後還是只能由我自己來做，沒有人能替代我的角色。可能是一直沒有感受過親密的依賴關系，我很難想象如果真的有一個人在身邊，會是什麽感覺。 我只知道，我不會因為害怕面對這樣的艱難時刻，而去選擇婚姻。
我們家沒有人攢錢，我媽之前生病花了一些，後來他們的退休金也都只夠日常生活。 我的收入就代表了全家的收入，工作這些年，我攢了小幾十萬，雖然和網上的人沒法比，但至少有一些底氣在。在爸爸生病這件事上，我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錢。
爸爸過世後，我一度覺得自己平靜得瘋了，我不是特別地想哭，但是心理又堵得慌。 我知道我不再是一個父母雙全的孩子了，感情上有一個巨大的缺失，空落落的。我和我媽不會聊起這件事，她只有遇到同樣老公去世的病友，會說自己也在經歷，勸別人向前看，生活還要繼續過。
我之前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個人，很少覺得孤獨。但爸爸走了之後，我現在有時候也會想，如果媽媽以後也不在了，全家只剩我一個人，我會怎麽樣？ 雖然和父母沒有太親密的感情連線，但至少彼此都是彼此的牽掛，我工作、賺錢也會有動力，去規劃要給他們買些什麽，要去哪裏玩，未來有什麽安排。
好在媽媽現在情況比較穩定，沒有生命危險，神誌是清醒的。因為一停止輸液還是會頭暈嘔吐，所以還要繼續住院。有任何情況，醫生都會第一時間聯系我。
我現在聽見類似鈴聲的聲音，精神就高度緊張。我的手機永遠都保持有電狀態，沒有訊息，證明就是今天好訊息。
「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
排版： 桃桃 / 稽核：同同
招聘｜實習生、撰稿人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
本文為原創內容，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 歡迎文末分享、點贊、在看三連！ 未經授權，嚴禁復制、轉載、篡改或再釋出。
大家都在看
「 點贊 」「 在看 」，讓更多人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