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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激蕩的十五年

2024-06-17歷史

前文回顧:

1

大爭之世,勝敗只在一線之間。

很多時候,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能引發巨大的連鎖反應,成為決定大國勢力消長的契機。

楚莊王稱霸以後,晉楚兩國的爭鋒賽局,就和「夏姬」的香艷故事有莫大關系。

夏姬是鄭穆公和寵妃姚子之女,可能姚子就是大美女,夏姬生來便擁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到底有多美,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但【列女傳】裏用了六個字—— 「其狀美好無匹。」

美貌無可匹敵,一張臉大殺四方。

尚未出閣的時候,夏姬便和庶兄公子蠻私通,度過一段激情澎湃的青春歲月。稍微長成一些,夏姬又嫁給陳國大夫夏禦叔,誕下長子夏徵舒。

出門是高官顯爵,回家是傾國嬌妻,這可能是夏禦叔最開心的日子。

但是好景不長,短短12年後,夏禦叔便英年早逝,留下夏姬空守閨房。

那時,夏姬可能不到30歲,正是最成熟的年紀。而在陳國生活這麽多年,夏姬的美貌早已人盡皆知,現在夏禦叔不在了,對於那些垂涎夏姬美色的人來說,機會不就來了?

於是,陳靈公按耐不住,經常微服私訪夏姬的住所。陳國大夫孔寧、儀行父也常常登門拜訪,和夏姬做深入交流。

後世的史書上說,夏姬是妖女,勾引陳國君臣。但設身處地的想想,夏姬是遠嫁而來的寡婦,在一個國君、兩個大夫面前,她又有什麽反抗的資本呢?

就這樣一來二去,夏姬和陳靈公、孔寧、儀行父都有了很深的關系。

隨著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親密,陳靈公、孔寧、儀行父甚至結伴而行,一起到夏姬居住的株林飲酒高歌,暢談美好人生。附近的陳國人民群眾見狀,還給他們寫了一首詩——

胡為乎株林?從夏南。匪適株林,從夏南。

駕我乘馬,說於株野。乘我乘駒,朝食於株。

—— 【詩經·國風·陳風·株林

【毛詩序】的註解更露骨——「【株林】,刺靈公也。 淫乎夏姬,驅馳而往,朝夕不休息焉。」

夏姬和陳國君臣的香艷故事,陳國人民群眾都知道了,自然瞞不住夏徵舒。

有次他們聚會的時候,陳靈公和儀行父說:「夏徵舒和你好像啊」,儀行父沒有任何回避,回了一句:「和國君您也好像啊」,兩人相視大笑,株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但他們忘記了,夏徵舒就在旁邊,親眼看著這一切,而那時的夏徵舒,已經繼承夏禦叔的官爵,做了陳國大夫。

堂堂一國大夫,被國君和同事如此羞辱,夏徵舒大怒。等他們離開的時候,夏徵舒埋伏在馬廄裏,一箭射死陳靈公,隨後便自立為陳國國君,而陳國太子午逃往晉國,孔寧和儀行父逃往楚國。

可能是理解夏徵舒的處境,陳國朝野對夏徵舒自立的事,倒沒有太強烈的反應, 但楚莊王認為,這是陳國分裂的跡象,隨即出兵 滅陳 、誅殺夏徵舒,迎回太子午, 再立陳國社稷,把陳國緊緊綁在楚國的戰車上。

如何處理夏姬,是件棘手的事。

楚莊王見到夏姬,頓時驚為天人,準備把夏姬納入後宮。但申公巫臣說:「您召集諸侯討伐陳國,是為了替天行道,如果把夏姬納入後宮,就是為了美色發動戰爭,這不足以服諸侯啊。」

楚莊王一聽,覺得有道理,便放棄了納夏姬的想法。

見楚莊王不要夏姬,楚國司馬子反 (公子側) 開始心動了,申公巫臣又勸道:

