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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最懷舊的咖啡廳,體驗普通人的一場好夢

2024-05-10情感

*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饒家人,雖然身份證上改用印尼人的姓,但還是堅持將姓名傳了下來。饒玉蓮到現在雖然不會說中文,卻能聽得懂一些,也可以書寫自己的大名,這也是她在開咖啡館的時候,決定起名叫「饒咖啡」的原因之一。



記者|駁靜

攝影|張雷

雅加逹唐人街原本就有100多年歷史,這片街區官方名字叫草埔(Glodok),但印尼人管這個地方叫班芝蘭(Pancoran)。開在側街入口的饒咖啡,經常有人拍照,有的是對著它黃底黑字的繁體字招牌,有的是對著它門口一米多高用來煮咖啡的黃銅沙盤。而側街對面,穿過馬路,名為Gloria的小巷裏有一長串平房,更準確地說是棚房與平房的結合,在這裏能真正碰到會講中文的老人,他們在這裏出售鹵味、面條。其中德記茶室(Kopi Es TakKie)最有名,它在這裏開了三代,賣熱的黑咖啡和加煉奶的冰咖啡,搭配豬肉粽、雞肉幹面或叉燒飯。假如對饒咖啡一無所知,的確會將它當作唐人街歷史的見證。

舊街新店

我們就是帶著「這家店開了80年」這樣一個先入為主的想法走進「饒咖啡」的。沿主街PintuBesar Selatan逆著人流往北走,往左一拐,穿過一些售賣粽子、鮮榨橘汁的攤販,就可以看到繁體字寫就的「饒咖啡」招牌,黑底黃字,相當醒目。當然更醒目的是咖啡店門口的黃銅沙盤。店裏咖啡師正推著一個銅制長柄嘴壺,在細沙裏穿梭,壺裏顯然正煮著咖啡,約一分鐘,壺裏液體翻滾起來,咖啡師再將它慢慢傾倒進過濾器,滴進咖啡杯,生成一杯店裏的招牌「沙盤咖啡」。

饒咖啡二樓

當然,選單上並沒有一樣單品叫這個名字,沙盤咖啡其實是土耳其人煮咖啡的一種方法,水先燒到70度左右,沖入壺中,繼續借用細沙的高溫,加熱到94度左右,以此萃取咖啡。選單上有七八款咖啡,都可以用這個方法制作。再看佐咖啡的餐食,也挺古早,我點了份吐司,奶味和甜味就是預想中的甜膩滋味。

一層有三四張桌子,墻上是白色瓷磚,一看就有年頭了,樓梯口墻上有塊黑板,不知是誰寫了些中文字。轉頭上二層,眼前為之開闊,二層分內外兩間,內間有長桌,適合多人餐會;外間臨街,兩面透光,窗戶洞開,與街上的嘈雜融為一體。氣溫30多度,尚可忍受,風扇在頭頂呼呼吹,坐在窗邊有溫熱的風。這一切讓我和攝影師張雷都感到滿意,是想象中的唐人街才會有的咖啡館。

幾天後,我們見到了咖啡店主理人Dessy,得知兩個事實。第一個在意料之外,這間咖啡館只開了三年,而非我們之前誤以為的80年。第二個是猜測正確的事實,Dessy果然姓饒,她的中文名叫饒玉蓮——假如在中國,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姑娘大機率不會起這樣一個名字。玉蓮的名字是她外公外婆起的。

廣東梅州大埔縣、下南洋、蘇門答臘、咖啡貿易——我們此次印尼咖啡報道之行預想之外的事情是,采訪到的幾位咖啡店主理人,有好幾位都共享上述四個關鍵詞。他們普遍是第三代或第四代,都是廣東省客家人後代,祖父或曾祖父那一代人受同村同鎮人影響,加入下南洋大軍,抵達印尼後,在他們口中的「南方」落腳,也就是蘇門答臘島最南端的楠榜省(Lampung)。這裏物產豐富,對勞動力的需求很高。當這些年輕壯勞力選擇在蘇門答臘為當地農民烘焙咖啡,多半會在穩住腳跟後轉去做咖啡貿易,向農民收購咖啡豆再轉賣給出口商,完成從苦工到商人的成功轉型。

饒家就是其中之一。

有中文自媒體將「饒」誤讀為「曉」,主理人饒玉蓮寫自己的名字時用的也是繁體字

饒玉蓮的外祖母張麗珠告訴我,那個時候他們那個華人圈子裏,像她爸爸那樣做咖啡貿易生意的人有不少,他家並不算是最好的,但也不算差,「一次收三五卡車」。張麗珠出生在上世紀40年代,她這一代還會說中文,是因為他們從小上的都是中文學校,直到高二那年印尼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九三〇」事件,對印尼華人來說,也就是60年代那次「排華運動」,政府下令關閉所有中文學校,張麗珠的學業告一段落,之後她就跟著父親開始做咖啡豆生意。

