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4月8日，南昌市一輛公交車與多名行人發生碰撞，造成3人當場死亡、7人受傷送醫。經初步調查，駕駛員李某駕駛車輛行至疊山路勝利路口時，突發心臟不適，失去意識，引發悲劇。
從2020年後，南昌公交(南昌公共交通運輸集團有限責任公司)進行降本增效。數據顯示，2020—2022年三年間，南昌公交營運成本逐年下降，較2019年平均減少了5.54%，路線總數共調減24條，員工總數減少8.4%，三年合計減少人力成本5400萬元。2023年，公交車數量從2021年12月的4298台，減少到2023年8月的3881台，共減少417台。這些數位變化的結果落到公交車司機個體身上，是路線裏程的增加和人手的缺乏，以及對身體更有挑戰強度的工作量。
實習記者｜黃夢琪
記者｜覃思
編輯｜王珊
失控的公交車
回憶起車禍那天的情景，陳瑤依然覺得心有余悸。當時，她和男友正在農貿市場正對面的烤鴨店門前排隊，突然聽到劇烈的撞擊聲，「只比雷聲小一點」。她下意識轉頭，看到一輛公交車右側四分之一的車身開上了人行道，撞到了農貿市場門前的綠色變電箱，變電箱被擠壓到變形，變電箱的金屬保護罩四分五裂。車子並沒有停下來，又往前開了七八米，直到撞上了一棵大樟樹，才停了下來。
陳瑤看到，公交車的右前部緊貼著樟樹，周邊的擋風玻璃被撞出裂紋，樟樹也跟著掉了兩塊皮，傷口很深，黃色、綠色的樹葉散落在車前的空地上，人行道上停放的電動車全被撞倒了。車停下來的一瞬間，先有一名乘客從車窗跳了下來，緊接著好幾個車窗都有乘客陸續爬出。先下車的乘客站在車窗前，幫後來的乘客跳車，從車裏跳下來的不乏老人。車禍現場對面一家休閑食品店的老板汪偉強說，至少有十幾人從車窗跳下來。
農貿市場標牌處為事發車禍的地點（受訪者供圖）
汪偉強回憶，公交車撞到變電箱後再次行駛，速度並不快，「像人在小跑的速度」，加上他當時看到下車的乘客中似乎無人受傷，所以第一反應是，這起事故不算嚴重。但聽到動靜後第一時間跑到公交車前的周喆被現場的慘象驚住了。他向本刊描述，當時公交車底下躺著一名女性，應該是被卷進去的，但車底與地面之間的距離很窄，他們無法將她拉出。車輛尾部，一名行人的身體被撞斷，也是一名女性，看著至少有七十歲；車子後面三四十米外，還有一名男性被碾壓，不遠處有兩個男性躺在地上呻吟。
車禍發生後，南昌市公安局交通管理局事後的通報，4月8日11時42分許，由東向西行駛在疊山路上的公交車贛AM0902先後與多名行人發生碰撞，事故導致3人當場死亡，7人受傷送醫。經初步調查，駕駛員李某51歲，駕駛車輛行至疊山路勝利路口時突發心臟不適，失去意識。
看了通報後，陳瑤想起當時司機確實臉色有些不好，他癱倒在駕駛座上，「整個人像是被什麽東西壓著，無法動彈，但又沒有明顯的外物在阻攔他」。周喆趕到現場時，看到司機的眼睛睜著，但沒有什麽表情，滿臉發黑，「我們不是會用‘烏雲蓋頂’形容倒黴的人嗎？當時司機的臉色大概就是那種感覺」。過一會，一名年輕的男性過去給他掐人中。一位市民告訴本刊，事發地點位於南昌市老城區的繁華地帶，馬路兩邊除去臨街的一層商鋪，其余均是民居，大多是五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 從這裏再往北，還有一所小學，12點放學，「如果車禍再晚一點發生，後果更不堪設想。」
壓力下的司機
