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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再讀福柯:人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2024-06-25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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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 生活實驗就是哲學實驗

今年是法國哲學家蜜雪兒·福柯逝世40周年,全球範圍內有眾多的紀念會議。福柯為何仍然有廣泛而持久的影響?福柯對人的哲學關切,其獨特之處在哪裏?【三聯生活周刊】以11個問題訪談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汪民安,來解讀福柯及其著作對於當下世界的回應。

「你讀福柯的時候,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是我們的同時代人。一個思想者的著作如果對現實沒有回應的話,很難產生持續的影響。探究今天的很多’事件’都會讓人重返福柯的著作。」汪民安說。

文|汪民安

問:福柯在今天大概是最廣為人知的知識分子了。他有那麽多的著作,看上去似乎完全不同。 他自己也說過,不要指望他一成不變。現在好像人人都可以談一點福柯,但是,好像每一個人談的福柯又完全不同。 我們想知道,他最重要的研究工作是什麽?或者說,他有一個相對統一的主題或者關切嗎?

答:包括法蘭西公學院的課程在內,福柯大概出版了20多部著作,還有不計其數的文章和訪談。其中有些手稿還沒有整理出版。確實,這些著作涉及的主題和內容千差萬別,包羅永珍。 更重要的是,福柯的著作跨越了整個歐洲歷史:從古希臘一直到20世紀福柯所生活的時代。他幾乎對每一個時代都有深入的研究。 很難想象,一個人的研究範圍如此之廣泛和多樣。我就舉一個例子,他在1979年講完了20世紀正在發展的新自由主義經濟理論,講述當時尚未獲得盛名的美國經濟學家狄奧多·舒爾茨和蓋瑞·貝克的理論(這兩個人後來都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轉過身來,第二年(1980年)就開始講授古典學,講【俄狄浦斯王】了。我從沒有見到一個人有如此大的研究跨度,關鍵是,他的每一項研究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他這些包羅永珍的著作中有統一的主題或者關切嗎?我們只能非常大概地說——這實際也是福柯自己的總結—— 他的目標是要研究現在,是要研究現在的人。 但他不是試圖回答現在的「人的本質為何」這樣的問題。而是試圖回答,現在的人是如何變成這個樣子的? 更恰當地說,他要研究的是,現在的人經過了怎樣的歷史過程而變成如今這個樣子的。所以,你在他的書中到處看到的都是歷史,但是,他研究的歷史,實際上是對人進行塑造的歷史。對他來說,人是歷史中各種權力技術和權力/知識塑造的產物。所以人們總是會看到福柯談論權力,有很多人也將他視作是思考權力的哲學家。而權力和知識對人的歷史性塑造,才是他著作的真正關切。從根本上來說,這是對人的哲學關切而不僅僅是對權力的哲學關切。

福柯把他的貓叫作「Insanity」(瘋狂)。圖為1978年,福柯在巴黎的家中

問:對人的哲學關切不是哲學的常見主題嗎?福柯相較於其他思考人的哲學家而言,比如康德,他的獨特之處在哪裏呢?

答:福柯晚年有一篇用英文寫的文章,向美國讀者介紹他的研究主題。他在那篇文章中總結了他和笛卡兒、康德的區別。他說,笛卡爾研究的是普遍意義上的人是什麽,康德研究的是具體的人是什麽,他自己不再是去研究人到底是什麽這樣的問題,而是研究人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問題。 這也就是他宣稱的譜系學:現代人(主體)的形成譜系。

問:那具體地說,對福柯而言,現代人到底是如何形成的?或者說,現代人到底有一個怎樣的譜系?

