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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空襲以色列:大戰陰影下的一場表演

2024-04-16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當地時間4月14日淩晨,伊朗動用300多枚彈道飛彈、巡航飛彈和無人機,歷史上首次攻擊以色列本土,引發了國際社會的強烈關註。 但這場「史無前例」的襲擊更多的是一次展示和「亮劍」,並不意味著伊朗希望全面升級與以色列的對抗。 不管是對於伊朗、以色列還是以色列的西方盟友而言,將彼此間的對抗限制在可控的範圍內,依然是目前最符合各方利益的做法



記者|程靖

編輯|徐菁菁

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襲擊

空襲到來時,生活在耶路撒冷的華人誌敏正在東耶路撒冷哈達薩醫院的一間病房裏休養。前一日她剛剛生下孩子,準備第二天出院。13日夜裏,躺在靠窗病床上的誌敏,起先是聽到了戰機飛過的巨大聲響,「不確定是直升機還是巡邏機,因為平常也能聽到類似的聲音,但那晚動靜比較大。」淩晨1點多,誌敏猜測晚上可能會有空襲,便起身穿上了褲子,不到半分鐘後,空襲警報就響了。

那是耶路撒冷當地時間4月14日淩晨1時45分左右,伊朗大約在兩小時前出動無人機駛向以色列領空,隨後開始向以色列全境發射了巡航飛彈和彈道飛彈。 誌敏立刻抱起床邊的寶寶,走出病房,鄰床的一對猶太夫婦也跟著一起出來了。誌敏告訴本刊,那幾天產科住院部幾乎是滿員的狀態,「大家人手一個孩子往樓梯間跑,護士張羅著秩序,場面有條不紊。」誌敏說,生活在以色列,時常會在聽到警報後跑防空洞,因此她沒有特別緊張,一路上還拿起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從6樓下到底層後,防空洞已經滿員,誌敏和其他一些夫婦沒能進入防空洞,便依次在樓梯上,或坐或站地等待著。

圖|央視新聞

當晚一些媽媽坐在台階上餵奶;一些人跑得比較急,鞋子也沒穿;有正統猶太教徒媽媽一邊抱著孩子,另一只手拿起了猶太祈禱書(Siddur)念起了禱文,還有一些陪產的爸爸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摟著妻子。等待時,誌敏聽到了幾分鐘的「劈裏啪啦」聲,她判斷是周邊阿拉伯社群為慶祝空襲而燃放了些煙花爆竹;不久後,她聽到了一兩聲悶悶的巨響——那是飛彈和無人機被以色列防空系統攔截、在空中爆破的聲音。

醫院附近的防空警報很快就解除了。在樓梯間等待了約15分鐘後,誌敏和其他產婦在護士的安排下回到了病房。 此後約兩個小時裏,伊朗方面向以色列一共出動了約170架自殺式無人機,並向以色列發射了120枚彈道飛彈和30枚巡航飛彈。 在病房裏,誌敏聽到飛機聲、轟鳴聲、爆破聲混成一片,從耶路撒冷聖殿山附近的上空和不遠處死海地區的空域傳來。常用的手機app上,誌敏每隔一小時就能看到以色列不同地區彈出的警報,「我隔壁的媽媽可能第一次生孩子,產後情緒比較低落,又遇到了這樣的事情(空襲),一晚上一直在抽泣。」

據以色列軍方(IDF)統計,當晚從伊朗、伊拉克和葉門向以色列發動的300多次攻擊中,有99%都被以色列和盟友的防空系統攔截,其中多數在進入以色列領空前被擊落,少數飛行物落在了以境內。 第二天天亮後,天空恢復了平靜。醫院派了誌願者來給住院部的患者們發放糖果,還安排了樂隊來安撫人們的情緒。誌敏的寶寶依照原本的安排接受了一次小手術,她也順利在中午出了院。回家的路上,她感到生活仍然「一切正常」:街上的行人沒有變少,社群裏的遊樂場仍然有不少孩子在玩耍,丈夫去超市買菜,物價和商品供應都如常,「不知道以色列方面有什麽回應,但大家還在繼續生活。」