出事的是南昌232路公交車。公開資訊顯示，232路公交車起始、終點站分別為公交昌北停車場、火車站，全程18.9公裏，往返於南昌主要城區和經開區之間，其間要透過八一大橋跨越贛江，八一大橋西北側為新城區，東南側為老城區，單程耗時約一小時。市民危玥告訴本刊，通俗說，232路公交車就是在南昌市的老城區和新城區之間往返，發生事故的232路公交車正是由老城區的火車站發車，剛剛從農貿市場附近的疊山路勝利路口出站，即將上八一大橋。
對於公交車司機來講，老城區紅綠燈多，人流量大，意味著經常堵車和更多的精力消耗，需要時刻盯著路況。而且南昌老城區許多道路原本就狹窄，加上近幾年南昌修建地鐵，遇上修路，車道中間的欄桿就會向另一邊移動，兩邊車道都會變得更窄。危玥是232路公交車的常客。她註意過232路的公交車司機，不是同一人，應該換過幾次，但印象裏的他們都是經常穿黑衣服的中年男性，細致、友善，會耐心地等待行人完全經過、老人都坐下後再開車。有時她跑著趕車，司機看到後也會等她上了車再關門。
趙揚與此次出事的232公交車司機李某同在一個分公司，從2017年開始開公交，「我們開車的都知道，心臟不適主要就是因為工作太累了，長期負荷肯定會出問題的，機器也有拋錨的時候。」趙揚對本刊說，他們曾聽說過不少司機開車時突發心臟病的事情。事故發生之後很多同事也會在一起聊天，「說如果長期這樣下去，類似的事故肯定還會發生」。
「起早貪黑」對趙揚來說是家常便飯。 他常常五點多起床，從六點發出第一班車開始，一直工作到晚上八點以後，車子從起點開到終點，再回到起點，算是一趟，共計40多公裏的路程，要開將近兩個小時，一天總共要跑五趟。有一次南昌下特大暴雨，視線不好，加上堵車，趙揚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家。「開車的時候要眼觀八方，車內車外的動態都要註意。」趙揚常跑的路線在新城區，雖然不如老城區路況復雜，到節假日、上下班高峰期，也會發生堵車、需要頻繁剎車的情況，他要時刻註意來往的行人、電動車。「比如我們在月台準備起步，有行人突然跨越道路中間的護欄，沖到車頭前，這種情況很常見。如果司機分神，沒剎住車，就很有可能撞上行人。」
開完一天車，趙揚經常覺得屁股發麻、腰酸背痛，不過這都能忍受。 趙揚告訴本刊，對他來說最要緊的問題是大腦疲憊。 趙揚說，公交車司機不僅開車時需要全神貫註，還要在自己的車廂裏充當「服務員」的角色，這也會分去一部份精力。 車內，需要特別註意的是老年人。每當有老人上車，趙揚都會等對方坐穩後再發車，還要提醒老人坐下。按照公司的規定，如果發車或者剎車時老人在車上摔了跤，司機要自己掏錢出醫藥費。有時有乘客聊天、打電話，發出很大的動靜，駕駛員也需要管理。但是說話聲音大了，可能就會因為「態度不好」被乘客投訴。「如果公司認可乘客的投訴，我就會被停崗。」趙揚向本刊訴苦。
大腦長期處於疲憊狀態會導致反應變慢、判斷錯誤，這是趙揚的真實體會。 有好幾次在紅綠燈路口，他把綠燈看成紅燈，一腳剎車就把車子停了下來；甚至在紅燈面前，他也曾踩下油門，幸好後來又反應過來剎住了車。趙揚本以為只有自己出現過這種情況，後來同事之間聊天，他才發現好幾個同事都有類似的經 歷。為了提神，上了年紀的司機會常備濃茶或香煙。趙揚說，每天中午吃飯有一小時休息的時間，他不在食堂吃午飯，自己帶飯，將排隊打飯的時間節省出來，為了「在方向盤上多趴一會」 。
愈發困難的處境
232路公交車發生車禍之後，孟檸一家人最關心的是公司會如何對當事司機追責。她的父親就在南昌開公交車，「我們想知道司機會承擔多少賠償，會不會被判刑？現在司機們高強度、長時間高度集中註意力工作，在路上如果因為疲憊出現交通意外，賺的那些錢足夠抵消賠償嗎？」孟檸其實擔心，有一天這樣的事情落在自家頭上。
