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陳彤
作為一個寫時尚評論為生的人，絕大多數時候我都對解讀、甚至是過度解讀新的流行趨勢充滿熱情。上可追溯18世紀貴族服飾對該種廓形的影響，下可盤點最近有什麽明星名模上身演繹，總之，是有許多話可以講的。但我也有一個字都憋不出來的時候。最近的一次，是編輯老師邀請我寫一寫最近社交媒體上爆紅的新晉流行色「薄荷曼波」的時候。再上一次感到如此語塞，是被要求談一談「美拉德」配色的時候。
【 贖罪 】劇照
我開啟文件，敲擊了幾個字，又逐個刪去了，我實在無法以飽滿熱情寫一個自己都不信服的流行趨勢。 更重要的是，2024年了，流行色還是一個站得住腳的概念嗎？
電影穿【穿普拉達的女王】裏，關於流行色的來源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論述。在時尚圈呼風喚雨的雜誌主編以女助理的藍色毛衣為例：「你這件毛衣不是藍綠色也不是青色，而是天藍色。你不知道的是：2002年奧斯卡·德拉倫塔（Oscar de la Renta）的釋出會第一次出現了天藍色禮服……很快，天藍色就出現在8個設計師的秀上，之後風行於全世界各大高級賣場，最後大面積流行到街頭，讓你在廉價的賣場裏買到了它。 你覺得這件衣服是你自己選擇的，並不受時尚產業影響，其實不然，你的衣服實際上就是這間屋子裏的人替你選的。」
【 穿普拉達的女王 】劇照
這段解釋具體、可信、合乎邏輯；再加上出自於留著銀白色短發的Meryl Streep之口，越發顯得極具權威性。當年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很是被這個片段震懾，但它到底也是2006年的作品了，而作為故事基礎的同名原著是2003年出版的，講述的自然也就是離我們有20多年之久的故事了。
在那個年代，時尚圈仍然是一座等級森嚴的金字塔。在頂端的是名設計師、頂級時尚刊物的編輯和以品味著稱的明星名流。他們權勢滔天，擁有定義品味的無上權力。位於金字塔中間位置的，則是一些二線品牌。他們的工作是將四大時尚周上驚世駭俗的設計加以稀釋，去除棱角，轉譯成更容易被接受的版本。而位於金字塔底座的，則是基數龐大的普通民眾，最新的時尚趨勢歷經六個月從金字塔尖來到這裏，幾經改編已經面目全非。而此時位於金字塔尖的人們早就頒布了新的聖諭，雪球滾落雪山，下一輪的風潮已經就位。
在這樣的金字塔結構下，定義流行色的權力確實可以被掌握在一小部份人的手裏；但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這個曾經無比穩固的結構早就被社交媒體掀翻在地了。
曾經只有貴客才能受邀觀看的時裝秀如今透過互聯網向全世界即時直播，人們不需要擁有一紙時尚新聞學的文憑才能對時尚評頭論足， 只要擁有一台智慧型手機，人人都可以是Suzy Menkes。定義美醜的權力也因此被分發，當一個時尚博主隨手釋出的一條微博閱讀量就堪比小型雜誌的發行量時，去中心化就已然實作了。 時尚圈權力的金字塔並不是緩慢沈入地底的，而是一下子轟然倒地的。
【 一個購物狂的自白 】劇照
在這樣的情形下，就算是【穿普拉的女王】故事裏的原型，美國版【Vogue】的主編Anna Wintour振臂一呼，宣布某種顏色即將統治2024年，恐怕也應和者寥寥，世界已經不再以這樣自上而下的法則執行了。
雖然如今沒有一種顏色能夠一統江湖了，但卻仍然有人願意在顏色上下大功夫，尤其是各大奢侈品品牌。沒人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但卻有人能憑財力將某種顏色私有。愛馬仕橙、蒂芙尼藍、華倫天奴「死亡芭比粉」，都是例子。
一度業績增長滯緩的Bottega Veneta當年就是靠著一抹大膽跳脫的綠色重新煥發生機的。前任創意總監Daniel Lee在2021春夏系列裏第一次將這種高飽和度顏色搭配以精準的剪裁和復雜的工藝。而恰好，這種充滿生命力的顏色對當時剛從疫情陰霾裏緩過神來的公眾來說是一束希望。當一種顏色能和集體情緒共振的時候，它的流行才能夠跳脫出行銷技巧的範疇，擁有真正的社會意義。
Bottega Veneta 2021春夏系列
除了品牌之外，另一個致力於打造流行色的是色彩機構潘通。潘通每年都會大張旗鼓地宣布一個年度色彩。根據官網的描述，他們每年都會集結來自不同背景、不同地域的色彩專家，根據對 娛樂業、藝術收藏品、時尚、旅遊目的地以及社會經濟氛圍等方方面面的研究，共同選出一種「年度流行色」。2022年的潘通年度流行色是長春花藍，2023年的是非凡洋紅，2024年的則是柔和桃，每一年的年度流行色名字都很優美，在釋出之後的一個月內，也會有大大小小的媒體對其進行報道，小紅書時尚博主們也會對該種顏色進行一些分析。但是它攪動輿論的能力，也就只有一個月而已。你並不會看到賣場裏鋪天蓋地地出現年度流行色的衣服，也不會發現它成了普通人家裝修的主色調。它就像是一陣一年出現一次的太平洋颶風，在互聯網上留下幾篇通稿之後，就爽快地走了。
出於好奇，我也研究了幾篇點評潘通年度色的文章。去年年底潘通宣布2024年度流行色是柔和桃之後，【紐約時報】的時裝總監Vanessa Freidman也照例召集幾位同僚，聊了聊這則新聞。但通篇讀完之後，我幾乎對這幾位同行生出同情，這是我見過【紐約時報】的文章裏最沒話找話的一篇了。有人聯想到電影【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裏那顆汁液橫流的桃子，有人提及某種粉底的色號，每個人都試圖在腦海裏搜尋出一些和柔和桃相關的模糊意象來佐證這項預測的權威性。勉強，太勉強了。
潘通2024年度流行色「柔和桃」（上圖），【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劇照（下圖）
國內的時尚編輯們也有自己的試煉，因為最近流行的「薄荷曼波」和去年年底流行的「美拉德」都不是舶來品，而是地地道道的本土發明。
這兩種流行色誕生的路徑其實很值得研究，它們不由某個色彩機構權威釋出，也不是哪位時尚女魔頭欽點的，其誕生和發酵更多是來自於短視訊平台，走的是自下而上的路徑。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薄荷曼波」和「美拉德」的出現意味著時尚的民主化程度已經到達新的高位。
剝開互聯網上各種釋義，薄荷曼波就是薄荷色，美拉德就是深深淺淺的棕色。春夏本來就是清新色彩流行的季節，而秋冬依照慣例是沈穩的大地色唱主角，這實在不是什麽動地驚天的大發明。 這兩種流行色完完全全就是由一個一個短視訊標簽生造出來的詞條，和集體情緒、社會氛圍並沒有遙相呼應的地方，頂多和季節變化有點關系。
「薄荷曼波」和「美拉德」的流行，更像是社交平台、內容創作者和商家三方之間的一場同謀。平台需要新的熱點，內容創作者需要新的選題，商家需要新的商機，三者一拍即合，流量滾滾而來。手機螢幕前的你看著網上滿屏的「薄荷曼波」穿搭，內心搖擺，是不是我也要去買一件薄荷色的衣服穿穿？
沒有欲望，就創造欲望，下單的那一刻，這場名為流行色的無害局達到了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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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樹樹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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