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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爸媽說「養你不如養狗」,我為什麽不反駁

2024-05-22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Misato

1

前兩周,接了一通我媽的電話,一接通,她不說話,只啜泣,把我嚇得一骨碌從沙發上跳起來,問她怎麽了,她嗚咽半天,擠出來幾個字,「渣渣走了。」

渣渣是家裏的小狗,一只棕毛卷曲的泰迪犬,被我媽餵得身材滾圓,不像小狗,看著像只巧克力小熊。我掐指一算,渣渣今年14歲,寵物狗養到這個年齡去世,其實也算壽終正寢,但這種話是說不出口的,我喉嚨發緊,只能跟著我媽一起哭。

小狗在我家待了14年,我也就比她(我媽說「她」是我妹妹,用「它」不禮貌)多待十年,用我爸媽的話說,「狗陪我們的時間比你多多了,你得感謝她。」我高中畢業就去了外地上大學,回家的時間只有一年三個月的寒暑假,北漂工作後,這個時間又縮短成了春節假期的八九天。 這麽算起來不得不承認,狗陪我爸媽的時間確實比我多。

一定要陪我寫稿的小狗渣渣(作者供圖)

家裏有狗在的時候,我總被襯托成一個不稱職的女兒,或者說是一個存在感稀薄的女兒。 比如我爸回家,我還窩在房間裏,狗已經興奮地沖到門口搖尾巴。我爸進門,先喊一嗓子,「幺女,我的幺女呢?」當然是在喊狗。抱上狗之後,他要先巡視一遍,看看狗尿哪了,拉哪了,早上出門時留下的狗糧吃幹凈了沒有,再順便跟狗說會兒話,「想你爸沒有?乖乖,是不是想你爸了?」等這一系列流程走完,他才想起我,想起了之後也不喊我,接著對狗毛絨絨的小耳朵講話,「餵,你姐呢?你姐在幹啥?」「姐」在房間裏窩著,不知道該不該搭話。

離家後,我的房間徹底變成了小狗的房間。白天家裏沒人,渣渣喜歡在我的床上睡覺,我媽為此特地給她買了個床邊放著的小梯子,因為我的床太高,「狗跳上跳下對膝蓋不好」。我媽肯定沒這麽關心過我的膝蓋。

我每次回家,晚上必須要開著臥室門睡,因為渣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養成了奇怪的習慣,早上七點鐘,我爸起床之後,她就要來我床上睡。一旦關了臥室門,早上就要被她在外面用指甲刨門的聲音給吵醒,像只大型啄木鳥在叫早。有幾次我蒙上被子裝聽不見,過了一會兒,門會哐地一聲被推開,我媽怒氣沖沖抱著狗,往我枕頭邊上一墩,「聽沒聽見你妹敲門?」

【忠犬八公】劇照

以前我總是開玩笑地跟朋友說,怎麽辦,爸媽對狗比對我好。現在小狗去世了,我問我媽,「你跟我爸怎麽樣了?還難受不?」我媽沈痛地說,「我睡不好,每天幻聽,晚上躺床上,一閉眼就聽見她爪子在木地板上走路的聲音,噠噠噠,噠噠噠。這兩天,你爸連酒都喝不下去了。」我耳邊不知怎的,也開始幻聽,聽見我爸在家總抱著狗長籲短嘆的一句話,「唉,養你不如養狗。」

2

別人都說孩子是父母之間的紐帶,在我們家,小狗卻成了一家人的紐帶。 我爸媽每次吵架,我是不勸的,但小狗忍不了,她不知道婚姻是怎麽回事,只知道家裏的空氣變得很沈,這兩口子又開始分房睡了,她得糾結晚上到底睡哪張床。於是,她會用一些小小的手段來表達不滿,比如半夜把我媽的床尿濕,把床單啃爛,然後爸媽就會睡到同一張床上。

我第一次聽到我媽轉述的時候,目瞪口呆,心想,我作為小孩要能這麽稱職,我爸我媽的感情說不定能更好點。

和很多中國式家庭一樣,我們一家都有個「有話不直說,更不樂意好好說」的毛病。想念不直說,要說「你是個不回家的白眼狼」;安慰不直說,要說「實在混不下去你就別混了」;惆悵和缺憾不直說,要說「養你不如養狗」。這些潛台詞,我花了許多年才能聽明白,剛開始聽明白,爸媽就換了一個以狗為主語的新版本。

有時狗在他們嘴裏是個度量衡。 我住的上一個房子只有三十平,我媽來看我,跟我爸打著視訊,原地轉一圈展示完畢,說「看,這就是你女兒住的地方——狗都跑不開。」我爸一看,點點頭,「嗯,也就我們渣渣的客廳那麽大。」

【愛的秘笈】劇照

有時狗在他們嘴裏是個代詞。今年年初,我媽又來北京找我小住,住了沒多久,接到我爸的電話,一通大呼小叫,「你啥時候回來?你再不回來,狗都要氣死了。」像是怕我媽不信,他誇張地渲染道,「你不在的時候,她每天裝病不吃東西,在家隨地撒尿,晚上就坐在門口等你。我給她餵火腿腸,她也不吃,多半因為不是你餵的。你再不回來,狗要(餓死)變神仙了!」