也正是在這次排華運動當中,與所有留在印尼的中國人一樣,饒家人也改了姓。 不過他們還是希望下一代能記住自己的中國姓。我采訪到的其他幾位「90後」咖啡館主理人,他們的父母在那個時期徹底放棄了溯源,所以年輕一代對家庭歷史也幾乎一無所知。而饒家人,雖然身份證上改用印尼人的姓,但還是堅持將姓名傳了下來。饒玉蓮到現在雖然不會說中文,卻能聽得懂一些,也可以書寫自己的大名,這也是她在開咖啡館的時候,決定起名叫「饒咖啡」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是咖啡貿易的衰落和咖啡館文化的興起。 饒玉蓮的哥哥跟她討論說想開個咖啡館,是想嘗試把「饒」作為一個品牌讓大家知道, 過去,大家知道他們是因為他們家族做了幾十年的咖啡貿易。歷史向前發展,作為年輕一代,或許也到了拓展新市場的時候。那是2021年。

唐人街

饒玉蓮外婆張麗珠告訴我,她父親賺到錢後,在唐人街買下這棟房子時還只有一層,它屬於荷蘭殖民者建的那一批建築。這裏距離目前保留最完整的荷蘭建築群很近,那時候遊客到雅加逹一定會去打卡的「巴丹瑞亞咖啡館」(Cafe Batavia)就在這個廣場。但等到60年代,她丈夫又往上加蓋了一層半,變成今天的樣子。

過去幾十年,房子一直出租給面料商人,一層做「店頭」,二層是倉庫,也是到了年輕人這一代不願再經營,就將房子退還給了她家。房子就此空置。饒玉蓮與她哥哥從小都不在唐人街長大,直到要開咖啡館了才第一次知道家裏還有這樣一棟房子。

饒玉蓮還記得她第一次踏進這棟房子看到的景象,雜亂無序,而且堆滿了東西,但灰撲撲的空氣裏好像有層層的歷史。尤其是內墻上的陶瓷墻磚和地磚,那確實是具有年代感的東西——這說明當時這家人條件還算不錯,假如連外墻都貼上瓷磚,那大機率就是實打實的富人家庭。饒玉蓮很喜歡房子的布局,所以修繕的時候,她只加固了門窗,清理了天花板,二樓天花板上還看到一道道微微凸起的棱印。過去修葺屋頂時會用到竹子支撐,抹上墻灰後棱印自然流露,這些銘印,都保留了下來。我還在衛生間裏看到一個方方正正的蓄水池,水面浮一只塑膠瓢,紅色的,仿佛回到小時候家裏的後院,夏天一放學,就會沖到水池前,舀一大瓢水澆到腿上。

唐人街總給人一股舊時光的味道

剛開始打算要開咖啡館的時候,她也想過,要不要開時下熱門的手沖店。這幾年雅加逹的咖啡風潮中,湧現出相當一部份喝咖啡非常講究的年輕人,他們要問咖啡師,「你們有什麽豆子」「都是什麽處理法」,頗有一種非阿拉比卡不喝、非蜜處理不喝的勢頭。在南部那些有活力的街區,直到午夜他們還坐在咖啡館門口。

也想過在店裏擺上La Marzocco這樣昂貴的義式機。但這裏可是唐人街,這整條巷子和那些開了幾十年的商鋪,流露出一股上世紀90年代的「南洋味」。唐人街居住的也從來都不是華人富賈,而是最普通的華人。當饒玉蓮決定就使用曾外祖父買下的這棟老房子時,意味著她得放棄那部份追求新潮的年輕客群。

即便如此,店裏豆子的選擇其實並不算少,也有高品質的阿拉比卡。但整體而言,她還是從口味上為40歲以上的印尼人做了傾斜。 更多選擇蘇門答臘或西爪哇這樣的產區,盡量避免過強的酸味。處理法上也更偏向於水洗或半水洗,這樣做出來的咖啡可以有更強的黑巧味和堅果味,甜感也會重一些。她知道,很多年長的印尼人早上起來最需要的是一杯「讓胃舒服」的咖啡,就像她外婆說的,「咖啡水」嘛,就要喝下去舒服。

不過,當穿著精致的阿姨嬸嬸團來店裏,點單時居然要討價還價的時候,饒玉蓮也會小小懷疑一下當初的選擇。唐人街阿姨團對「討價還價」有種天然的享受。饒咖啡的黑咖啡,一杯只賣2萬印尼盾(約合人民幣10元),賣得最好的是pantjoran,約合人民幣12塊5。選單貼在墻上,一目了然,但還是會有客人問,「這2萬5(印尼盾)太貴了,2萬賣給我怎麽樣?」——像在地攤上買東西一樣想要抹個零。「你看她們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名牌,但她們會說,旁邊那個店才2萬,已經準備付錢了但嘴上還是要叨叨幾句。但這要是討價成功了,嘿,那人生今天就是一場勝利。」