答:福柯大概是從三個領域去研究現代歐洲人的形成過程。 第一個領域是知識和真理領域。這主要是他的【詞與物】這本書討論的問題。具體地說,現代人對自己有一套認知和理解,也就是形成了一套關於人的知識。這套知識實際上就是所謂的人文科學(human sciences)。而人文科學有一個發展變化過程。【詞與物】就是討論人文科學在歐洲歷史上是如何形成的,也就是關於人的現代知識 (人文科學) 是如何經過了幾百年的演變而逐漸形成的。法國有一個非常發達的科學史傳統,福柯受他們的影響,寫了一本【臨床醫學的誕生】。後來他試圖寫出的是人文科學的歷史。這即是他所說的人文科學的考古學。所謂的人文科學,在19世紀主要體現為經濟學 (人是經濟的動物) 、語言學 (人是語言的動物) 和生物學 (人當然也是一個自然的身體存在) 。福柯這本書主要講的是這幾門學科的形成過程。

福柯的著作【詞與物】開篇即分析了委拉斯開茲的繪畫【宮娥】,圖為藏於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館的【宮娥】

第二個領域是權力領域。這主要是早期的【古典時代的瘋狂史】,以及20世紀70年代以【規訓與懲罰】為主的主要著作所研究的問題。福柯在這裏討論的是,人如何被各種各樣的權力機制所區隔、排斥、捕獲、鍛造和生產?簡單地說,瘋癲是如何被理性權力所區隔和塑造?現代人又是如何被規訓權力所打造?生命權力作為一種治理技術又是如何作用於整體性的人口?這些權力又如何和知識結盟進一步鞏固了它的鍛造能力? 這是福柯的權力/知識對主體的塑造。這也大概是福柯最有名的主題。福柯在權力關系中來看待主體,針對的是歐洲的另一個經濟學傳統——經濟學一直將人看作經濟關系的產物。

第三個領域和前兩個領域有所不同。或許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之後遭到過批評,批評者認為他過於強調人的被動性了,人好像只能被塑造而沒有能動性。 福柯在最後四五年開始強調人的自我塑造,人不僅受到外在權力的塑造,他自己也有能動性,自己也根據某個特定的目標去塑造自己和完善自己。這就是福柯講的自我技術。 如果說,前兩種塑造,知識塑造和權力塑造主要是從歐洲的文藝復興之後開始的話,那麽,這個自己塑造自己的自我技術主要發生在古代。古希臘羅馬時代有大量的自我技術實踐。晚期的福柯闖進了古典學領域。但不同於傳統的古典學研究,福柯特別強調的是古代人的行為實踐和生活方式——用我們的傳統說法,是強調人的修身——而不是他們的理論學說。這是福柯和大多數古典學家不一樣的地方。在這個方面,他和法國當時著名的古典學家皮埃爾·阿多的關切較為相似。順便說一下,阿多的著作也很精彩,不過,我作為一個古典學外行,雖然很難判斷他們對古人的理解誰更準確,但是,單純從論述本身來看,福柯要比阿多深邃和有趣得多。

大體上來說,這是福柯的三個主要研究領域。 它們在很多時候是可以結合在一起的。個體既可能被權力和知識被動地塑造,同時他也可以自我塑造。現代人就是在這幾個領域的復雜交織關系中被塑造而成。 需要說明的是,福柯的這些觀點或者結論是以大量的歷史材料作為支撐的。他有很強的實證性。他自己說,什麽是哲學?哲學無非就是將歷史和政治結合起來的討論。

福柯在西柏林工業大學裏舉行的一場集會上發表演講

問:如果運用了大量的歷史材料,那福柯也算是歷史學家嗎?他到底是歷史學家還是哲學家,或者說,他和一般歷史學家和哲學家有何區別?

答:說福柯是歷史學家當然也沒有問題,但他絕不僅僅是歷史學家。福柯對西方的歷史和思想進行了重新的書寫和解釋。在福柯之前,當然有各種各樣對西方歷史和思想的經典解釋。但福柯切入的角度與眾不同,你甚至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瘋子的歷史,懲罰和監獄的歷史,性的歷史,人的自我修身和自我技術的歷史,人文學科(甚至還有醫學)這一套知識的創制、發展和演變的歷史,還有治理技術的歷史,等等,這些都是福柯著作中非常明確也是廣為人知的歷史主題。 事實上,你還可以在福柯著作的邊邊角角中找到各種各樣的歷史。這些都埋伏在他不同著作中,時隱時現。福柯的寫作就是因為這些不同的研究內容而呈現出異常豐富的面貌。

