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2024年3月24日，河南商丘虞城縣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多名學生在學校被打的視訊在網上迅速傳播開。視訊裏，一名老師雙手不斷打向孩子的頭部、臉部，還要求男孩下跪磕頭。與此同時，有兩名老師在一旁笑著持手機拍攝。涉事的三名老師，最大的16歲，最小的14歲，都輟學在家。
記者｜陳銀霞
編輯｜王珊
孩子被打
4月，天氣漸漸轉暖，小麥已長到小腿肚高，一條條3公尺寬的小徑從310國道向兩側延伸，穿過成片的青色麥地，通往河南商丘市虞城縣鎮裏固鄉的各個村莊。張三樓村是其中的一個。村子有幾千人口，年輕人基本都在外打工。沿著村道穿行，隨處可見坐在門口休息聊天的老人，偶爾有孩子的嬉鬧聲響起。
梁軍家在村西。本刊記者到的時候，他在廚房埋頭切菜。身材很瘦，皮膚黝黑，個子有一米七五以上，看著30歲左右。他的母親在一旁打下手。廚房只有四五平米，廚房的地面是泥土地，經過多年踩踏黑得發亮。最裏面一個低矮的土竈前放著柴火，門邊還有一個煤氣竈，鍋碗瓢盆都放在兩張老舊木桌上。一碟肉片炒包菜、一盤清炒菠菜，這是全家六口人的晚飯菜肴。梁軍的母親說，菠菜和小蔥都是她種的，只有包菜是買的。
梁軍是半個多月前從山東打工趕回家裏的，原因是兒子在幼稚園被老師打了。那幾條在網上傳播很廣的視訊最早被發到了家長群裏。視訊裏，一個穿著黑色褲子、卡其色外套的小男孩被一個女老師逼到墻角，老師雙手不斷擊打他的頭部、臉部，還試圖扒掉男孩的褲子。男孩雙手死死抓住褲腰，哭著求饒，老師則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在另一則視訊裏，這名男孩又被老師逼著下跪磕頭道歉。視訊裏，被打的，還有其他孩子。
被逼著下跪的男孩是梁軍的大兒子，才6歲，在鄉上的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上大班。事情發生後，梁軍的母親曾在網上發聲稱，這不是孩子第一次被老師打，「孩子跟我說過好幾次了，我沒太當過事。我警告過老師，再這樣我要舉報你，她說知道了，我就沒報警。」現在想來，梁軍的母親自責又心疼。她有兩個兒子，兒子兒媳都在外打工，四個孫子孫女都是她一手帶大的，平常都不舍得碰一下。「孩子幾個月大就是我抱著餵奶粉」，她邊說邊用手比劃著嬰兒的大小。
梁軍的母親駝著背，頭發灰白，一幅操勞過多的模樣。除了帶孩子之外，她和丈夫還種著十畝地，每年收一季玉米一季小麥，一年收入只有一萬多，不夠生活費。平常丈夫去附近村幫人蓋房子，她自己也去大棚裏打工，給人摘西瓜，一天8小時，只有60元收入。梁軍的母親告訴本刊，鎮子上有幾家幼稚園，選擇出事這家，是因為每天有校車接送，還包午飯和早飯，不影響他們幹農活和打零工。
缺老師的幼稚園
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位於鎮裏固鄉街上，是一家私立幼稚園，距離鄉政府僅700公尺，學校大門做成了月牙形的拱門，墻壁塗得五顏六色，看起來很有生氣。鎮裏固鄉的一名村幹部張良告訴本刊，鎮裏固鄉有六七家幼稚園，其中2家為私立幼稚園，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創辦於2014年，創辦者是本地一位公交司機，園長則是他的妻子。
張良說，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一開始成立時，招生並不好，學校只有六七間屋子，水泥地面，大白墻，非常簡陋。學生少，老師也只有幾個。但幾年下來，幼稚園慢慢積累了名氣，「公立幼稚園不教文化課，更多是帶孩子唱歌、跳舞、玩，家長不願意孩子去，怕孩子上一年級之後跟不上。」
棗子營村的村民王建國告訴本刊，自己外甥的孩子在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上大班，也被打了。王建國說，在出事前，附近村子的家長們都覺得這是所「好學校」——學校文化課抓得緊，別的學校中班才學到10以內加減法，他們已經學到20以內。王建國說家長們都希望孩子在起點不輸給別人。王建國是搓澡工，搓一個澡5元，外甥只念到初中，當過服務員、賣過水果、開過速食店，現在在山東做焊工，他們都希望孩子學習好，以後有個好未來。
