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文|庫詩諾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飲鴆止渴」,當然是一樁悲劇。曾以為這種選擇體現了人的短視和愚蠢,殊不知其實很多時候它出於深深的無奈和情不自禁。 人並不總是理性的,但人卻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痛苦,這就是成年人的殘酷現實。 不要苛責飲下毒汁的人,因為也許旁人並不知道那是何等的饑渴。
網飛收視一度沖上NO.1的爆款新劇【馴鹿寶貝】,講的就是一個飲鴆止渴的故事。只要看過的人都不會懷疑,此劇必將在2024年最佳劇集榜單上占據一席之地。「多年來沒見過這麽揪心的故事」,基本上是各路影評人和觀眾的共同感慨。
【馴鹿寶貝】劇照【馴鹿寶貝】基於編劇兼主演理察·加德的真實經歷,講一個喜劇演員被女跟蹤狂瘋狂騷擾的故事。 此劇表面上的「噱頭」或者說看點,是對調了更常見的男女位置:把女性放在騷擾者的位置,而把男性放在受害者的位置。隨著劇情的展開,還會對性侵、性別認同、娛樂圈潛規則等等社會議題有更深入的描繪。此劇提供了很多讓觀眾有話想說的點,比如說我們會驚訝於性騷擾(在英國)原來多麽難以取證和定罪,我們也會忍不住狠狠罵一罵在性騷擾事件中起哄的吃瓜群眾。
然而除了法律和道德的層面,此劇真正獨特、揪心之處,乃是展現了人類復雜的內在情感。 受害者和騷擾者同樣有著復雜的動機和感受,互相把對方作為緩解口渴的毒酒。如果把這種扭曲反常、違背道德和法律的關系稱為「愛情」,似乎玷汙了這兩個字,然而此劇的確比那些「正常的」愛情故事更尖銳地拷問情感的本質: 我們以愛之名,究竟想得到什麽?
整個故事始於一杯茶。郁郁不得誌的脫口秀演員唐尼,平時在酒吧打工糊口。某日在吧台看到又一位身材肥胖走形,神情相當落寞的中年婦女,她連一杯茶都點不起,唐尼便送了她一杯。誰知一段沒完沒了噩夢就此開啟。
該女子名叫瑪莎(潔西卡·古寧 飾),從此以後天天來酒吧找唐尼白喝一杯。 在陰差陽錯和種種誤會之下——更具體來說,在酒吧眾人的起哄和唐尼自己輕浮的口嗨中,瑪莎居然漸漸成了唐尼的「女友」,至少瑪莎是這樣認為的。
除了年齡和外貌的不甚匹配,令唐尼隱隱不安的是瑪莎身上總有一些詭異的自相矛盾。比如她自稱是大律師,炫耀自己與英國的達官貴人們私交甚篤、談笑風生,可她又點不起一杯茶,每天泡在這個小酒館裏,明顯是個閑人。
瑪莎開始每天用email、推特、信件和語音留言轟炸他,叫他「馴鹿寶貝」。 同時,她的信件裏總是充滿拼寫錯誤,包括有一次把「發自我的iphone」也拼錯了。唐尼上網搜了一下,很快發現瑪莎竟是一個早有前科的騷擾狂,還因此被吊銷了律師證。
但影片正是在這裏變得有趣起來,已經知道事實的唐尼,卻仍然情不自禁地和她接觸,指望自己一邊享受瑪莎狂熱的關註,一邊還能把握分寸,但事情很快就失控了。 瑪莎如同一塊巨石,堵死了唐尼正常生活的一切道路,導致他不能正常上班、演出和女友泰麗(拿瓦毛 飾)交往,甚至連他的父母都受到牽連,一起被騷擾。而根據英國法律,這些騷擾行為似乎又未造成實傷害,無法訴諸警察。
然而比起法律的灰色地帶,人心的灰色顯得更為復雜。 【馴鹿寶貝】揭示了人心可怕的真相:唐尼和瑪莎都渴望愛、欣賞和尊重,但正常的社會、普通的渠道卻無法給予這些,所以他們只能透過非常扭曲的方式來變相滿足。
對於瑪莎,是瘋狂地追求陌生人;對於唐尼,則是暗暗享受瘋子的討好。戲外的觀眾,並不像戲裏唐尼的酒吧同僚那樣,純以一種獵奇和看鬧劇的心理來看這兩個人纏結不清。不,我們是代入到唐尼和瑪莎身上,去體驗那種強烈的渴望和絕望。
對於愛有多渴望,很多時候取決於人生有多絕望。一般的浪漫喜劇,總是把愛情當成萬能靈藥,仿佛一旦獲得愛情,便能解決一切問題,兩個人便能跨越俗世的一切障礙甚至鴻溝。但真實生活並非如此。
基於真實經歷的【馴鹿寶貝】很罕見地揭示了另一種更殘酷的生活真相:很多看似關於愛情的行為,其實與愛無關,反而是源於創傷。 所謂「真愛」,其實只是一種一廂情願、自欺欺人的止痛藥,它治標不治本,不能解決問題,只能暫時蒙蔽問題,最後還會像毒品一樣令人上癮。在這方面,瑪莎分不清楚,其實唐尼也分不清楚。
唐尼的創傷在全劇中段有專門一集來揭示:他是一個性侵的受害者。幾年以前,落魄的他在演出時偶遇一位演藝界的編劇前輩,後者大贊他的才華,把他帶回家「聊劇本」,結果卻是不停地餵唐尼各種毒品,在他意識不清的時候實施性侵。唐尼發現後,無比厭惡,無比悔恨,卻仍然一次次不能自拔、鬼使神差地回到這位老編劇的家裏,只因為後者「識才」,且承諾把他寫的劇本賣給電視台。
瑪莎的騷擾罪比老編劇的迷奸罪要輕得多,她也不能給唐尼什麽人脈和承諾。但瑪莎也像老編劇一樣「謬贊」唐尼,而僅僅這一點已經讓唐尼欲罷不能。觀眾在全劇最開始的時候怒其不爭,恨不得也像劇中的警察一樣質問唐尼:為什麽被騷擾了六個月才來報警?然而,當我們知道了前因後果以後,發現自己也沒法輕易替唐尼回答他在旁白裏的捫心自問:為什麽我要舉報瑪莎,卻沒有舉報那個老編劇?