福柯討論任何主題的時候,都會有一個歷史視野,都會將這個主題的演變脈絡貫通起來。 就拿性的歷史而言,一般人認為基督教的性觀念和古希臘是完全對立的。希臘社會相對開放,而基督教統治的中世紀是個禁欲主義時代。這兩個時代在性觀念方面好像沒什麽關聯。但是福柯發現,古希臘時期就存在著性節制的問題,一部份希臘貴族為了自己的好名聲而刻意壓制自己的性要求。這種主動的自我壓制到羅馬時期就開始帶有一些被動的強制性了,或者說,性壓制同時有主動和被動這兩方面。到中世紀,性基本上就是被強制性地嚴格地壓制了。福柯的研究表明,性壓制存在著一個非常隱蔽的希臘源頭。我再舉一個例子,福柯當然不會說現象學的主體概念來自基督教的主體概念,但是,他還是指出了二者之間存在的某種隱秘關聯。基督教的主體當然是舍棄自我,或者說透過不斷地懺悔和坦白的方式將自我清空,這樣的清空自我如何轉化為笛卡爾的懷疑式的自我概念?而笛卡爾的主體概念又如何轉化為現象學的「懸置」主體?從自我舍棄到自我懸置,這裏面當然有復雜而細微的差異和聯系,但是,它們仍舊存在著某種歷史性的聯結。這種歷史視野,實際上就是福柯所謂的譜系學方法。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福柯是歷史學家。但福柯又不僅僅是以傳統歷史學家的方式來撰寫這些歷史事實本身,他還從這些歷史事實中提取理論和哲學——這才是他研究歷史的目的所在。 同典型的哲學家不一樣的是,福柯的哲學和理論是建立在歷史史實的基礎之上的。這是他獨特的追求真理或哲學的方式。真理和理論有紮實的史實地基。這一獨到之處使得他和傳統哲學家區分開來:現代哲學家幾乎都是思辨性的,你看康德的著作,也看差不多與福柯同時代的海德格爾和德裏達的著作,那些都是純粹的思辨哲學,你在他們的著作中很少看到具體的歷史和敘事,他們是透過高度概念化的抽象思辨和邏輯推演來展示他們的智慧的。那是始自柏拉圖的傳統哲學的魅力。

而在另一方面,歷史學家通常陷入細致的歷史考證中,很少上升或論及哲學,很少抽象化和概念化。福柯在哲學的思辨分析和歷史的事件考證這兩個方面,都不遜色於任何一位哲學家或者歷史學家。實際上,他到底是歷史學家還是哲學家並不重要。福柯對這樣學術職業的劃分也毫無興趣,他既不把自己看成是歷史學家,也不把自己看作是哲學家。我記得他受邀給法國的一群哲學家做過講演,開頭就說,你們這些哲學家……

問:是不是因為他的理論和哲學正是以歷史為根基搭建起來,福柯的著作才能更廣泛地被接受?這是不是福柯著作更流行的原因?

答:這肯定是原因之一。這點塑造了福柯獨特的研究風格。我讀福柯的時候,感受最強烈的一點就是,歷史史實都在遭受哲學目光鞭辟入裏的分析。 我從未見過哲學和歷史(敘事)有著如此美妙的融合。

大家都熟悉的【規訓與懲罰】有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開篇,就像是電影鏡頭的播放,但是,這些殘忍而逼真的鏡頭播放完畢,一種敏銳的思想和理論分析迅速展開,這些具體的場景變成理論的基石和材料。 對於福柯來說,哲學和思想是在歷史劇場中展開的,它也因此獲得了活生生的形象。 福柯曾用「哲學劇場」來誇贊德勒茲的哲學,但這實際上也是他的自我指認。正是因為這種劇場性和歷史的在場感,使得福柯的著作較之純粹的思辨哲學而言,更有可讀性。福柯說,他寫關於監獄的書(就是【規訓與懲罰】)一定要讓裏面的犯人能讀懂。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這種可讀性並不是透過犧牲復雜性來達成的。 福柯了不起的地方就在於,他有一種清晰的深刻。他會對材料進行一層層地遞進性分析。 當你以為他的分析已經完美無缺的時候,他自己還可以指出這種分析的不足,然後將他的分析無休無止地繼續進行下去——這是他作為一個哲學家最令人佩服之處。這樣的能力,我只是在海德格爾的著作中感受到過。