這次空襲,是伊朗有史以來首次直接襲擊以色列。 在距離耶路撒冷1856公裏外的伊朗首都德黑蘭,鄭凱目睹了街頭因此而起的短暫的熱鬧。他是鳳凰衛視常駐伊朗記者,4月14日淩晨過後,他正準備睡下,就接到攝像師同事的電話,「說打起來了。」

隨後,鄭凱和伊朗籍攝像師穆森趕往市中心的巴勒史坦廣場(Felestine Square),發現已有100多名愛國市民和巴斯基民兵成員(Nirou-ye Moqavemat-e Basij)前來集會,聲援革命衛隊的行動。有人高聲喊著口號,有婦女舉著2020年被刺殺的前革命衛隊聖城旅將領蘇萊曼尼的畫像,有青年舉著巴勒史坦旗幟、拉著巴勒史坦配色的大型橫幅,以表示對遠方戰火中的加薩人民支持。「大家揮舞著伊朗國旗,路過的司機在車裏按喇叭,還有人放煙火慶祝。……有的人歡呼雀躍,說’以色列敢打我們,我們就戰鬥到底、流盡最後一滴血’。」鄭凱告訴本刊。 夜越來越深,廣場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待他離開時已有大約300人。

來廣場上聲援的男子頭戴巴勒史坦頭巾,女子舉著已故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指揮官蘇萊曼尼的海報。(鄭凱 攝)

但離開巴勒史坦廣場後,熱烈的空氣冷卻了下來。在一個加油站外,前來排隊加油的汽車隊伍排到了幾個街口開外,有兩三百米長。「我們接連跑了三個加油站,都是大排長龍。說明(伊朗人)對以色列的態度是分化的,有人無所畏懼,有人還是有擔心。」他猜測,由於過去伊朗曾發生過疑似由以色列黑客發動的加油站系統攻擊事件,幾度導致伊朗境內加油站停擺,民眾擔心以色列會對空襲采取軍事回應,讓混亂重演,才會深夜來排隊加油。

民眾舉著印有巴勒史坦國旗和加薩走廊受襲畫面的巨幅海報,以示對巴勒史坦的支持。 攝)

第二天早上,鄭凱為了求證「伊朗人在超市搶購食品」的傳聞,跑了幾家雜貨店和超市,沒有發現搶購現象,「民眾情緒也沒有什麽起伏」。伊斯蘭教齋月剛剛結束,一大早街上的小商店、餐館、辦公室已紛紛開業。鄭凱告訴本刊,唯一不同往日的是,伊朗國際學校每五、周六休息,周日起上課,因此14日本該是孩子們上學的日子,但由於周日淩晨伊朗向以色列發起空襲,學校擔心局勢緊張,從周日停學。周日晚,得知以色列可能對伊朗襲擊做出軍事回應,孩子所在的學校繼續通知停課。

4月14日清晨,德黑蘭街頭的超市裏民眾有序地購物。(鄭凱 攝)

「慎戰」

空襲結束,以軍方發言人表示,有伊朗彈道飛彈落在以色列南部的內塔維姆空軍基地,僅僅造成了「輕微的結構性損壞」,沒有影響營運和飛機的起落。襲擊中唯一的人員受傷發生在以色列南部內蓋夫沙漠(Negev),當地一位名叫阿米塔(Amina Hassouna)的7歲貝都因女孩,因攔截後爆炸掉落的飛彈碎片受了重傷,被送進重癥監護室治療。貝都因人是生活在沙漠地區的阿拉伯穆斯林遊牧部落,是以色列社會中相當邊緣化的族群,大多數社群沒有防空洞——據法新社參照的一份以色列議會研究中心(KIRC)報告,僅僅2023年10月7日的哈馬斯襲擊中,就有7名貝都因人在火箭彈襲擊中喪生。

當地時間2024年4月14日,以色列內蓋夫沙漠南部的貝都因村莊,49歲的穆罕默德·哈蘇納站在一棟建築外,他7歲的女兒阿米塔被一枚炮彈擊中受傷。當天,以色列軍方發言人表示,伊朗向以色列發射了300多架無人機和飛彈,造成至少12人受傷。(圖|視覺中國)

