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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變成中產的富豪們,不允許孩子有贅肉和自由」

2024-02-24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gugu

「壁球課、菲律賓女傭、麥迪遜大道掃貨……課間,放松方式是拆J.Crew和詩普蘭迪的包裹;課上,最共情的文學段落是蓋茲比的奢靡派對……」這些,都是紐約上東區孩子們的生活。

上東區,西到紐約中央公園,東到依斯特河,南起59街,北至96街,這裏擁有美國最昂貴的住宅,是資產排名前 1% 的富豪角鬥場。哈佛大學畢業後,布萊斯放棄了高薪的金融工作,轉而攻讀心理學博士。為了賺錢補貼家用,她開始給上東區的富人孩子們做家教,出入豪宅華邸,闖入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為富豪的孩子輔導功課是什麽樣的體驗? 布萊斯發現,上東區不僅不允許贅肉,更不存在休閑。富人們早就財富自由,但階層滑落的焦慮卻擋住了他們的人生自由。 家長們嚴密監控學習成果,看不見孩子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做上東區的家教宛如唐頓莊園的傭人,這裏是階層不公的顯影地,學生們的 「共情鴻溝」進一步鞏固著特權感再生產。

【緋聞女孩】劇照

回望中國,我們也能看到類似的圖景。 精英們即使財富可觀,仍然擔憂孩子走錯一步就墜入深淵,更不用提普通人更加受限的人生選擇。

卷教育的盡頭在哪裏? 為何明明已經生活無憂,按興趣選擇人生道路始終不被鼓勵?在中國,當教育者角色開始被視作服務者,是否也會面臨上東區家教的處境?

在上東區,休閑像贅肉一樣少見

日程表排滿,好像閑下來一小時就會墜入深淵。 布萊斯發現,富豪們的孩子一刻也停不下來。

【天才少女】劇照

以她輔導的莉莉為例子,母親麗薩(留著金發波波頭的銀行家,掌管著一個銀行部門)為女兒排出的日程表是:打壁球、一整天高強度的學習、再打壁球、接受兩名家教的輔導(一個幫助構思關於【羅莉塔】的作文,一個輔導SAT)。

壁球是美國富人公認的藤校入場券,畢竟有條件練習壁球的人非常少。莉莉的大量時間都投入在壁球課裏,縱使她喜歡的是縫紉。 「我想當一名服裝設計師,」她看著手邊的ELLE雜誌,對布萊斯說,「但我沒時間上時尚課。」

明明能保障孩子衣食無憂,但在上東區,沒有家長鼓勵小孩發展自己的興趣,舞蹈家、獸醫、裁縫的夢想只被看作不懂事的小想法。 布萊斯教過的學生大多都主修經濟學,畢業後在銀行或金融科技公司做分析師。如果他們取得了高級學位,一定會是MBA,少數人學習的是公司法。很少有人偏離傳統道路。

【寄生蟲】劇照

「這些孩子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在進行交易,要麽是用來換取賺錢的職業,要麽是用來換取能嫁給有錢人的賺錢職業。」

上東區並非個案,在【學神: 中國精英學生如何投身全球競爭】(Study Gods: How the New Chinese Elite Prepare for Global Competition)裏,作者姜以琳也發現,精英學生的職業選擇並不如人們想象的自由——從2012年到2019年,姜以琳追蹤了28名北京精英高中生,他們就讀於北京排名前十的其中5所中學(北京市共近300所中學),所在家庭的收入是中國城市家庭收入前10%的兩倍以上。

這些學生裏,大多數都出國深造, 金融和科技專業占比最大,華爾街是最終目標,選擇從事藝術與生態保護等則是個例。

【小歡喜】劇照

「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麽富人家的孩子無法規劃自己的人生軌跡。為什麽他們不能擁有閑暇時間?不能自己選擇職業?還要時時刻刻都被人盯著?」

布萊斯觀察到,上東區的富人們會在努力與報酬之間建立一種交易式的關系,連玩樂也不例外。 這裏不鼓勵沒有回饋的努力,比如漫無目的的發呆、畫畫,比如大學選擇人文或者藝術學科。