孟檸的父親今年53歲，是2007年開始開公交的。「當時公交司機薪資待遇在本地算不錯的，加上家裏的做生意不太順利，我和姐姐又都在上學，他想找個能繳五險一金的企業上班，穩定一點。」但這兩年開始，孟檸父親的薪資開始明顯下降。孟檸說，父親過去四五年都開著同一條老城區路線，和別的司機兩班倒。「原本扣除五險一金以後，他到手有四五千塊錢，但現在降到了三千多。」父親告訴她，「因為地鐵開通之後，坐公交車的人很少，集團虧損所以降薪。」
一組數據也確證了孟檸父親的判斷。2015年南昌開通第一條地鐵，目前有4條地鐵路線。南昌公交集團相關負責人曾在接受采訪時提到，2019年，南昌公交車的日均客運量約110萬人次，2023年，日均客運量較2019年下降了58.51%。也就是說，僅有約45.6萬。而根據南昌地鐵官網介紹，目前南昌地鐵日均客流超百萬人次，地鐵占公共交通（地鐵、公交）的出行分擔率約為60%，意味著公交流量有很大一部份分給了地鐵。2023年，南昌公交車每公裏收入為2.11元，每公裏成本為7.83元，即每執行一公裏虧損5.72元。
數據顯示，從2020年後，南昌公交加快節省成本。2020—2022年三年間，南昌公交營運成本逐年下降，較2019年平均減少了5.54%，路線總數共調減24條，員工總數減少8.4%，三年合計減少人力成本5400萬元。2023年，公交車數量從2021年12月的4298台，減少到2023年8月的3881台，共減少417台。
這些數位變化的結果落到孟檸父親身上就是路線裏程的增加和人手的缺乏。 因為搬了新家，孟檸父親在年初換到一條離家更近的路線，未曾想新的車隊沒有足夠人手跟他兩班倒，他又恢復了開滿全天的排班，不僅如此，換線後，孟檸父親突然接到這條線要繞路、增加站點的通知，單趟駕駛的時間也延長了。「現在一天要開滿4趟，每趟2-3個小時，一趟開完才能休息一下，早上8點出門，晚上10點回家」。孟檸說，父親覺得壓力大，想過辭職，但又下不了決心，因為考慮到「還有六七年就退休了，如果這個時候辭職、斷繳五險一金，不合算」。孟檸說，父親因為長年久坐開車，頸椎、腰椎經常疼痛，但更突出的問題是高血壓，「收縮壓達到200公釐汞柱以上，屬於非常嚴重了。」
趙揚也覺得這份工作越來越難做了 。 今年他的薪資由6000元出頭降到了5000多元，行駛路線反而延長了七八公裏，一趟跑下來要多出20分鐘。而且，趙揚明顯感覺今年以來公司扣罰力度增大。趙揚告訴本刊，「以前只要沒出大事，都不會扣錢，像車內衛生沒達標就不會扣錢，但是現在什麽都要扣。請假要扣錢，開車的時候吃東西、聊天、打電話要扣錢，單手握方向盤超過一定時間也要扣錢。如果有乘客投訴，司機確實有責任的，比如老人在車廂摔倒，司機沒有口頭提醒其坐穩，也要扣。」趙揚說， 一些年輕司機不堪重負，陸續轉了行，有的去跑外賣，他所線上路的駕駛員在過去幾年裏減少了七人，現在認識的司機多是在五十多歲。
（文中除周喆、危玥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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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初初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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