饒咖啡裏賣得最好的產品pantjoran

Dessy

Dessy在我采訪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用的是繁體字,很熟練,但偏旁和部首中間空出一大塊。她從小就被要求學會寫自己的漢語名字。外婆張麗珠與家裏同樣是做咖啡貿易的丈夫只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Dessy的媽媽,這是第三代了,仍然從業咖啡貿易,不過開始夾雜香料等其他商品。張麗珠在丈夫去世後也搬到雅加逹與女兒一家生活。等到Dessy這一代,她原本已經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與咖啡無關。

Dessy大學學的是服裝設計,畢業後,她在一間小小的門臉房裏創辦了一個工作室,立誌要走服裝設計師的路。畢業不到兩年,她給著名設計師尼古拉·福米切蒂(Nicola Formichetti,曾為Lady GaGa主導多年造型)發去的作品信件得到了回復,對方希望她能將作品郵寄到美國,用於雜誌平面拍攝。但是裝著她夢想的包裹抵達他們辦公室的時間晚了半天,就這樣錯過了拍攝。

在長期做貿易的媽媽眼裏,時尚不是門好生意,因為它新舊交替太快了,舊的還沒賣掉新流行已然開始,饒玉蓮說她媽媽始終不理解,為什麽不能把上一批賣掉才開始設計生產新的。更不理解的是,大老遠郵寄服裝作品,出錢出力,對方居然不用付任何錢。但是對一位新人設計師來說,畢業一年多作品就獲得過那樣的機會,是很難得的。

錯失機會的Dessy沮喪了挺長時間。說起退租的面料布匹商,Dessy感慨,「這簡直就是中國文化,父母總是希望孩子能子承父業,但年輕一代又總想拒絕」。後來她媽媽更改了戰術。有一天,她媽媽遞給她五公斤熟豆,沒說是哪個產區的,沒說是何種風味,更沒有傳授銷售經驗,只是說,「你拿去想辦法賣掉」。Dessy跑了幾個市場,幾乎都拒絕了她,都說已經有供應商了,更何況他們不會從陌生人手裏買東西的。那次Dessy大概想盡辦法賣出了2公斤,不過她從此開始對咖啡上了點心。

她開始跟外婆學習烘焙,外婆帶她去見擅長烘焙的朋友拜師,花了幾年時間,Dessy訓練自己記住了不同風味。真正開始做咖啡館後,她發現自己很能沈下心,她跟媽媽說:不要幹涉我,讓我自己做。二層有兩張長桌,這是Dessy自己的想法。唐人街這個地方,是一些雅加逹以外的中國人來探親時一定會來的,所以店裏經常會有超過4個人的聚會。沙盤咖啡也是她精心設計的。她想象她的客人走在街上,路過她的店門口,假如看到是漂亮昂貴的咖啡機,大機率會撇撇嘴嘀咕一句「肯定很貴」然後走掉,而沙盤咖啡這種街頭感,會吸引追求價廉物美的客人走進來。

人們刻板印象裏的南洋風味,原本就有一股濃重與辛辣,但我們在印尼那些天喝到的咖啡,重也幾乎只重在咖啡因上,只有饒咖啡裏的「咖啡水」是濃墨重彩的。 比如有一款加入了肉桂,直接將肉桂插在杯裏,有一款甚至加了奶油。Dessy說,對這幾款咖啡,她一開始就挺有信心,因為她知道阿姨婆婆們喜歡的味道,而且她特地將肉桂放在杯子裏,這種「真材實料」也是中國人喜歡的。一位住在雅加逹的年輕姑娘告訴我說,她是中文老師,她帶從萬隆過來玩的朋友與媽媽到這裏是因為總要來逛一逛唐人街,想歇一歇,德記茶室打烊早,而且光線差,而饒咖啡的確也太有唐人街的味道了,「像是來參觀歷史」。

日常生活裏,其實沒人會叫饒咖啡主理人Dessy的中文名

一個原本對咖啡沒有興趣,從小遠離唐人街的年輕姑娘,恰恰準確捕捉到了一切唐人街該有的特征。 某種程度上來說,饒咖啡受到歡迎,是因為它無意中在新時代裏營造了一個舊時代的夢,而這個夢,普通人都能踏一步進來。

現在的Dessy每天6點多起床,咖啡館7點要開門。咖啡館到最後都是細碎的事,比如店員都很年輕,他們請假沒有章法,很可能今天請明天的假理由是明天要去結婚;空調也有問題,我感覺不錯的窗戶大開,其實是因為空調一直沒修好,不得已的選擇,在東南亞,冷氣開放依然是本地人會優先選擇的。她沒將服裝工作室清理掉,縫紉機還在,只是好久沒有去了。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4年第19期, 實習記者郭思航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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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布雷克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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