安德烈·布魯耶的油畫作品【沙普提厄醫院的臨床實踐課】(1887),描繪了沙爾科授課時的場景

德勒茲和福柯都不屬於傳統的哲學家,他們兩人彼此欣賞。但他們的風格也完全不同。德勒茲的著作,包括他和加塔利合作的著作中,也不怎麽出現歷史敘事,他喜歡將文學、電影和繪畫作為他的哲學素材。他最重要的哲學書【千高原】完全不是實證性的,甚至也主要不是思辨性的,而是想象性的,那本書裏面充滿了無法證實的奇思妙想。我覺得他開創了一個新的充滿想象的哲學形式,哲學的風格和藝術的風格無限接近,在他之前和之後好像還沒有出現這樣的哲學寫作形式。在法國,人們要提到的最有代表性的三個當代哲學家就是福柯、德勒茲和德裏達。 除了具體的哲學思想不同外,他們的風格也有差異:福柯偏重歷史,德勒茲突出了想象,德裏達在進行殘酷的思辨。

當然,這是我的一個大而化之的非常印象化的區分。偉大的哲學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但哲學的思辨性是最基本的。德勒茲早期的哲學著作都是思辨性的,福柯也有純粹的思辨性著作,【知識考古學】和【詞與物】都算是典型的思辨性哲學,這也是福柯最晦澀的兩本書,是福柯自己搭建的空中樓閣。不過,福柯後來不太提及這兩部著作,他對這兩部書不是特別滿意。也許是這兩本書有太強的結構主義因素——福柯不願意將自己歸結為結構主義者,也許是因為這兩部著作的史實感和實證性弱一些。不過,我個人還是很喜歡【詞與物】。

問:那福柯最重要的著作是哪些呢?

答:福柯的著作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解讀重點。他在世的時候,人們談論最多的主要是【古典時代瘋狂史】【詞與物】【規訓與懲罰】和【性史】這幾本書。這也是他最有名的幾部著作。不像海德格爾,人們一提起來,肯定認為【存在與時間】最重要。但是,福柯的書很難說哪本最重要。 你可以說,每一本都重要,每一本都是代表作,因為他的每一本著作都算是開拓了一個全新的領域。這也是福柯的非凡之處,他一直在改變自己的研究領域。 基本上沒有重復的書。但如果非要讓我選擇一本的話,我還是要選【規訓與懲罰】。這是他被讀得最多的書。許多人對福柯的了解都是源自這本書。概要地說,這本書主要討論的是,17世紀以來的歐洲社會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微觀機構和體制,這些機構體制部署著各種各樣的小型權力,它們設定了嚴格的紀律、規範和監視機制,對其中的個體進行訓練,使他們變得馴服而有用。微觀權力就此充斥在社會的細微肌理中。這是福柯最重要也最為人所熟悉的社會理論。

1977年,福柯在貝爾納·亨利·列維的家裏接受采訪,他們這次的談話內容被刊登在【新觀察家】雜誌上

在20世紀,能與這本書相提並論的社會理論著作中,大概也只有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了。如果加上更早的馬克思的【資本論】的話,你可以說,這是三種最有影響的討論現代歐洲社會變革和形成的理論。大體上來說,馬克思是從商品(經濟)的視角,韋伯從基督教(文化)的視角,福柯從權力(政治)的視角著手來研究現代歐洲社會的轉型。雖然這三種理論的角度、材料、論證方式和視野完全不一樣,但是,它們得出的結論卻有相近之處。 韋伯認為現代歐洲變成了一個鐵籠,福柯認為是一個監獄,馬克思則看到了血汗工廠。

規訓權力是福柯最為人熟知的理論。事實上,17世紀在歐洲被發明出來後,規訓作為一種嚴密的控制型別一直存在,它並沒有過時,只不過規訓技術較之17世紀發生了變化。

問:但福柯也提到了另一個很有名的概念「生命權力」,生命權力和規訓權力有何不同呢?

