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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失「門牙」的我,十一年沒有大笑過

2024-05-09情感

本文系讀者投稿,來稿請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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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嘉橘

同事整理了上周辦活動拍的照片,把有我出鏡的都挑出來存在桌面上,調侃我:「你在什麽時候都笑得燦爛得不行。」我湊過去一看,每張照片上的我都齜個大牙,醜是真醜,燦爛也是真燦爛。

事實上,我在鏡頭前開懷大笑,是近一年來才有的事。 我在12歲到23歲的十一年間,沒有留下一張露出牙齒的照片。

10歲那年,一次普通的逃生演習,我跟著大部隊往前跑,突然一陣天旋地轉——我重重摔在了地上。原本我淡定地爬起來,準備跟上同學們的步伐接著跑,突然一股大力狠狠撞上我的背,我像案板上的魚,被重重拍在地上,腦門和水泥地來了個親密接觸。我趴在地上,懵了一會,才意識到有人砸在我身上。 忽然,我瞥見地上有個白色的小東西,嘴裏也不太對勁,伸手一摸,兩顆門牙都從中間斷開了!

【暗戀橘生淮南】劇照

那時的我,只是呆呆地看著急得團團轉的班主任,尚未意識到我的人生就此改變。班主任拿出手機撥號,帶著視死如歸的表情聯系上了我媽,我的父母很快趕到學校帶著我火速前往市醫院口腔科。媽媽問醫生能不能把斷掉的牙齒重新接上,醫生斬釘截鐵地說:「接不了。剩下半截牙留著也沒用,還有壞死的風險,直接拔了裝個假牙吧。」可媽媽直截了當拒絕醫生給的方案,帶上我打車去省會更大的醫院。

出租車上,媽媽和我解釋:「你還小,如果現在就沒了牙根,門牙全是假的,肯定不行。我們去省會醫院再問問,如果他們也沒辦法再認命。我得盡到當媽的責任,不能讓你長大之後恨我。」

省會城市的醫生技術水平確實高上一個層次,醫生聽了來龍去脈,先是痛斥老家的醫生是「庸醫」,然後給出了新的方案:做根管治療,把牙根保住,等到成年牙齒發育成熟後,再在真牙的基礎上做烤瓷牙套。

【以家人之名】劇照

當晚睡前,我照常拿起牙刷端起漱口杯,牙刷觸碰到牙齒怪異的感覺讓我擡頭去看鏡子裏的自己。 我怎麽也沒想到,下一次重新看見牙齒完整的我,是八年後。

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好像我摔斷了牙只是件小事,該上學上學,該和朋友玩就和朋友玩,朋友不可能因為這種事跟我疏遠。暗地裏,爸媽和保險公司還有學校掰扯了很久,砸在我身上的同學在缺乏監控的年代始終沒能查出來,最終只拿到學校和保險公司賠的3000塊錢。

上了初中以後,由於班裏男多女少,我的第一個同桌是個男生,一張鞋拔子臉,我笑著向他打招呼,鞋拔子男生盯著我看了會,突然說:「你牙齒不能去補一下嗎?」作為對陌生人開口的第一句話,可以說非常冒昧了,出於禮貌,我認真地解釋:「醫生說18歲以後才能補。」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盯著我看,說:「那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把嘴擋住,你的牙太醜了,我不想看見。」

當天晚上,我躺著床上,回味起白天發生的事,後知後覺感到難過。盡管這兩年間,沒少有親戚在我面前念叨:「小女孩這就毀容了,找物件可怎麽辦。」通常我媽會生氣地反駁:「怎麽說話的?什麽毀容?小孩18歲就能補上了。」轉頭對我說,「別聽他們瞎說,你沒毀容。」

是的,我沒毀容,我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每當聽到親戚們的「哀嘆」,我都在內心鄙視他們想的太多。如今,過去聽到的每一聲「這孩子毀容了」與同桌的「太醜了」匯聚在一起,逐漸成了我負擔不了的重量。

