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可樂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瘋狂的麥克斯】是由澳洲導演喬治·米勒 （George Miller） 一手打造的影史經典科幻系列。2015年，【瘋狂的麥克斯：狂暴之路】橫空出世，復興了這個在當時已經沈寂三十 年的老IP。對於大多數偏愛好萊塢大片的影迷來說，提及風格驚艷的動作電影，【狂暴之路】絕對都占有一席之地，加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性角色，使它成為了這個系列新的頂點。
時隔九年，喬治·米勒帶著系列最新作品【瘋狂的麥克斯：狂暴女神】再度回歸，這也是該系列第一次在中國大陸大範圍公映。作為【狂暴之路】的前傳，【狂暴女神】在萬眾期待之下卻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當一個以動作戲著稱的好萊塢大片，試圖加入更細膩的敘事，舍棄了一部份最擅長的「大場面」時，它成了一個爽片系列裏的「異類」，觀眾似乎也並不願意買單了。
大片變得「不酷」了
【瘋狂的麥克斯】系列擁有一個典型的後啟示錄世界觀，故事設定在不遠的未來，地球的生態環境已經被戰爭破壞，黃沙遍地，人類幾乎回到原始部落的狀態。車子和槍械就是他們最先進的科技，而水、汽油和子彈就是最寶貴的資源。整個系列的邏輯大部份都簡單粗暴，延續了一如片名的「不服就打」的瘋勁。
【狂暴女神】整體沿襲了系列一以貫之的廢土美學風格。 觀眾能夠看到在這樣一個衰敗的世界裏人們極端的生活狀況。衣不蔽體、滿身黃土是常態，而幫派成員對於載具的狂熱信仰又催生出了各式各樣奇特的車輛。大到碩大無朋、綁著流星錘的油罐戰車，小到反派乘坐的雪橇摩托車，都充滿粗糲的美。
這一部的女主角弗瑞奧薩 （Anya Taylor-Joy 飾） ，是一個只在【狂暴之路】中有過驚鴻一瞥的配角。在 【狂暴之路】中，她與主角麥克斯一起打敗了反派不死老喬，解救了被不死老喬囚禁起來當成生育工具的「妻子」們。
【狂暴女神】則把視角完全轉向了弗瑞奧薩，講述了她遇見麥克斯之前的經歷。 弗瑞奧薩出生於一片由女性主導的聚落，那裏是沙漠中僅存的綠洲。兒時的弗瑞奧薩被男性幫派領袖狄門特斯 （Chris Hemsworth 飾） 的手下綁架，前來營救她的母親也被狄門特斯下令虐殺。肩負復仇大任的弗瑞奧薩在沙漠中隱忍著長大，十年如一日地等待手刃狄門特斯的機會。
這依然是一個打敗反派的女英雄的故事，但九年之後的【狂暴女神】將重心從動作戲轉向對角色內心的挖掘上，與敘事極為簡潔、台詞量也極低的前作不同，成為了一部氣質與前作截 然不同的作品。在【瘋狂的麥克斯】這個始終以男性作為主角的系列裏，我們第一次看到了女性在苦難中向上攀爬的過程，原來一個女性在一個以男性力量為崇拜的社會中，要變得如此優秀才能勉強存活下來。
但兩個小時的常規復仇戲碼之後，喬治·米勒突然劍走偏鋒，在影片的終幕采取了反高潮的處理方式。他放 棄了傳統的大決戰段落，前面烘托起來的復仇情緒和爽感在終章突然被截斷，觀眾沒有等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打戲，而是一段漫長的「打嘴炮」環節。
至此，觀眾先入為主地期待著在影院看到一部從頭打到尾的大爽片，最終卻收獲了一部節奏怪異、打 鬥占比不高、文戲絮絮叨叨的電影，難免造成落差。 【狂暴女神】分為五個章節，導演顯然有意為觀眾呈現一個更加復雜、有邏輯性的故事。但由於章節之間缺少銜接，導演駕馭大段文戲的能力也有限，使得這部電影的節奏變得有些忽快忽慢，不如前作那般一氣呵成，讓觀影的流暢度降低了不少。
同時，因為疫情等多方面因素，【狂暴女神】並沒有選擇像前作那樣完全在沙漠中進行實拍，而是將大部份鏡頭轉為棚拍。影片 的質感因此大大降低，沒有了【狂暴之路】中那種黃沙四濺的氣勢，一些鏡頭甚至有明顯的綠幕感，讓觀眾的觀影體驗大打折扣。種種原因都使得【狂暴女神】的票房表現並不盡如人意。
不過，如果拋開和前作的嚴格比較，其實從【狂暴女神】的公路大戰就可以看得出來，喬治·米勒執導動作戲的水準依舊線上。數量 雖然有所減少，但大大小小的打鬥穿插在整部電影中，追逐戰、肉搏戰、遭遇戰一應俱全。那些上天入地、充滿邪典氣質的打鬥場面在好萊塢還是獨一份。
但導演想拍的並不是【狂暴之路2】，而是一部在極端環境下的女性生存贊歌。為此他的確犧牲了一部份型別元素的呈現，違背了觀眾的預期， 在一部份觀眾可惜它變得「不酷」了時，也給了一部份觀眾驚喜。
女性的復仇