憑借「教學」的優勢，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的規模不斷擴大。六七年前，學校擴建了教學樓，整體面積有六七百平米，院子裏還鋪上藍綠色軟墊，並且購置了校車。出事前，王建國的孫子也在該幼稚園讀書。王建國告訴本刊，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每年級有三四個班，一個班二三十名學生，總學生人數有幾百人，而其他的幼稚園，有的學生總共才幾十人。王建國說，出事後，村裏統計轉學名單，他看到，村裏有二三十個孩子在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就讀。
視訊裏打人的女孩叫李爽，是鎮裏固鄉劉屯村人，她是三個月前到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工作的，只有16歲。幫忙拍視訊的兩個女孩，一個叫王萌萌，一個叫陳雨軒，分別為14歲和15歲，都是附近村子的。張良告訴本刊， 鎮裏固鄉鄉鎮幼稚園幼師薪資只有一千多元，很少能招到有幼師證的老師，很多幼稚園的老師都是在家帶孩子的媽媽或者是輟學的未成年人，而且人員流動大，很多人幹兩三個月就走了，幼稚園總是缺人。「只要缺人，即使你沒成年，幼稚園也會要你。」
輟學的女孩
去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上班前，李爽已經輟學一段時間。一位與他同村的村民孫明告訴本刊，去年李爽是因為打架被鄉裏的初中開除的，「她和另外兩個女孩都相中一個男孩，男孩不願意，她們一起把他打了一頓。」趙雲涵是李爽的初中同學，她告訴本刊，李爽是班裏的「大姐大」，女生大多「都聽她的」，如果有誰不聽話，李爽會罵人，還會聯合別人「孤立」對方。趙雲涵和李爽住在同一個寢室，為了討好李爽，趙雲涵會給李爽打水、疊被子，吃飯時，還會幫李爽倒菜盤。
孫明說，李爽是由奶奶一手帶大的，她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在家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月。張良說農村父母很不容易。村裏田地不多，平均一口人一畝半土地，一家總共就七八畝地。張良算了一筆賬，一畝地一季小麥收1200斤，一元錢一斤，刨去耕地、播種、收割和化肥、農藥等，只能剩下七百元左右。這幾年，因為大雨或洪水，每年種地只能保本，「一到秋天，玉米半米高或一米高時，不是發洪水，就是淅淅瀝瀝下一個月的雨。」 為了生存和養孩子，年輕點的村民只能出去打工，留下種地的都是老年人。
李爽的奶奶今年55歲，除了種地外，她在家裏擺了幾桌麻將，村裏人常來打小牌，她也能賺點錢。在村裏人眼裏，李爽的奶奶性格強勢，是一家之主，「娘家的兄嫂都聽她的」，他們覺得李爽遺傳了奶奶的強勢。 孫明覺得李爽的性格跟缺少管教也有關系，爺爺奶奶會隔輩親，對孩子比較寵愛，「像我看到兒子瞪一眼孫子，我都心疼。」
【小委托人】劇照
在李爽打孩子時，在一旁笑著拍視訊的是王萌萌和陳雨軒。今年15歲的吳兵是陳雨軒的朋友，他說兩年前，他是透過「混社會的」朋友介紹，認識了李爽和陳雨軒。他記得，陳雨軒抽煙很多，「一天抽一兩包」。陳雨軒的奶奶告訴本刊，孫女是去年退學的。她先是跟著奶奶去幫人看桃園，嫌太熱很快就不去了，後來還去超市給人賣菜，只幹了不到一個月就走了。
陳雨軒姐弟三人，姐姐18歲，弟弟8歲，他們的父親在外打工，陳雨軒的母親在村裏的小學教書，但一直沒時間管孩子。陳雨軒奶奶告訴本刊，兒媳平常要去村小上課，下班後有點時間就要往附近村娘家跑。「她父親已經去世，母親腦溢血，她要回去做飯，吃完飯再去上課。」奶奶說，幾年前，兒媳的弟弟出車禍，落了殘疾，媳婦還走了，「他們家的生活都落在她身上，還要幫娘家種地。」陳雨軒奶奶記得，去年陳雨軒姥姥住院，兒媳婦一直在醫院照顧，家裏的雞、鵝都餓死了。
張良告訴本刊，村裏輟學的孩子，大點的一般會被父母帶出去打工，年紀小一點的，父母可能舍不得，會先留在家裏，等待合適的工作機會。張良說，這些年，村裏不少父母對教育沒有以前那麽在意了，「現在大學生找工作也難，一個月薪資兩三千元，還不如打工或學技術，孩子不想讀也就不讓讀了。」
事發半個月後，本刊記者來到涉事幼稚園，風波似乎已完全平息。下午五點，幼稚園已經放學，大門緊閉，沒有任何聲響，街上八成的店鋪都已經上鎖，顯得非常冷清。當地人告訴記者， 事情發生後，虞城縣教體局對鎮裏固鄉中心幼稚園開展教育整頓，對園長作出了停職處理，並開除了三名涉事的女孩。 陳雨軒的奶奶說，出事後都沒再見過孫女，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在幹什麽。
（應采訪物件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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