孩子的成績可以作為家長的炫耀資本。如果能上藤校,就證明家長投入的時間和資源產生了效果。在人人都在社交媒體上展示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代,「被藤校錄取,就像去一家價格不菲的餐廳時會拍照發朋友圈一樣,都能獲得別人的羨慕。」

類似的,韓劇【天空之城】裏,Sky Castle小區住著南韓頂端0.1%富人。這裏的四戶人家都在為同一個目標殫精竭慮:讓孩子考上首爾醫科大學。

【天空之城】劇照

他們是大學教授,醫院院長,檢察官。但都沒有給孩子留下任何興趣空間,爸爸車民赫讓自己的兩個孩子每天除了聽著秒表做題,還要把對方假想成自己的競爭對手,拼盡全力超過對方。如果自己的孩子考上首爾醫科大學,他能在Sky Castle中成為受所有人羨慕的家長。 他還想把家族打造為「甘迺迪家族」,在現有的財富水平上繼續向前。

當最富有的1%尤其是0.01%的人坐擁前所未有的財富,財富非但沒能讓他們自在,反而助長了他們對階層下滑的恐懼。 當家長已經擁有了財富和功名的巔峰,無法進一步攀升,只有可能跌落,他們對孩子的前途憂慮重重。

對升學嚴控,對心理忽視

犧牲自由、想象與創造力,換取穩固的特權地位,這真的是孩子們想要的嗎?

升學,是上東區家長們最在意的事,贏家們會去常春藤或者史丹佛。亞歷斯的家庭非常富有,父母仍然要求他必須上藤校,最好是哈佛、耶魯和普林斯頓(用升學圈內行話來說,三者合稱為「HYP」)。

【風雨哈佛路】劇照

為了爬藤,亞歷斯要充分利用一天裏每一分鐘,他打球的時間比睡覺還多。回家時,飯菜已經擺上餐桌,他的房間有人清掃,幹凈的衣物魔術般地被放在衣櫃裏。他從不出門買食物,很少和別人說話(除了網球教練),不過最近,他開始和學校裏的一些孩子一起吸電子煙。

在這樣的快節奏的安排裏,亞歷斯長到了16歲,被診斷患有抑郁癥。

內特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都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但他由於數學課不夠好,最終進入了「約翰·霍普金斯這樣的二流學校」,終結了家族傳統,家人們都暴跳如雷。知道結果後,他每分每秒都在想著錯失的幾分,遊泳比賽可以裏更快的幾秒。後來,他在學習期間出現了酗酒問題,不得不休學一年,開始戒酒,這是布萊斯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訊息。

哥倫比亞大學教師學院榮譽教授蘇妮亞·盧塔爾(Suniya Luthar)的研究表明,富裕家庭孩子出現的心理問題由多種因素誘發導致, 首先是家長重視成績甚於個人品質,孩子承受了過多壓力,其次則是家長因為太少有時間和孩子共處,難以發現他們的感情與心理困境。

【我愛的人是奇葩】劇照

姜以琳在研究北京的精英學生也發現,家長會密切監視著學生們的考試成績,一旦出現意外將馬上出手幹預,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資源,防止孩子墜入失敗。在不確定的全球環境中,父母還會給在國外的孩子做備案,不僅保證他們在國內擁有工作機會,而且隨時可以繼續申請一個國外的PhD,這些都是中產家庭難以建立的保護網。

和事無巨細的學習把控相反,孩子的心理健康卻並未受到關註。 在中國,國民抑郁癥藍皮書(2022—2023年)顯示,抑郁患者人群中有50%為學生,心理健康持續成為好成績的代價。

上東區的私立學校也不例外,每到周五,布萊斯會看到學校裏有不少學生情緒失控,甚至痛哭。孩子起床很早,白天在校內校外學習和運動了一整天,但在夜間仍然難以入睡。到學校醫務室小憩一會兒或許是他們僅有的喘息機會。

要想進入常春藤,就必須擁有全A的成績單。家長會告訴學校,無法忍受孩子成績單上出現任何一個B。布萊斯指出,這是教育中普遍存在的問題,高校奉行「唯GPA論」,要求所有學生都達到絕對優秀。 但如果不允許失敗,學習曲線只能上升不能下降,怎麽培養他們的成長型思維呢?