以色列復雜的反導防空系統和西方盟友的支持是這場「聲勢浩大」的空襲變得無足輕重。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研究員鈕松告訴本刊,以色列高度重視反導系統的建設,其中由防衛火箭彈的「鐵穹」、防衛短程和中程飛彈的「大衛彈弓」,以及「箭」式系統等共同形成多層次的反導體系。其中「箭」式系統的目標主要釘選來自伊朗等國的中程彈道飛彈。「有訊息稱美國、英國、法國和約旦等國也對伊朗飛彈和無人機進行了攔截,約旦稱其攔截活動主要是為了國家安全,無法坐視’飛行物’的危險越界的行為,並不存在協同以色列對抗伊朗的問題。 而西方國家的行動,反映了他們雖然(在加薩問題上)與以色列存在矛盾,對伊朗仍持高度防範的態度。」鈕松說。

伊朗也很快轉換了調門。伊朗駐聯合國使團在社交平台X上發表聲明,宣布軍事行動「結束」。聲明說,伊朗的行動遵循了【聯合國憲章】有關合理防衛的第51條,目的是回應4月1日以色列涉嫌轟炸伊朗駐敘利亞大使館的事件。但伊朗還是用一如既往的激烈語言警告以色列和美國,「如果以色列政權再次犯錯,伊朗的回應將更加嚴厲。這是伊朗與流氓以色列政權之間的沖突,美國必須遠離!」

4月1日以色列對伊朗駐敘利亞大使館領事處大樓的空襲造成7名伊朗軍事人員死亡,其中包括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聖城旅」指揮官穆罕默德·禮薩·紮赫迪(Mohammad Reza Zahedi)等人。近期,以色列與黎巴嫩真主黨沖突升級。真主黨不斷襲擊以色列北方司令部軍事設施,導致人員傷亡。以色列采取了一系列報復行動。在以色列政府看來,要解決真主黨等問題,也需要對支持其活動的伊朗有所動作。

在西南大學伊朗研究中心主任冀開運看來,這次襲擊的傷害性和破壞性不足,更多是一次展示和「亮劍」,讓對手別「欺人太甚」。 冀開運告訴本刊,「這次軍事行動第一次展示了伊朗跨越伊拉克、敘利亞和約旦,進行長距離打擊的能力,也展示了伊朗在無人機和飛彈等國防科技尖端領域的最新進展。伊朗媒體從頭到尾拍攝了軍事行動過程,讓多國民眾觀看到了無人機和飛彈飛往以色列的畫面,使襲擊具有威懾性質。」

據【華爾街日報】報道,伊朗最大的武器出口產品包括此次襲擊以色列時發揮作用的沙希德自殺式無人機(Shahed-136),這種無人機被伊拉克什葉派民兵組織、俄羅斯和胡塞武裝等沖突參與方廣為使用,僅2022年就有2000多架出口至俄羅斯。同款無人機今年1月還被伊拉克民兵用來殺死了3名在約旦行動的美國軍人。包括無人機和飛彈在內的武器,一方面為伊朗帶來收入,還被專業研究網路「武裝分子通訊」(Militant Wire)研究員羅塞爾(Adam Rousselle)稱為「永遠改變了不對稱戰爭性質」的技術。

圖|央視新聞

正因為此,以色列與美國長期以來不願與伊朗發生直接沖突,而是透過武裝組織等代理人、或是透過暗殺、網路攻擊等手段在暗處「鬥爭」。 美國海軍研究生院(United States Naval Postgraduate School)國家安全事務副教授、伊朗軍事專家阿夫尚恩·奧斯托瓦爾(Afshon Ostovar)在今年4月初對【紐約時報】說,「伊朗沒有遭到襲擊是有原因的,這不是說伊朗的對手害怕伊朗,而是他們知道任何針對伊朗的戰爭都是一場非常嚴重的戰爭。」這或許能解釋為何在伊朗向以色列發動襲擊後,一邊是七大工業國組織(G7)對伊朗強烈的口頭譴責,一邊是美國反復安撫以色列,稱後者獲得了「一場勝利」,展現了以色列「優越的軍事能力」,然後進一步表示不會參與以色列後續的反擊。英國、法國、俄羅斯也極力勸阻以色列不要讓局勢升級。

當地時間2024年4月15日,伊朗德黑蘭,示威者在巴勒史坦廣場一座建築物墻上的反以色列橫幅前揮舞著巨大的伊朗國旗。 (圖|視覺中國)