在電影的前兩小時，我們看到導演把許多男本位復仇電影中的慣用套路直接照搬到了弗瑞奧薩的身上，最能體現這一點的角色就是弗瑞奧薩的戰友兼戀人傑克 （Tom Burke 飾） 。
在傑克和弗瑞奧薩合作的過程中，兩人之間也萌生了愛情。但很快他就被狄門特斯殺掉，傑克這個角色就淪為了為女主的復仇動機加 碼的工具人。這種套路被稱作「雪藏」 (fridge) ，我們在太多影視作品中見過痛失愛人的男主角，編劇創作出他們的女性伴侶，仿佛只是為了便於透過她們的死亡來豐富男主角的形象。
很難說喬治·米勒采取這樣的套路是出於創作上的慣性還是刻意為之，不過觀眾的反應的確耐人尋味。大 量批評的聲音都表達了對於傑克塑造的不滿，顯然許多觀眾還很難接受男性角色成為被「雪 藏」的物件。這樣一個已經存在了數十年並且在許多經典影片中出現過的情節，在性轉後立馬被大範圍地詬病，完成了一層銀幕外的諷刺。
【狂暴女神】還存在不少像這樣粗糙、傳統的情節點，也在故事的前四章讓許多觀眾迷惑：這是否是一部把男性的成長經歷套上女性外殼的電影？到了結尾，我們終於看到了導演的用心。
在【狂暴女神】中，男性和女性仿佛是兩種不同的物種，系列的主角麥克斯和這一部的弗瑞奧薩、傑克像是一群瘋子裏幾個難得的正常人。這裏形形色色的男人們仿佛一直都在被本能驅動著，進行無休止的爭奪、殺戮和暴力。
這種臉譜化的陣營劃分也與【瘋狂的麥克斯】系列本身的特點有關，在這個抽象的廢土世界觀中，肉體痛苦是被淡化的，也正因如此，才會誕生酣暢淋漓的打鬥場景。在這樣的世界觀下，導演選擇在新作中深究精神的痛苦，是一個聰明的選擇，但也容易讓電影氣質變得不倫不類。
所以結尾這段飽受爭議的反高潮處理可以說是喬治·米勒的神來之筆。 在復仇的套路之外，他比大部份導演都更先意識到，現如今讓女性在電影中透過殺死男性加害者來完成復仇已經太過常見和理所當然，甚至成為了一種新時代的樣板戲。 創作者應該進一步考慮的問題是，在女性主角處決男性反派時，殺戮對女性的反作用是什麽？如果復仇本身已經失去意義，女性又應該何去何從？
當弗瑞奧薩即將完成復仇時，內心最大的情緒不是興奮和暢快，也不是悲慟和哀傷，而是迷 茫。她終於意識到，那些因為受到男性的傷害而變得殘破的過往已經不可能被修補，而對仇人的折磨非但不能讓對方感受到痛苦，還在讓弗瑞奧薩也一點點變成狄門特斯那種人：暴力、麻木、失去人性。
在這個天人交戰的時刻，弗瑞奧薩壓抑住了殺戮的沖動，選擇把一棵桃樹種在狄門特斯身上，讓二者共生，再把結出來的珍貴的桃子帶給被不死老喬囚禁的女性食用，榨幹狄門特斯的剩余價值。影片的最後一鏡與前作無縫銜接，弗瑞奧薩帶著不死老喬的「妻子」們上了車，啟程尋找自己的故鄉綠洲。比起活在回憶裏，試圖挽回已經永遠逝去的美好時光，不如踏上新的征途，讓男性為己所用，並拯救更多受到迫害的女性同胞。
弗瑞奧薩割掉狄門特斯的舌頭，讓男性變成了失語的一方，與她最初的沈默形成了呼應，象征著話語權爭奪的勝利。她用 實際行動喊出屬於女性的戰歌：即使我的一生都背負著復仇的詛咒，也不屑於與褻瀆生命的暴力為伍。
在當今的好萊塢，女性主義元素並不少見，甚至成了一種時尚單品或者是吸引票房的手段，投機者往往覺得只要寫一個女性打敗男性的劇本，加入一些調侃男人 的台詞，塑造一個無敵的女超人，一部與時俱進的好萊塢大片就可以出爐了。但再精致的偽裝也掩蓋不住它們懸浮的語氣，在這樣的電影裏，女性的痛苦和強大都是虛假的。 【狂暴女神】雖然有些笨重和臃腫，但喬治·米勒對於女性角色有真正的尊重，也有足夠的耐心向觀眾展示她們的優秀。 可以說，對弗瑞奧薩的塑造是導演準備的一碟醋，【狂暴女神】是他為了這碟醋包的餃子，雖然這盤餃子沒有許多人料想中可口，但這碟醋足夠有誠意。
無論是影視作品中對復仇行為的反思還是對女性力量的贊美，都不是喬治·米勒的首創，但他能夠在一部動作電影裏如此細致地挖掘女主角的前史，並提出比以牙還牙更進一步的可能性，還是非常先鋒和勇敢。 整部電影幾乎只是為了解釋一個問題：弗瑞奧薩為什麽要在【狂暴之路】中解救不死老喬的「妻子」們？這個簡單的行為背後埋藏著弗瑞奧薩全部的痛苦、執著和希望。
誠然，喬治·米勒依然擁非常男性化的創作慣性。 無論是【狂暴之路】還是【狂暴女神】，各式各樣的槍械、肌肉車和殘破的人體，這些視覺元素都有些先天排斥女性觀眾，畢竟這一系列在誕生之初就是傳統的「直男」電影。在這個系列的主題已經經歷了180度大轉向的今天，願意為它買票的人依舊大部份是男性。
雖然它與原本酷炫的廢土世界的融合算不上太成功，但這位曾經的男性爽片導演，能夠在古稀之年做出意料之外的嘗試，何嘗不是另一種「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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