「公子蠻、夏禦叔、陳靈公、夏徵舒、孔寧、儀行父乃至陳國都因夏姬而亡,說明夏姬是不祥之人。天下美女千千萬,你何必盯著夏姬不放呢?」

聽到申公巫臣的話,子反有些發怵,也放棄了夏姬。

為了避免引起紛爭,楚莊王便把夏姬賜給連尹襄老為妻,然後收兵回楚。

連尹是官名,襄老是人名。

不過,連尹襄老的幸福生活,也只維持了一年。公元前597年,晉楚爆發決定性的「邲之戰」,晉國大敗,楚國贏得問鼎中原的最重要一張門票。

在這場大戰中, 連尹襄老戰死,楚莊王之子公子谷臣被俘, 這一生一死的兩個人都被帶回晉國。 楚國則俘虜了晉國的知罃 (ying) 此人是晉國中軍佐荀林父之侄、下軍大夫荀首之子,地位非常重要。

現在夏姬又成寡婦了,垂涎夏姬美色的人,開始出手。

第一個出手的人,名叫黑要。此人是連尹襄老之子,聽說父親戰死沙場,他便迫不及待的逼夏姬私通。這種私通庶母的做法,稱為「烝」。

第二個出手的人,便是申公巫臣。他私下和夏姬說:「你想辦法回鄭國,我明媒正娶你做妻子」,然後透過私人關系,讓鄭國派出使者召夏姬回國,並透過鄭國使者之口告訴夏姬,只要回到鄭國,鄭國就向晉國討要連尹襄老的屍體。

此時的夏姬孤立無援,非常需要一個靠山,便接受了申公巫臣要求。

就這樣,夏姬回到鄭國,申公巫臣向鄭國下聘禮,迎娶夏姬做妻子。 不管婚前的承諾有沒有做到吧,反正申公巫臣是得償所願,抱得美人歸了。

公元前591年,楚莊王薨逝,申公巫臣又借出使齊國的機會,趁機帶著夏姬逃往晉國,晉國任命申公巫臣為邢大夫。

見到這樣的情景,楚國司馬子反立即明白了:「你小子不讓我娶夏姬,原來是自己要娶夏姬」,大怒,隨即發動兵變,誅殺申公巫臣的族人,並把掠奪的財產占為己有。

從此以後,申公巫臣在楚國再無牽掛,開始一心一意的為晉國服務。晉楚爭霸的故事,也將圍繞討要屍體、歸還人質等線索次第展開。

2

晉楚的新一輪爭霸,戰場是齊魯兩國。

早在公元前595年,楚國在「邲之戰」大敗晉國以後,又出兵包圍宋國都城商丘,齊、魯見到楚莊王稱霸已成定局,便紛紛倒向楚國。

【春秋左傳】裏寫道——

「宣公十四年冬,公孫歸父會齊侯於谷,見晏桓子。」

「宣公十五年春,公孫歸父會楚子於宋。」

公孫歸父是魯國大夫東門襄仲之子,自東門襄仲去世,公孫歸父就繼任為魯國大夫,執掌魯國的軍政大權。他這麽緊湊的會見齊頃公和楚莊王, 目的無非是撮合齊、楚的關系,借機提高魯國在新霸主陣營的地位。

可以說,自楚莊王稱霸,晉國就被逼到華北一隅,暫時在各諸侯國中失去了影響力。

但晉國是外姓大臣掌控的姬姓大國,這三個身份,決定了晉國不會甘於平淡。

公元前592年,即楚莊王稱霸的兩年後,晉國便命郤克出使齊國,邀請齊頃公會盟。

見到晉國使者到來,齊頃公自然安排了隆重的見面儀式。

郤克是跛子,從理論上來說,齊頃公應該照顧郤克的自尊心,見面的時候,避免提到跛子的話題,把齊、晉兩國的對話控制在國事層面。

但在見面的時候,齊頃公專門安排母親蕭同叔子垂簾旁觀,結果就是,蕭同叔子見到郤克一瘸一拐的走進來,噗嗤一笑。

郤克聽到笑聲,大怒,拂袖而去, 回到晉國,郤克就要求出兵伐齊,報仇雪恨。

晉景公的態度很堅決,不同意出兵伐齊。

在正常情況下,這是一起嚴重的外交事故,郤克的憤怒情緒應該是自然流露,詭異的是,齊頃公有刻意破壞見面的嫌疑,晉景公卻絲毫不在意。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