站在對立面上的伊朗亦希望「點到為止」。在德黑蘭從事藝術工作、長期觀察伊朗社會的華人寧宇告訴本刊, 許多伊朗人對襲擊以色列一事表現出冷感,他認為這些情緒背後是對經濟低迷、民生艱苦的怨忿 ,他的友人、德黑蘭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的薪資合人民幣僅有2500元。「人民幣兌裏亞爾的匯率,去年12月時是1比69000,在克爾曼省發生連環爆炸後跌到了1比80000;以色列轟炸使館後跌到了1比86000;這幾天伊朗攻擊以色列後一下跌到了1比96000,裏亞爾一路貶值。」由於伊朗工業體系不健全,許多消費品依靠進口,除了國家給予補貼的柴米油鹽饢價格能保持穩定外,化妝品玩具等進口產品的價格都受匯率影響極大——他在4月13日購買的一台電視機,在伊朗襲擊以色列後價格立刻漲了20%。

寧宇說,如今伊朗年輕一代認為,即便與以色列「開戰」,伊朗既不會變成因民族和教派沖突而四分五裂的敘利亞,不太可能像加薩一樣陷落,也不可能被西方國家全面占領,但「人們最懼怕的是社會層面的崩潰」—— 「一旦發生戰爭,伊朗如果面臨全面封鎖、物價飛漲,政府無力進行社會管控,偷盜搶劫殺人等犯罪泛濫。」

冀開運提到, 1 988年結束的兩伊戰爭造成了超過50萬人死亡,期間巨大人力物力消耗與精神創傷遺留至今,讓伊朗後來成為了一個「慎戰」的社會。 他依然記得拜訪德黑蘭南郊的兩伊戰爭死難烈士公墓時,見到民眾前去為親人掃墓時的情景:「黑壓壓的一大片墳墓,死了那麽多人。當時伊朗的武器彈藥相對匱乏落後,只能使用人海戰術,死傷比伊拉克更高。……在阿巴丹、霍拉姆沙赫爾等城市,到處都是累累彈孔與戰爭遺跡。戰爭還留下了大量的烈士孤兒。現在伊朗在社會福利、就業問題上始終要照顧這些烈士孤兒,對社會是一個沈重負擔,對其他人也不公平。兩伊戰爭中伊朗作出了重大的犧牲,得到了什麽?這是伊朗社會各階層都在反思的問題。」因此冀開運認為,考慮到伊朗當前的國內外處境,將襲擊點到為止、不情緒化地擴大戰事,是伊朗政府最成熟最明智的選擇。

鈕松認為,就目前來看,伊朗透過適度的對以襲擊實作了挽回顏面的目標,對國民可以有所交代,再加上以色列也並未遭到嚴重的打擊,故而易於對此事件進行「忽略」。以色列目前的主要目標仍是加薩走廊的哈馬斯,若伊以直接沖突加劇會令以色列難以集中力量應對加薩的戰事。

15日,內塔尼亞胡再次舉行了戰時內閣會議,但至今仍未宣布以色列將如何回擊伊朗的襲擊。分析人士說,內塔尼亞胡在加薩造成慘重死傷、200萬人處在饑荒邊緣,又因解救以色列人質不力等多重危機導致內外交困之際, 一場「外敵」襲擊轉移了國內外的註意力——他的政治生命又獲得了喘息之機。

在巨大的不確定中,耶路撒冷似乎如常的生活裏,一些東西在悄然改變。誌敏說,加薩戰爭爆發的半年多以來,往年冬天都能買到的甜玉米、甜南瓜和小青菜買不到了。吃菜事小,她知道真正的問題是農場勞動力短缺,曾在農場打工的巴勒史坦工人再也無法獲得授權證來以色列境內上班,他們的生計受到的影響遠比誌敏更大。誌敏偶爾會聽見樓下傳來猶太老奶奶撕心裂肺的慟哭。老奶奶原本就身患重病,兒子又在戰爭中身負重傷,需要截肢。那種哭聲,「好像要把滿腔的悲痛都哭出來一樣,聽得讓人心碎。」在鄰居的痛苦、未被解救的人質和加薩超3萬人死亡的陰影下,誌敏感到無法再將政治與個人混為一談。「政治層面我們不好說誰對誰錯,」誌敏說, 「但戰爭中的普通人裏沒有贏家。」

(應受訪者要求,寧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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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布雷克 / 稽核: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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