【少年的你】劇照

我和鞋拔子同桌的關系徹底崩了,他聯合了一眾「好兄弟」,偷我的凳子,趁我上廁所的工夫在我課本上亂塗亂畫,搶走作業本幾個人一通亂踩,路過我的時候齊聲喊「醜八怪」,然後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大笑。

我不是沒反抗過。我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說:「少想那些有的沒的,但凡你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也不至於倒數。」我向媽媽求助,她說:「你去買點同桌喜歡的東西,跟他好好道個歉,他就不會針對你了。」可我覺得,我沒錯,憑什麽要我道歉?

我的抽屜裏經常出現混雜口水的瓜子殼和果核,我的作業永遠發不到我手上,放在眼鏡盒裏的眼鏡也被拿出來踩碎了。每當我和班裏其他同學交流,總有個煞風景的人在旁邊叫喚:「你跟醜八怪講話,哈哈,你居然能看得下去她的臉,真是饑不擇食了。」時間久了,除了我多年的好友,班裏沒有幾個人願意和我說話。

偶爾,我甚至會羨慕新聞裏被肉體上霸淩被毆打的人,如果我也被打了,是不是就能挺直了腰桿告訴不當回事的大人們:「我被霸淩了!救救我!」我向鞋拔子同桌瘋狂挑釁,試圖激怒他對我動手,可惜他始終沒上過套。

【黑暗榮耀】劇照

好不容易熬到初中畢業,再也不用繼續面對我的噩夢了。 「醜八怪」這個詞貫穿了我整個初中時代。我從未覺得我真的醜得不能看,也沒有一次刻意擡手擋住嘴,但日復一日的「醜八怪」還是不可避免地對我造成影響。 我和別人說話時會盡可能減少嘴唇開合的振幅,稍微低下頭讓門牙的位置不那麽顯眼。

終於,高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滿18歲了,我迫不及待地求媽媽帶我去修補門牙,等修好門牙,我就能漂漂亮亮地去大學開啟新生活了。但醫生檢查完之後搖了搖頭,告訴我一個噩耗,我雖然成年了,牙齒卻沒有發育到成年人該有的水平。醫生這麽說了,那就只能再等等了,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大學。

在大學裏,我像其他女孩一樣買漂亮的小裙子,和朋友拼單買五顏六色的化妝品,在每一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準備出門的事情,心裏一個聲音響起:得了吧,就你長得這樣子,還打扮自己呢,不嫌醜。我站在門口糾結半天,最終回去把臉上的妝容全部卸了,衣服換回平日裏最常穿的T恤加牛仔褲。

朋友在學校對面的美妝店買了雙人彩妝套餐,邀請我一起去體驗體驗。專業化妝師的水平真的很高,鏡子裏的人漂亮得不可思議,我反復變換角度欣賞自己的美貌,不由自主地笑了。化妝師皺著眉看我,突然說:「不要笑,你只能當冷美人,一旦露出牙齒就太醜了。」

【女神降臨】劇照

化妝師的話像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感覺腦瓜子嗡嗡的,那天不知道是怎麽回到宿舍的,總之,我徹底歇了牙齒補好前臭美的心思。

20周歲生日過後,我再次前往省會的口腔醫院。醫生檢查完又一次皺起眉:「你的牙齒還是沒發育好,跟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差不多。不過,你都20了,牙齒不大可能再發育,就這樣吧。」

我躺在牙椅上,頭頂的光亮得刺眼。醫生擺弄閃著寒光的刀子,旁邊站了兩個護士,年紀大的一個拉住我的手安撫我:「別怕別怕,不疼的。」醫生說:「她二十了,只是長得像小孩子。」護士哦了一聲,松開手走了,我身邊只剩下一個不怎麽熟練的護士,她給我打了一針麻醉。做了根管治療,等待兩周,再去切除一部份牙齦,又過一周拆線,拆線完再等一周…… 從七月到來年一月,我的門牙從半截到磨成小小的兩塊,再到裝上臨時牙套,最後到換上7000一顆的烤瓷牙套,過年見親戚的時候的時候,已經沒人能看出我的門牙是假牙了。