晉景公命郤克出使齊國,其實是故意試探齊頃公的態度,看他是否願意支持晉國稱霸。齊頃公請蕭同叔子垂簾旁觀,是故意激怒郤克,以此來試探晉景公,是否能容忍齊國的不遜態度。

雙方各有各的盤算,各有各的底線。

後來的結果證明,這一輪外交賽局 ,齊頃公 失敗了。

聽聞晉景公沒有出兵伐齊的打算,齊頃公以為事情翻篇了,便在晉景公召集「斷道會盟」的時候,命大夫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前往參加。

然而,晉景公拒絕齊國參加會盟,並逮捕齊國的會盟人員。

因為這次會盟的主題是「討貳」,即討伐背叛晉國、歸附楚國的諸侯國。

換句話說, 斷道會盟是晉國重整霸業的第一步,各諸侯國的忠誠不絕對就等於絕對不忠誠,晉齊兩國之前的見面不順利,意味著齊頃公沒有明確支持晉國稱霸,自然就屬於敵人的行列。

在這樣的背景下,公元前591年,晉景公和衛國太子藏統兵伐齊,一直打到陽谷才停下腳步。齊頃公害怕晉衛聯軍繼續東征,便主動和晉景公會盟言和,並命公子疆到晉國做人質。

齊國,暫時臣服於晉國。

見到晉齊的關系升溫,魯宣公開始擔憂了,他非常害怕晉、齊聯手伐魯。為了自保,魯宣公向楚莊王求援,希望楚國出兵北上,幫助魯國抵禦強敵。

但在那一年,楚莊王薨逝,楚國不能出兵。

那麽魯國唯一的選擇,便是向晉國示好,借晉國的兵力,防備齊國以「魯國助楚」為借口伐魯。下定決心以後,魯國權臣「三桓」族滅背晉歸楚的公孫歸父,以此做為給晉國遞上的投名狀。

魯國,重回晉國陣營。

做到這一步,晉國基本從「邲之戰」的陰霾中走出來,一定程度上恢復了國際影響力。但因為 齊國的實力沒有受損,和晉國做的城下之盟,更像是緩兵之計。更何況,齊國是大國,不把它打疼,它是不可能輕易臣服的。