答:福柯研究了規訓權力後,馬上轉移到生命權力上面來。後來又用了另一個詞生命政治取代了生命權力這個概念。這兩個詞的意義基本相同。在【性史】第一卷的最後一章和【必須保衛社會】的最後一章中,福柯開始涉及生命權力或生命政治的討論。他1978、1979年連續兩年在法蘭西公學院的授課【安全、領土、人口】【生命政治的誕生】都分析了生命政治。因為這兩本授課稿是在福柯去世後很久才出版的,所以很多人只看過【規訓與懲罰】就批評說,福柯只註意到微觀權力,而沒有涉及主權權力。 實際上,這兩部授課稿討論的就是主權權力,是主權權力所施展的治理術的歷史。所謂的生命政治就是一種治理術。 17世紀歐洲的治理術采納的是施行重商主義的國家理性,到了18世紀下半期就開始轉變為生命政治,這也是自由主義的治理術。這兩本書研究的就是這兩種治理術的轉變過程以及它們的各自特征。如果說,【規訓與懲罰】更偏重微觀權力也因此更偏重社會理論的話,那麽,這兩本書更偏重主權權力因此也更偏向政治理論。這兩本書在西方的福柯研究中越來受到重視,可以說是對【規訓與懲罰】的補充。我願意將這三本書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它們較為完整地揭示了17~19世紀的歐洲社會和政治的權力運作機制。

問:這都是福柯重要的也是影響巨大的社會理論著作,除此之外,有沒有什麽你個人偏愛的但又不太有名的著作呢?

答:我喜歡福柯早期的文學評論文章。對我來說,那就是詩。那些文章不是去表達意義的,很多人說看不懂。是的,這些文章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沒法看懂的,它是一種特殊的寫作實驗和語言實驗,它本身和他評論的物件一樣是文學創作。 福柯提到馬拉美的時候說,馬拉美等人的寫作是讓語言自我折疊,讓語言展示自己的陡峭一面而不是去傳達或者再現某種外在的意義。這實際上也是說他自己的寫作實驗。這是福柯作為詩人和作家的一面。

說到偏愛,我個人偏愛的是福柯的最後一本書【說真話的勇氣】,這本書關註的人不是很多。它有一半的篇幅是講古代的犬儒主義。福柯著重分析犬儒主義的代表人物第歐根尼,我不能肯定哪些是真實的第歐根尼,哪些是他想象的第歐根尼——畢竟關於第歐根尼的資料太少了。福柯在有限的材料中賦予了第歐根尼特殊的意義。他將第歐根尼視作為了捍衛真理昭示真理而同整個世界作戰的人物,他甚至試圖從歐洲2000多年的歷史中尋找這樣的為真理而生的人物傳統。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深受感動:人類最美之物是勇氣,是追求真理、表達真理和顯現真理的勇氣。真理,這也是福柯苦苦追求的東西。我覺得福柯病逝前講犬儒主義不是偶然的,他在講授這個課程的時候知道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癥。他可能是對自己進行最後的總結:或許他想把自身投射到第歐根尼身上去,也或者說,他最後試圖從第歐根尼那裏發現自身和總結自身,他試圖將自己納入到犬儒主義這個傳統中來。犬儒主義者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為了追求真理而完全不顧及世俗的道德、財物和名聲,他們在現實生活中聲名狼藉。福柯曾經寫過一篇精彩絕倫的文章【聲名狼藉者的生活】,他用最優美最抒情的筆調將那些塵封在歷史檔案中的過往的聲名狼藉者顯現出來。這篇文章雖然不是討論犬儒主義者的,但是,福柯對歷史中的聲名狼藉者總是抱有同情之心。德勒茲甚至猜想說,福柯在內心深處就是想做一個聲名狼藉者。

凡·高的作品【放風的囚犯】(1890)

問:今年是福柯逝世40周年。世界很多地方都舉辦了福柯的紀念會議。在今天,福柯為什麽還會引起持續而廣泛的關註?