我媽立即愁眉苦臉,開始打包行李,「渣渣想我了,我要回去。」「你不懂,小狗在,不遠遊。」

我總覺得其實是我爸想她了,只是他說不出口的話,要借著狗來說,就像他從不直說愛我、想我、舍不得我,也像我每次跟家裏打電話,聊到無話可說時,我就問一句,「狗在幹嘛?」爸媽也一本正經地回我,「在沙發上看電視呢。」

和爸媽一起來機場接我回家的小狗 (作者供圖)

這些年,每次爸媽到機場接送我都帶著小狗。接我的時候,他們說,「你再不多回來幾次,狗都要不認識你了。」送我的時候,他們說,「你下次回來,不曉得能不能看到渣渣了哦,她越來越老了。」聽這些話,要自動把「狗」替換成「我們」。

小狗的確是一年比一年老,她的衰老早有端倪:跳不上床和沙發,起跳前助跑的距離也越來越遠;胃口變差,牙齒變松,我媽每天要把狗糧泡軟,把蔬菜和雞胸肉打成泥;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只有我爸下班回家,房門響動的時候才舍得擡一擡眼皮。狗老了的樣子和人其實是差不多的。但直到小狗去世,我才驚覺衰老和死亡的距離竟是那樣的近。

在我的時間線裏,她的衰老,和我父母的衰老,似乎是同步的。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我在機場出口看到爸媽時,腦海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我的爸爸媽媽,看上去好像縮水了。也是那年,我第一次拒絕了讓我爸幫我拎行李箱。坐上回家的車,狗一如往常地從副駕駛撲過來熱情地舔我,我嘻嘻哈哈地問,「你還記得我呀?」狗還沒反應,我爸立刻回,「你也曉得你不回來容易被忘了啊?」

我一時語塞,心想,原來做子女是件多麽「理不直氣也壯」的事啊,我不愛回家,不就是仗著爸媽反正不會忘了我嗎。

這兩年,我再也不反駁爸媽說的「養你不如養狗」了。

3

這其實不是我家第一次失去小狗。

我初一那年,家裏養的上一只小泰迪跑丟了。這件事除了給我家留下傷痛的記憶以外,還留下一些笑中帶淚的「典故」。十幾年前,上一輩人養狗,還沒有很強的拴繩遛狗的意識,我媽帶狗出門,狗嗖地一聲躥出去半條街,我媽在後面追,狗居然很識趣坐在原地等,眼看她快趕上,又是「嗖」地一聲起步,再躥半條街。一趟下來,我媽氣喘籲籲,說是我媽遛狗,更像是狗在遛她。

我媽被遛了一年多,終於有一天晚上,狗沒有再停在原地等她,自己轉了個彎就不見了。我媽摸黑跑回家,哭哭啼啼,說要拿一個手電筒出去找狗。我爸問,那你這樣跑回來,一會兒怎麽找得到呢?我媽很堅定地說,找得到的,我記得它在哪棵樹底下跑丟的。 我爸氣得直笑,說人家刻舟求劍,你這是刻舟求狗,找得到就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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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小狗果然還是跑丟了,爸媽把尋狗啟事貼了幾條街,沿著遛狗的路線喊了好幾天,家門更是敞了一天一夜,也沒有聽見它噠噠的足音再次響起來。一段時間後,他們開始認命般地收拾小狗留下的籠子、狗窩、狗糧、牙印斑斑的玩具,兩個人一邊收拾,一邊絮絮叨叨地講狗還在的時候如何如何,真的好像跑丟了一個孩子。 但也只有這樣的時候,我才能看到爸媽像電視劇裏的模範夫妻一樣展露溫情:妻子坐在沙發上垂淚,丈夫伸出胳膊,把她攬到自己的肩上。 渣渣去世,我小姨跟我說,「你爸媽在家裏抱頭痛哭」,我想到我爸曾經攬著我媽的樣子,很願意相信「抱頭痛哭」這四個字沒有任何誇張。

「刻舟求狗」的故事,我爸現在逢年過節還總拿來講,講的時候,我媽就摸摸懷裏小狗渣渣的小腦袋,愛憐地親一口。現在渣渣不在了,我家大概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再講這個故事了。

這篇稿子快寫到結尾的時候,我媽又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哭著跟我說,「現在你也不在家,狗也不在家。」我問,那我爸呢?我媽聽見這話估計翻了個白眼,「他在家有啥用?」

情感淡薄的中年夫妻是這樣的,沒有孩子,也沒有狗,就只剩下相顧無言的沈默,我不忍心去想象那樣的沈默。 我自覺是當不好他們之間的紐帶了,可是全部寄希望於一只新的狗,又實在是感到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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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我媽,「你們還打算再養一只狗嗎?」我媽堅決地說,「不養了,養了再送走它一次,好心痛。」

我只能插科打諢地哄她開心:再養一只嘛,這就跟失戀一樣,走出失戀的最好辦法是再交一個新男朋友。我媽生氣地反駁,「那能跟談戀愛比嗎?狗又不是男朋友,狗是娃娃(孩子)啊。」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猶豫著補充,「可能還是要養吧。不養的話,每天我跟你爸又該幹些什麽呢?」

現在只剩下小狗玩偶陪我寫稿(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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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布雷克 / 稽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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