所以現在的局面,表面上是齊魯歸晉,實際上是 晉魯、齊楚互相對立。

對於這一點,晉景公是非常清楚的。

公元前589年春,齊頃公出兵伐魯,攻取龍城、巢丘。隨後,衛穆公出兵伐齊,但戰事不利,沒有取得太大的戰果。於是呢, 魯、衛都派出使者到晉國求援,希望晉國出兵伐齊。

衛國始終是晉國的鐵桿,這次出兵,極有可能是受到晉國的指使,想透過「伐齊」的軍事行動,迫使齊國回師,避免魯國遭受更大的損失。

而見到衛國戰事不利,魯國又接連戰敗,晉景公知道,這場代理人戰爭失敗了,晉國必須親自出兵,才能遏制齊國,並阻止楚國勢力的擴張。

想明白這一點,晉景公便命中軍帥郤克統帥八百乘戰車,以魯國大夫藏宣叔為精靈,再和魯國的季文子、衛國的孫桓子會師,組成強悍的伐齊聯軍。

6月,伐齊聯軍抵達齊國莘地,占領齊國和衛國之間的交通要道,然後向東進軍至靡笄山,在鞌地大敗齊軍,一路追到華不註山,最終進入丘輿、馬陘。

莘地是現在的山東聊城莘縣,靡笄山、鞌地、華不註山都在濟南,而丘輿和馬陘在淄博以南,離齊國都城臨淄,不過百裏之遙。

晉、衛、魯的伐齊戰爭,可謂是勢如破竹,齊國走到滅國的邊緣。

這個時候,齊頃公著急了,立即命齊國上卿國佐做使者,到郤克的大營求和,並向晉景公獻上禮器、承諾歸還侵占魯衛的土地。

郤克認為,這些都不足以表明齊國臣服的態度,必須以蕭同叔子做人質、把南北向的田畝改為東西向,才能證明齊國真的臣服了——

「必以蕭同叔子為質,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

蕭同叔子曾經嘲笑郤克的腿腳,又是齊頃公的母親, 郤克讓她做人質,不論是對齊國還是齊頃公,都極具羞辱的意味。

齊國的田畝都是南北向,而晉國在齊國的西方,那麽 南北向的田畝便不利於晉國戰車行進, 一旦齊國田畝改為東西向,事實上就是大開國門,任由晉軍在齊國境內縱橫馳騁。

這麽苛刻的條件,齊國自然不能接受,於是國佐說了三句話——

「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於諸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 周朝推崇孝道,如果晉國要求國君的母親做人質,便違背了人情倫理和社會共識,如何稱霸天下?

「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

根據現實條件決定治國策略,是堯舜禹湯和周文王等先王確立的原則,如果晉國為了方便發動戰爭,就違背這項治國原則,王道便成了霸道,其他諸侯國會如何看待晉國,晉國如何稱霸天下?

要尊重各諸侯國的現實,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不要一家獨霸,讓各諸侯國都為晉國利益服務啊。

「吾子惠僥齊國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雲從也」, 如果晉國能尊重齊國,保存齊國的社稷,那什麽條件都是可以談的,如果您一定要消滅齊國,那我們就決一死戰吧。

聽到國佐的話,魯、衛覺得有道理,同時也害怕齊國背水一戰,便建議郤克:「子得其國寶,我亦得地,而紓於難,其榮多矣。齊晉亦唯天所授,豈必晉。」

差不多行了,見好就收吧。齊晉都是大國,天下霸主之位,晉國做得,齊國做不得?

其實他們是被國佐給說動了,害怕晉國給齊國開出的條件,成為一項惡例,以後用來對付其他諸侯國。

郤克見魯、衛不支持自己的處理方案,也害怕再堅持下去,兩國就支持齊國反對晉國,便放棄了嚴厲制裁齊國的方案, 接受齊國臣服。

隨後,郤克命齊國歸還侵占魯、衛的土地,罷兵回國。

這次三方會談的過程,便是【古文觀止】第二卷的第三篇文章——【齊國佐不辱命】。

雖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但透過這場伐齊戰爭,晉國也正式邁出恢復霸業的第一步。

3

楚國做為剛崛起的天下霸主,自然不能容忍晉國恢復霸業,而且齊國是楚國的北方盟友,楚國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事實上, 申公巫臣奉命出使齊國,任務之一就是約定出兵日期, 但申公巫臣到齊國以後,正好見到齊國戰敗,說了一句「吾不處不勝之國」,便帶著夏姬投奔晉國,希望得到晉國的政治庇護,保護來之不易的情場戰利品。

申公巫臣沒有完成出使任務,並不影響楚國的決心。

楚莊王薨逝以後,年僅十歲的楚共王繼位,令尹子重 (公子嬰齊) ,代替楚共王處理楚國軍政事務。

「鞌之戰」是6月結束的,數月後,令尹子重便發動傾國之兵,並聯合許、蔡兩國,浩浩蕩蕩的遠征衛國,再向東掃蕩,攻破魯國的蜀城 (山東泰安) 、陽橋 (山東泰安) ,陳兵泰山腳下——

「乃大戶、已責、逮鰥、救乏、赦罪,王卒盡行。彭名禦戎,蔡景公為左,許靈公為右。冬,楚師侵衛,遂侵我師於蜀......楚侵及陽橋。」

而在楚國炫耀兵威的時候,晉國卻沒有任何反應,根本沒有東征決戰的意思。

為什麽?