答:我剛才說過,福柯的著作異常豐富和多樣。你甚至可以說,他無所不談。他是真正沒有學科界限意識的。他的材料除了書籍之外,還有大量檔案,很多是塵封多年無人問津的檔案。這些檔案也不局限於某一種型別。所以福柯的書總是讓人感到是全新的,除了思想觀點的新之外,就是材料的新——人們很少在前人的書中看到福柯探討的內容。除了研究古典哲學著作之外,福柯很少參照大人物的話,也很少參照經典著作的材料。他經常利用歷史上不為人熟知的書本和普通素材。

如果對他的書非常熟悉的話,你會發現,今天的各種「事件」,在他的各種歷史著作中總是能夠找到回應,他總是提前談論過這些事件。我甚至有這樣一個印象,看他的書,好像人類歷史真的沒有出現什麽新東西,歷史大概真的是在一遍遍輪回。比如戰爭問題、人口問題、瘟疫和公共衛生問題、監視和控制問題、恐怖主義問題、勞動問題、自由貿易問題、城市建造問題、醫院和醫學的問題、種族主義問題、精神和心理分析問題,等等,這些在今天仍舊是被廣泛討論的焦點性問題,但它們在福柯的著作中都被或詳細或簡略地分析過。

1966 6 月,福柯(中)出席伽利瑪出版社在巴黎舉辦的活動

這些問題並不都是福柯著作的重心,它們往往是作為分析的片段材料進入到他的討論中的。許多這樣看起來是順帶提及的分析都沈睡在福柯的著作中,很少被人挖掘出來談論。比如說,福柯在好幾本書中都簡略地談到過麻風病、黑死病和天花這些傳染病。但在這次大流行之前,人們幾乎不提及福柯的這些討論。他還在書中涉及一些特別有意思的話題:他在1984年的最後一本討論古代犬儒主義的書中,提到了「真愛」,在【不正常的人】中分析了連體嬰兒和殘疾人,在【安全、領土、人口】中提到了糧食安全,在訪談中還提到過養老和社會保險,等等。在福柯的書中,有許多這類很短小的似乎是邊緣性的補充論述。福柯說,我把這些問題先標記出來,它們很重要,但是我暫時還沒有時間展開研究。

遺憾的是,福柯走得太早了。福柯書中這些看起來臨時性的思想標記非常具有啟示性,他書頁的字裏行間四處閃耀著細碎而密集的思想之光,它們像寶礦一樣有待今天的人去開挖。阿甘本就是從【性史】第一卷一兩段關於種族主義大屠殺的論述中,挖掘出了生命政治的價值。我覺得這幾段話也是阿甘本的【神聖人】一書的重要思考來源。另一個義大利哲學家埃斯波西托也是從那個部份關於死亡的簡短論述中發展出了他的死亡政治理論的。將福柯的片言只語啟用,這是閱讀福柯的一個極佳方式。實際上,福柯也是這樣去讀尼采的。他為什麽寫了一本【古典時代瘋狂史】?就是因為尼采在他的書中說,我們有太多歷史著作了,但為什麽沒有類似瘋癲的這樣的歷史之類的書呢?那好吧,福柯就開始寫這樣的書。

你讀福柯的時候,會強烈地感覺到他是我們的同時代人。一個思想者的著作如果對現實沒有回應的話,很難產生持續的影響。探究今天的很多「事件」都會讓人重返福柯的著作。海德格爾和本雅明的持續流行也是如此。但是,在整個20世紀,福柯是唯一一個對各類人文學科都產生巨大影響的人物。你看看,哪個文科院系沒有學生讀福柯?

問:但福柯似乎也引起了很多爭議?不斷地有人批評福柯。

答:是的。這種批評有好幾類。一種當然是學術觀點上的批評。這類批評很正常,幾乎沒有思想人物不遭受批評。法國有一股鼓勵知識分子論戰的氛圍,媒體也願意參與其中。福柯和薩特、德裏達和鮑德裏亞都有著名的爭論。這種學術上的爭論當然也夾帶著文化資本這樣的私貨,德裏達和鮑德裏亞都算是晚輩來挑戰福柯的地位;薩特是作為長輩看到了新起來的福柯對他構成的威脅。福柯當然要回應。這些爭論很難說有結果。當然也有一些歷史學家指出福柯的材料運用不規範,比如【古典時代瘋狂史】中的愚人船,歷史學家說沒有這樣的愚人船。大體上來說,這些都可算是學術爭論。