一樁表面上荒誕狗血的騷擾案,漸漸積累起異乎尋常的道德復雜性。觀眾似乎不再能用簡單的道德標尺來測量唐尼。唐尼當然是最大的受害者,而且是連環受害者,但他懦弱、自私、很不公平地對待兩個侵犯他的人。唐尼心知肚明——觀眾也不得不承認——他和老編劇之間是一個浮士德式的交易:他迎合上位的魔鬼,做魔鬼的玩物,到底還是貪戀魔鬼的承諾。 我們一方面在情感上,並不願意再苛責可憐的受害者,但另一方面,在理智上卻又不禁對唐尼一次次重蹈覆轍感到不齒。
【馴鹿寶貝】原本是理察·加德在2019年愛丁堡戲劇節的單人舞台劇。瑪莎並不登場,只是舞台上的一張空凳子。這種極簡的、精煉的手法,似乎表明瑪莎本質上是唐尼的心魔。但舞台劇只有一小時,而改編為電視劇則有七集(三個小時以上),有更多時間去補充唐尼的故事——然而很遺憾,最終並沒有展開瑪莎的故事。
瑪莎的扮演者潔西卡·古寧,奉獻了令人叫絕(幾乎必然要拿獎)的高超演技。她在每一個放肆的大笑裏,總是潛伏著小心翼翼的期待。你看她明明那麽胖,卻又顯得那麽單薄。
瑪莎曾是法學院的高材生,正如另一部著名的日本影片,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松子也曾是優秀的老師。為什麽出類拔萃的女性淪落到如此地步,這本來是很可挖掘的,可惜編劇不寫,觀眾只能腦補。我的腦補是,瑪莎的遭遇可能和松子也頗有相似之處:過於熱心,過於倔強,也過於驕傲,只是因為走錯很小的一步就萬劫不復。沒有人生來就是怪物,只不過唐尼的故事裏,我們只能遇到已經變成怪物的瑪莎。
盡管瑪莎的信件裏充斥著露骨的汙言穢語,卻並不給人色情狂的感覺,甚至挑釁的成分大於挑逗。我們甚至感到她真正需要的也許不是愛情,而是想借「愛情」之名,與人建立關系。41071封電子信件、744條推特、106頁信和350小時的語音留言,不需要多麽敏感的人,都能品出其中的絕望感,它們也許只是在說三個字:救救我!
觀眾很清楚,唐尼和瑪莎誰也救不了誰。但是在陰差陽錯中,這兩個可憐的靈魂的確擦出過火花。全劇最後,唐尼發瘋般一遍遍重聽瑪莎以前發來的騷擾語音,聽她解釋。他自稱這樣做是為了了解真實的瑪莎,其實又何嘗不是為了了解真實的自己?
唐尼最後誠實地放棄了脫口秀,又一次回到性侵他的老編劇家,沒有質問,沒有報復,默默接受了後者提供的新工作,然後一個人在路邊大哭。這是【馴鹿寶貝】最反高潮的地方,它放棄了虛假的頓悟和輕易的反轉,堅持生活的慣性和無解。 我們看見的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救贖,只是真實的人:軟弱,迷茫,無可奈何,飲鴆止渴,一錯再錯。
尼采說:聽不見音樂的人以為跳舞的人瘋了。而在唐尼和瑪莎荒誕可悲的雙人舞裏,在那些誇張變形的動作背後,也有著常人看不見的劇痛。這部劇就像瑪莎的那些錄音,我們以好奇開始,帶著刺痛結束。 優秀的藝術作品並不意在麻醉觀眾,相反它逼迫我們放棄虛假的麻醉——只有在真實的痛感中,我們得以誠實面對自己的恐懼與欲望,等命運的毒酒放到眼前,我們或許能做出更明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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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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