【春秋左傳】給出的答案是—— 「晉辟楚,畏其眾也。」

晉國做為楚國的競爭者,都不敢和楚國正面交鋒,魯、衛等小諸侯國,又怎麽敢違背楚國呢?

沒辦法,臣服吧。

同年11月,楚國令尹子重召集蔡、許、秦、宋、陳、魯、衛、鄭、齊的國君或大夫們,在魯國的蜀城會盟, 重申了楚國維護天下秩序的資格,鞏固了楚國的霸業。

晉國剛邁出恢復霸業的第一步,盡管不敢和楚國正面交鋒,但看到楚國和各諸侯國會盟,其實是非常不甘心的。

於是, 晉國君臣認為,恢復霸業的下一個突破口,應該是「伐鄭。」

公元前588年春,晉景公和魯成公、宋共公、衛定公、曹宣公組成聯軍,南下伐鄭,理由是鄭國在「邲之戰」時,擁護晉國的立場不堅定。

伐鄭的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五國聯軍伐鄭,原本以為是穩贏的戰爭,可能正因為如此,他們有些大意, 中了鄭國公子偃的埋伏,大敗而回。為了向楚國表達忠心,鄭國還把俘虜送到楚國,向楚共王獻捷。

這樣一來,晉國就有些尷尬了。

和楚國正面交鋒,打一場大型國戰,剛經歷「邲之戰」失敗的晉國沒有信心。想透過伐鄭,建立進取中原的地緣優勢,同時給各諸侯國信心,也失敗了。

這個時候,晉國必須放棄爭霸的企圖,做戰略性退讓。

於是,晉景公決定送楚莊王之子——公子谷臣回楚國,並歸還夏姬前夫——連尹襄老的屍體,同時換回晉國前中軍佐荀林父之侄、現任中軍佐荀首之子知罃。

晉國名義上是換人,事實上是向楚國低頭。

考慮到申公巫臣給夏姬的承諾,就是迎回連尹襄老的屍體,那麽晉國做出這樣的決定,極有可能是申公巫臣的建議。

而對於楚共王來說,連尹襄老的屍體和公子谷臣,都是可有可無的。但如果把知罃送回晉國,可以給主持晉國軍政事務的荀首一個面子,有利於晉楚兩國發展關系,便同意了晉國換人的請求。

臨行前,楚共王問知罃:「你怨我嗎?」

知罃答道:「二國治戎,臣不才,不勝其任,以為俘馘。執事不以釁鼓,使歸即戮,君之惠也。臣實不才,又誰敢怨」—— 晉楚爭鋒,打仗死人是常有的,我被俘虜是能力不足,怎麽敢怨您呢?

楚共王問:「那感謝我放你回去嗎?」

知罃答:「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各懲其忿,以相宥也。兩釋累囚,以成其好。二國有好,臣不與及,其誰敢德」—— 兩國互換俘虜,是為了兩國關系長遠發展,互惠互利,何談感謝?

楚共王問:「那你回去如何報答我?」

知罃答:「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 我不怨恨您,也不必感謝您,那我又能報答你什麽?

