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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 曌曌
有一次，辦公室裏來了一個售賣堅果果脯的人，貨品很多，價錢不便宜。推銷者熱情地招呼同事們盡情品嘗，我家裏有吃的，不打算買，躲得遠遠的。
大多數嘗了的同事都不好意思不買，前前後後共消費了兩千多元。只有趙姐例外。她每樣都嘗了，卻跟我一樣什麽都沒買。那個銷售員臨走前，大聲點趙姐：「嘗了這麽多樣，都沒一樣滿意的嗎？」
這換成是我，會羞得滿臉通紅，話都說不利索。 趙姐卻很淡定，慢悠悠地說：「你的蜂蜜核桃都‘哈喇’了，有想買的我都攔著了。不過，我可沒告訴她們，你賣的這種巴旦木和腰果，同一個牌子的，網上賣的一斤，便宜十元錢呢。就想著你送貨上門了，別白跑一趟。怎麽樣，我夠意思吧？」推銷員震住了，嘴上連連說著夠意思，手腳麻利地收拾好東西腳底抹油了。
事後，同事們針對「不買東西要不要嘗」這件事展開了激烈的辯論，誰也說服不了誰。 我倒是很佩服趙姐，不是因為她白吃了東西，而是她那副理直氣壯，特別「好意思」的勁兒真讓我羨慕。
老話常說，「臉皮薄，吃不著；臉皮厚，吃個夠。」我打小就是臉皮薄的人。
記得有一年過年，有個親戚來串門兒，他愛逗孩子，掐我們臉蛋，說不疼就給個大紅蘋果。我哥和我姐都嘴硬，說不疼，得到一個大蘋果哇哇啃。輪到我，我疼得委委屈屈地哭起來，親戚尷尬，趕緊拿蘋果來哄我。
這樣一來，我就感覺自己破壞了「規矩」，好像為了吃蘋果，又不肯定說「不疼」，才哭的。我想吃蘋果，但為了表明心跡，於是堅決不肯要。我爸媽覺得我讓親戚下不來台，很嫌棄，罵我「不識逗」，我哭得更厲害了，但最後也沒吃到蘋果。 我姐和我媽都納悶，一家子人，只有我跟基因突變似的，常在不值一提的小事上扭捏，抹不開臉。
家裏來客人，我總羞於打招呼問好。 於是客人一進門，我就恨不得立即隱身，緊貼著墻壁，要趁眾人寒暄之際偷溜出去，逃離是非之地。我爸頂看不上我這點，覺得我讓他丟臉。每逢客人到來，他總會分出一成精力抓住我，逼我練習待客之道。哥姐可以做到態度熱情大方，應答禮貌流暢，茶水糕點也準備得周到，偏偏我不堪大用，讓他氣結。我也無奈，別人覺得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對我來說卻很艱難。
上學那些年，我怕被人拒絕，不好意思跟人求助，也不願意欠人人情，但凡有人見到我丟臉的場面，我就會把這人推得遠遠的，一直沒交到特別要好的朋友。
上班後，適應集體生活也讓我煎熬了很長時間。怕同事們過多關註我，我很少穿鮮艷的衣服，梳中規中矩的頭型，妝也不敢化。他人即地獄，我無能接受別人的目光，鄙視讓我覺得羞臊，審視會讓我手足無措，誇贊更會讓我覺得難為情。 頭腦一熱會自黑自嘲，又毫無章法，把對方的好意搞得上不來下不去，顯得不知好歹。
這些年之所以愛看周星馳的電影，就是羨慕主人公如打不死的小強一樣，上一秒滿臉臟汙，被人踩在腳下，下一秒也能滿血復活，玉樹臨風地招搖過市。而我，買東西不好意思講價，要麽默默放棄心頭好，要麽任人宰割，多花冤枉錢；聽不清對方說話，卻不好意思多問，假裝懂了，最後白受累，事沒辦明白，鍋只能自己背。
我跟趙姐聊起我的「不好意思」，她一臉的匪夷所思：「不認不識的，別人對你的看法好壞，跟你有什麽關系？既然不認識，你想那麽多幹什麽？ 抓住重點，你想達成什麽目標，就直接行動就好了。」
為了教我，趙姐特意領我逛了一天街，充分讓我見識一個「臉皮厚」者的實力。市場攤位要講價，服飾旗艦店明令不講價，她也敢要打折優惠。生鮮超市裏價碼牌密密麻麻，她會先看價再購買，如果後面排隊的人多，她敢幹脆地問售貨員：「今天哪種水果最便宜？哪種菜促銷？」這些話，趙姐都說得禮貌得體，不卑不亢，絲毫沒有低三下四、死磨硬泡的討厭勁兒。我雖然沒太學會表達的方法，但其坦然無畏的精神是深深地感悟到了。
趙姐告訴我：「要想內心強大，得學會愛自己。你希望別人如何對待你，你就如何對待自己。不能動不動就否定自己，貶低自己。」 我仔細一想，我好像是習慣性地自我反省，自我否定呢。
趙姐說：「那就先從誇自己開始改。」
如果不是趙姐點醒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多麽渴望誇贊。我家祖傳的相處之道就是「互相傷害」，為你好的真心，都裹在刀裏面進出。就像現在，我明明工作穩定、家庭合睦，可讓我媽誇我，她會覺得為難，說：「你有啥讓人誇的？我也說不來違心話呀。」我說：「誰也不能完美，您為什麽對我要求那麽高呢？」我媽說：「倒也是，你除了懶，也沒啥大毛病。」求誇沒求到，倒挨一頓批。
靠人不如靠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我把手機螢幕上放了自己滿意的精修照片，添加了「愛自己」「我很好」「我很優秀」等文字，每次看手機，人字入目就心神一爽。每晚催眠聽的都是誇自己的音訊，主打就是自己給自己洗腦。早上洗完澡也對著鏡子「孤芳自賞」一分鐘，出門前又對著穿衣鏡給自己來一段誇。「我很好。我對自己非常滿意。我很勇敢。我對自己有信心……」
這聽起來完全就是形式主義。但哪怕形式主義，誇和不誇還真不一樣，受過傷的靈魂如同敷了藥一般舒服，自我感覺一天比一天好。誇多了容易上癮，誇完了自己，順嘴誇誇別人，塑膠同事情、鄰居情都深厚不少。
前段時間，單位新來了一位年過五十的男領導，趕上我跟著一起出差。同乘一輛車，總得說點什麽才不冷場。我絞盡腦汁地找話說，涉及工作內容的要謹言，以免留下消極印象或者打小報告的嫌疑，就聊聊天氣服飾就為穩妥。於是，看到他的頭發烏黑濃密，我脫口而出誇他頭發真好。結果，他楞了一下，問：「你看出來是假發了？」
我沒戴近視鏡，座位離得也遠，還真沒看出來。換成從前的我得當場石化，不知如何挽救，還會擔心領導誤會。但如今的我，第一反應不再埋怨自己，而是很自然地接了一句：「真的？是假發？品質真好，完全看不出來。很貴吧？」領導說：「嗯嗯，很貴一款，典禮那天風大，我都一直用手壓著，怕吹飛了。」車廂裏響起一陣輕松的笑容。我在心裏給自己一個大大的贊， 只要我不覺得尷尬，這個世界就不會尷尬。
當然，「好意思」這件事我到現在還在學習中，期待能早日大大方方談錢，坦坦蕩蕩說窮，心安理得地懶，理直氣壯地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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