還有一類爭論是立場上的。福柯經常遭受保守派的攻擊,這包括全世界的保守派。我記得前兩年還有保守派毫無根據地指責福柯在北非的私生活,後來表明那個人就是造謠者。【生命政治的誕生】出版後,激進派也開始批評福柯了,就是因為福柯在那本書中討論了弗萊堡學派和芝加哥學派的新自由主義。實際上,福柯在書中是非常客觀地分析這兩個學派的,但他不是將它們作為政治觀念或者教義,而是將它們作為西方治理術的最後實踐環節來看待的。他在書中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沒有做出評價。只要認真地讀過那本書的人,根本看不出福柯對他筆下分析的人物和思想的態度。

不過,福柯受到激進派和保守派兩方面的批評,從某個方面也可以說,他並不極端,既不是太激進也不是太保守。他說,他的立場選擇,取決於具體事件,取決於他親歷或者看到的事實,而不是一個籠而統之的抽象信念或者教條。 他只相信真理,但是沒有普遍的真理,就像他說沒有普遍的知識分子一樣。他是一個追求真理的懷疑主義者。

1971年11月27日,福柯和薩特在巴黎參加示威遊行活動

問:客觀表達,將自己的情感和偏向隱藏起來,這是福柯哲學的一般寫作方式嗎?

答:他的一部份著作是這樣的,尤其是他在法蘭西公學院的13門教程。這些講義都是福柯病逝之後出版的。它們規模宏大,幾乎和福柯生前出版的著作等量。福柯當選為法蘭西公學院院士後每年都要上公開課(1977年休假一年),每年都要寫講義,每本講義都是一本著作。上課的時候完全是讀稿,很少離題發揮,也很少有他著作中那些突然湧現的情感爆發和華麗修辭。 因為面對的聽眾五花八門,福柯的這些講義既中性客觀,也盡量清晰流暢,他努力追求一種樸素而準確的授課表達形式。 同時,福柯的這些講義基本上都是上課前不久寫的,這可以從他講課內容中看出來,他經常在課上說下次(兩周之後)會講什麽,但是,到了下次他又沒講他的預告內容,他講了別的東西。也就是說,他一邊講課,一邊查閱資料來準備和修改自己的講義,這些講義可以看作是福柯思考過程的記錄。但這並不是說他的講義不完整,而是說,福柯如果時間充足的話,也許這些講義還可以更加完善。不過,福柯是允許自己的講義照此出版的,他活著的時候就抱怨這些講義出版得太慢了。

跟講義稍稍不同的是,福柯生前出版的主要著作,都經過了仔細的打磨。福柯以苦行的態度來修改自己的稿子,尤其在表達方面煞費苦心。我前面說過,福柯有詩人的天分。他早期的【古典時代瘋狂史】是關於沈默瘋癲的詩篇,作者的激情和憤慨按捺不住地從書頁中散發出來。他70年代中期的著作【規訓與懲罰】、【求真意誌】(【性史】第1卷)等,辛辣、睿智、雄辯、遞進,最後,一種分析性的富於力量的洞見騰空而起。他晚期的著作恢復了平靜,逐漸趨向典雅、莊重,越來越接近他喜歡的羅馬人的優雅風格。福柯在不同的年齡都有不同的寫作風格。但是,詞語和句子的考究和精妙自始至終貫穿其中。

1984年5月,法國巴黎,福柯在羅丹博物館留影

可以說,正是福柯開創了一個新的哲學時代,一個被稱之為法國理論的時代。 哲學開始脫離了由笛卡爾到海德格爾的形而上學思辨傳統,沖破了大學封閉圍墻的禁錮,它瞄準了現時,它別樣思考,它戳破了各種各樣的神話,它變得生動。最後,我還是要說明這一點:福柯的生活和他的哲學密切相關。對於福柯來說,不僅要有哲學實驗,也要有生活實驗。或者說,生活實驗就是哲學實驗。

〔本文汪民安,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著有【福柯的界線】,主編【福柯文選】【福柯的面孔】(與人合編),拍攝紀錄片【蜜雪兒·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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