知罃的回答不卑不亢,絲毫沒有為了活命而低聲下氣的卑微感,不禁讓楚共王生出一種「晉國能人輩出」的感覺,說了一句「晉未可與爭」,便隆重的送知罃回去了。

可以說, 晉國在戰場上失敗了,知罃卻在談判桌上扳回一局。

這就是【古文觀止】第二卷的第四篇文章——【楚歸晉知罃】。

等完成這件事以後,晉楚暫時罷兵休戰,兩國關系進入穩定期。

而利用來之不易的時機,晉國恢復了「六軍」制度,並任命韓厥和趙括統新中軍、鞏朔和韓穿統新上軍、荀騅和趙旃統新下軍,重新建立起強悍的野戰兵團,為將來恢復霸業做準備。

歷來的豐功偉業都是這樣。

罷兵休戰不是刀槍入庫,休養生息不是躺平擺爛,韜光養晦不是裝聾作啞,暫時停下腳步,只是為了積蓄實力,奔向下一個目標。

事實上,天下各諸侯國都沒有放棄晉國。

他們承認楚國為霸主,無非是因為楚國的軍事實力強大,不得已而為之。 在他們的心目中,姬姓的晉國是周朝最正統的諸侯國,最有資格維護天下秩序。一旦晉國有抗衡楚國的實力,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背離楚國,投入晉國的麾下。

例如魯成公見晉國伐鄭失敗,準備再次背晉歸楚,季文子就說:

「晉雖無道,未可叛也。國大、臣睦、而邇於我,諸侯聽焉,未可以貳。 史佚之誌有之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楚雖大,非我族也,其肯字我乎?」

這是天下的人心,這是楚國霸業的隱憂,這是晉國恢復霸業的資本。

4

晉楚罷兵休戰,給晉國換來寶貴的休養生息時間,很快,晉國就等來一次絕地逢生的機會。

公元前587年冬,可能是鄭國受到晉、楚等大國的擠壓,戰略縱深逐漸縮小,想從更小的諸侯國那裏彌補回來,便出兵侵略許國,占領了大量的土地。 許國被迫進行了一場自衛反擊戰,在許昌西北部的展陂,大敗鄭軍。

鄭襄公聽聞前線戰敗,不得不親自統兵出征,把戰線反推回去,又占領了許昌一帶的大片土地。

鄭、許爆發大戰,晉楚自然不可能無動於衷。

於是,晉景公命欒書和荀首統中軍、士燮統上軍,以救援許國的名義,南下伐鄭,楚國令尹子重,則命司馬子反統兵救鄭。

不過,晉楚沒有直接交鋒,試探到各自的底線就回去了。

這次戰爭,盡管晉國伐鄭是為了救許,但許國是楚國的鐵桿盟友, 許靈公並不感謝晉國的救援,反而在楚國司馬子反面前,控訴鄭國的侵略行為。 剛剛繼位的鄭悼公不服,也向子反申訴侵許的原因。

控訴,往往是各有各的理,子反聽著頭疼,不知該如何處理,便建議他們兩人到楚國,請楚共王決斷是非——

「子反不能決也,曰:君若辱在寡君,寡君與其二三臣共聽兩君之所欲,成其可知也。不然,側不足以知二國之成。」

公元前586年6月,許靈公和鄭悼公都到了楚國,向楚共王說了各自的理由之後,楚共王堅持公平公正的原則, 判定被侵略的許靈公勝訴,發動侵略戰爭的鄭悼公敗訴。

這樣的結果,鄭悼公是非常不滿意的。

楚國要進取中原爭霸天下,鄭國的支持至關重要。 這些年,鄭國為楚國付出那麽多,非但沒有任何補償,還不允許向許國要些土地。既然無利可圖,那鄭國支持楚國做什麽?

想到這裏,鄭悼公下定決心:「楚國擊敗鄭國進取中原,那都是以前的老黃歷了,現在,鄭國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同年8月,鄭悼公奔赴晉國,和晉國大夫趙同在垂棘會盟,正式背楚歸晉。

有了鄭國的擁護,晉國便又一次開啟進取中原的大門,有了和楚國逐鹿中原的資格。在這樣的背景下,各諸侯國看到形勢大變,紛紛追隨鄭國的腳步,背楚歸晉,重新回到晉國的麾下。

12月,晉景公和齊、宋、衛、魯、鄭、曹、邾、杞等諸侯國君,在鄭國的蟲牢 (河南封丘) 會盟,重新確定了晉國的天下霸主地位 ——

「成公五年十有二月己醜,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衛侯、鄭伯、曹伯、邾子、杞伯同盟於蟲牢。」