茱莉婭就是其中一員,高中時,她曾被父母送到加州去戒斷藥物成癮,也在沖動、抑郁,和無法取悅父母的情緒中苦苦掙紮。布萊斯最後和她告別是在她的葬禮上,這位老師感嘆:「透過輔導第五大道的孩子,我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的外表和內心可能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應該把她的死看成一場意外(服用處方止痛藥後參加派對所致),還是認為她內心飽受折磨,只是裝出了一副輕松愉快的樣子。」

是教師,還是服務員?

「比起老師,我更像個傭人,就像【唐頓莊園】中住在樓下的那些人。」在輔導過上東區的孩子後,布萊斯感嘆。

她曾聽到上東區的家長向孩子解釋,為何要請家教來輔導功課——「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必要購買合適的輔導教學服務,就像購買最適合你的Dooney & Bourke手袋一樣」。

【初來乍到】劇照

第五大道上的許多家庭都聘請了家教進進出出。布萊斯曾經在一個四孩家庭裏當過幾周家教,他們請的家教人太多,家長們幾乎對不上名字。當家教就像做一名按摩師或服務員,這樣的態度在上東區很常見。有一個學生某次化學考試沒及格,他告訴布萊斯:「沒關系,我馬上換家教。」

姜以琳在北京的觀察也有互相映照之處,雖然亞洲的精英學生們普遍都更尊重老師,但成績好的學生習慣於對老師提要求,比如受訪物件之一Tracy,就曾經晚上十點給老師打電話,要求他修改申學校的申請書,對此並沒有太多猶豫。

「教育行業就是服務行業,老師服務的直接物件就是學生。」這句話一度在中國流傳甚廣。 即時通訊讓老師隨時待命,消解了學生、家長、教育者之間的合理界限。學生給老師評分雖然可以監督老師,但也讓學生變成了挑剔的客戶。家校系統的捆綁,家長權力的放大,也讓老師作為教育者的地位不再獨立……

【專家之死】中,哈佛繼續學院兼職教授湯瑪斯·M·尼克爾斯批評了當下時代「學生顧客化」的趨勢。他認為,這不僅會讓學生幼稚化,個人情緒和人身攻擊壓過了冷靜、有邏輯的辯論。並且也會損害教育的獨立性, 當教育的意義在於確保顧客開心,就會形成老師迎合學生和分數膨脹的惡性迴圈。

【天空之城】劇照

布萊斯就曾經因為給學生打了B,接到了家長投訴,理由是:「我兒子的作文從來沒有得過B。」行政老師要求她重新批閱作文。最後,她沒有改動分數,但其他老師卻告訴她,行政可能會修改最終的期末成績。

另一方面,教師如果印上了服務者內容,還可能進一步加劇學生的「共情鴻溝」。 根據史丹佛大學的尚恩·里耳頓、哈佛大學教育研究生院教授理察·默南撰寫的一份報告,過去幾十年來,紐約私立學校學費上漲了五倍,學生越來越多 來自富裕家庭。在布萊斯工作的紐約私立學校,家長平均收入是75萬美元,比老師的收入高十倍左右。

孩子們將自己放置在中心的地位,很難意識到貧富懸殊的荒謬之處,學校奉行的優績體系,把考試成績與地位歸結為個人能力,也讓學生無法理解,自己在競爭中的優勢很大程度是環境不平等的結果。

正如社會學家布迪厄在【國家精英】中所談及的,教育透過再生產機制保證權力的運作和繼承,從而維護社會秩序。他以法國中學會考優勝者為觀察物件,分析他們的家境、學業情況、取得的社會地位。一切結果都十分相似——學生們傾向於將他們取得的成就全然看作自己努力的結果,至於淪落底層的人,不過是因為懶惰或沒有把握機會才造成了困境。 無論是法國、北京,還是紐約上東區,精英教育都可能掩蓋掉深層的不平等,並將其後果與責任完全歸因至個體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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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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