【繼續活下去】劇照

我期待了足足十年,咧開嘴,是兩排整齊的牙齒。 可是,我的生活好像並沒有因此發生想象中的變化。 朋友舉起手機和我合照,面對鏡頭,我仍然會本能地抿起嘴唇,定格出一個不露齒的微笑,和過去沒有任何區別。

我嘗試面對鏡子學習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總覺得不對勁,看起來像微信表情包中的死亡微笑,怎麽看怎麽奇怪。我放棄微笑,反正,就算牙修補好了,我還是牙齦泛黑、上嘴唇太厚,怎麽笑都很醜。

又過了三年,我大學畢業,按照家裏的期望開始考編,很順利地進了面試,家裏為我報了六天六夜的面試集訓。

面試培訓班上,老師在電腦上劈裏啪啦打字記下我的表現,點評道:「不錯,比一開始進步多了。不過,我註意到一個問題,你為什麽笑起來從不露牙齒?」我不想回答,老師看出了我的抗拒,體貼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集訓的第三天晚上,連續三天的高強度訓練,大家都累了,老師提出做個遊戲放松放松,輪流發言說點什麽,生活、愛好、煩惱,只要能表達當下想法的,什麽都行。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第三個輪到我了,我原本想敷衍過去,隨便講講喜歡的動漫和遊戲,但或許是連續三天和這些人在狹小的空間相處積攢出來信任。我看著老師鼓勵的眼神,最終直面了先前逃避的問題。

我講哪怕是初中畢業仍經常「光顧」我噩夢的鞋拔子同桌,講班主任經典的「有空怪別人,不如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講化妝師,講牙科醫生。我怨恨他們所有人,更怨恨自己的懦弱。摔斷牙齒是我的錯嗎?醜是我能決定的嗎?為什麽父母沒有成為我的後盾?為什麽我下定不了決心拼命反抗鞋拔子同桌?為什麽「太醜了」「不要笑」一次次回響在我耳邊?為什麽我不能堅強一點,為什麽要如此在意外界的聲音?

從小到大,物質上我從未感到匱乏,可我卻沒有在吃喝不愁的生活中長成自信從容的人。我成了敏感脆弱又糟糕的人,我討厭我自己。我說著說著,從抽泣變成嚎啕大哭。會議室裏鴉雀無聲,等我安靜下來,老師說:「你的首要目標就是學會怎麽笑。」

第二天,老師把手機架起來,網路攝影機對準我。她的方法說來也簡單,說笑話、撓癢癢,想辦法讓我笑,再從錄像中截取我笑得最自然的樣子給我看。

凪的新生活 】劇照

晚上,她給我看照片,我和其他學員還有老師打打鬧鬧,每個人都笑得生機勃勃,自然比不上做好表情管理的好看。可老師保存了一張自己搞怪的照片發了朋友圈。

也許是長久憋在心底的情感終於有了發泄的口子,也許是我自己不再找「來日方長」的借口,發自內心想改變,也許是與外界隔離的集訓生活給了我安全感。結課的那晚,老師提出大家一起合個影吧。她們把我簇擁在中間,比出經典剪刀手,每個人都在燦爛地笑著,包括我。

考編順利上岸,正式到崗前,我去旅遊,突然想拍一套自我10歲以後再也沒拍過的寫真。攝影師拍了幾張,看了看拍出的東西,「小姑娘不要笑得太誇張,不好看,你含蓄點。」 放在過去,我一定在瘋狂內耗,但現在我想說:「我就喜歡笑,再醜也是我。」

【初戀這件小事】劇照

時至今日,時不時還是有人讓我不要笑得滿嘴牙都露出來。但我不聽,我就要笑,與過去不敢笑的自己徹底告別。 正如汪曾祺在【夏天】中寫:「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去你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管得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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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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