從這裏就能看出來,鄭國雖然國力衰敗,淪為二流小國,但因為地理位置特別重要,依然能起到「一念定乾坤」的作用。

可以說,鄭國因地理位置淪為大國爭霸的戰場,也 因特殊的地理位置,導致任何一個大國都不願意其他大國占領鄭國,鄭國便有了夾縫求生的資本,國祚順利延續到戰國初期。

至於宋國,雖然出現在蟲牢會盟的名單裏,但那時宋國爆發內亂,宋共公也對楚國圍城的慘烈景象印象深刻,事實上沒有參加蟲牢會盟。

於是在公元前585年3月,晉國召集衛、鄭以及河南的伊洛、陸渾、蠻戎等戎狄部族,以拒絕參加蟲牢會盟為理由,浩浩蕩蕩的起兵伐宋。

6月,晉國又以天下霸主的身份,命魯國出兵伐宋。

面對晉國咄咄逼人的攻勢,楚國自然要做出回應,不過,楚國的反攻方向是鄭國。

公元前584年秋,楚國令尹子重統兵伐鄭,駐軍氾城 (河南襄城) ,晉國害怕鄭國承受不住壓力,立即統帥諸侯聯軍南下救鄭。

這次,鄭國歸晉的決心非常強烈。

不等晉國統帥的諸侯聯軍發起攻擊, 鄭國大夫共仲、侯羽便指揮鄭軍擊破楚軍,並把 俘虜鄖公鐘儀 送到聯軍大營,向晉國獻上背楚歸晉的投名狀。

隨後,晉、齊、宋、魯、衛、曹、莒、邾、杞等諸侯國,在衛國的馬陵 (河北大名縣) 會盟,重申蟲牢會盟的約定,鞏固了晉國的天下霸業。

此次會盟,鄭國有事沒去,宋國是實打實的參加了,沒有再逃避。

可以說, 擊敗楚軍的戰績,讓宋國對晉國恢復了信心,敢於以晉國做後盾,和楚國做鬥爭了。

按照以往的慣例,晉楚爭霸到這一步就差不多了,但申公巫臣覺得,這些遠遠不夠,還可以 再添一把火。

因為就在晉楚爆發大戰的時候,吳國以極其耀眼的姿態,出現在各諸侯國的視線裏——「成公七年春,吳伐郯,郯成。」

郯國是己姓國,出自少昊氏,位於山東省臨沂市郯城縣一帶。

成,即和談的意思。

這句史料說明, 在晉楚爭霸的間隙,吳國異軍突起,兵鋒深入到魯國的勢力範圍以內。 而在「吳伐郯」之後,吳國與郯國的言和,幾乎不可能是平等交往,只能是郯國向吳國俯首稱臣。

吳國能跨越千裏伐郯,這份實力和戰爭潛力,地處黃河以北的晉國君臣可能不清楚,但來自楚國的申公巫臣,可是非常清楚的。

於是,申公巫臣向晉景公請求, 出使吳國,促成「晉吳聯盟」,並把晉國的生產技術和軍事戰術,教給落後的吳國。 這樣一來, 戰略層面便形成了針對楚國的大包圍圈,戰術層面可以命吳國騷擾楚國側翼,減輕晉國的壓力。

晉景公大喜過望,隨即命申公巫臣,經莒國出使吳國。

申公巫臣帶著大批工匠、射手、禦手 到吳國以後,立即開始工作,用最快的時間,把如何制造戰車、如何制造弓箭、戰車和弓箭如何編組等技術教給 吳國。

而吳國為了獲得靠山,以及持續不斷的援助,自然要放棄和楚莊王的約定,改為服從晉國的命令,不斷的騷擾楚國東部邊疆,讓楚國不能全力北上。

鄭、吳的背楚歸晉,深刻說明一個道理, 大國要得到小國的擁護,必須讓渡一定的利益,和小國共同進步。強行索取和白嫖,終究是行不通的。

那吳國騷擾楚國的效果,到底怎麽樣呢?

答案是,效果非常棒。

【春秋左傳】寫道—— 「蠻夷屬於楚者,吳盡取之,是以始大,通吳於上國。」

這句話足以說明, 吳國圓滿完成了晉國交待的任務,並憑借給晉國做工具的機會,崛起成東南地區的地域性大國。

5

此時的晉國恢復了晉文公開創的霸業,如日中天,然而,晉國又出了兩個問題,差點摧毀來之不易的霸業。

其一是晉國統戰路線的錯誤。

數年前,齊國侵略魯國的土地,晉國聯合魯、衛伐齊,奪回被侵略的土地,還給魯、衛兩國。這件事是魯國擁護晉國的決定性因素。

公元前583年春,晉景公可能覺得霸業已成,可以為所欲為了,也可能 覺得齊國的國力強於魯國,那麽齊國的統戰價值也比魯國高, 便命韓穿出使魯國, 要求魯成公把那片土地交出來,還給齊國。

明明是齊國侵略魯國的土地,魯國認為晉國能主持公道,才擁護晉國做霸主。現在晉國讓魯國把土地交出來,不就是隨意剝奪他國領土,隨意踐踏他國尊嚴嗎?

這樣的晉國,誰相信它能主持公道,維護天下秩序?

所以魯國大夫季文子和韓穿說:

「大國制義,以為盟主,是以諸侯懷德畏討,無有貳心。謂汶陽之田,敝邑之舊也,而用師於齊,使歸諸敝邑。今有二命,曰‘歸諸齊’。信以行義,義以成命,小國所望而懷也。信不可知,義無所立,四方諸侯,其誰不解體?」

人無信不立,國無信不霸,各諸侯國能擁護晉國做霸主,也能把晉國推倒在地。晉國的一舉一動,各諸侯國都看著呢,你們不要把路走窄了呀。

對於季文子的忠告,韓穿不知可否,晉景公不做回應。

很快,這件事就沸沸揚揚的傳開了,到了次年春, 各諸侯國都知道了,非常害怕晉國來割自己的土地,便有些不擁護晉國了——

「成公九年,為歸汶陽之田故,諸侯貳於晉。」

尤其是鄭國,因為處於特殊的地理位置,非常害怕被晉國分割或者吞並,於是在楚國的拉攏下,即位不久的鄭成公,到鄧城和楚國公子成會盟——

「楚人以重賂求鄭,鄭伯會楚公子成於鄧。」

緊接著,晉國伐鄭、楚國救鄭,鬧得不可開交。

晉國霸業,搖搖欲墜。

其二是晉國爆發內亂了,即眾所周知的趙氏孤兒事件。

元朝戲曲家紀君祥寫了一部【趙氏孤兒大報仇】,說晉國大將軍屠岸賈為了奪權,設計謀害晉國正卿趙盾,並誅殺趙氏三百余人,唯獨趙武被程嬰、公孫杵臼救出來。成年以後,趙武在英雄們的幫助下,誅殺屠岸賈,報仇雪恨。

但和元雜劇的故事不同, 正史中的趙氏孤兒事件,其實是一個包裹著香艷外衣的政治仇殺故事。

【史記·晉世家】只寫了一句——「誅趙同、趙括,族滅之。韓厥曰:‘趙衰、趙盾之功豈可忘乎?奈何絕祀。’乃復令趙庶子武為趙後,復與之邑。」

就這麽一句,晉國發生了什麽、晉景公為什麽誅滅趙氏,統統不提。

【春秋左傳】寫的比較詳細,我們來梳理一下。

我們以前說過,趙衰陪晉文公周遊列國的時候,娶了戎狄部族的叔隗,生下趙盾。晉文公回國之後,趙衰又娶了晉文公之女,生育趙同、趙括、趙嬰。也就是說, 趙盾和趙同、趙括、趙嬰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再後來,趙盾執掌軍政大權,成為權傾朝野的晉國權臣,另外三兄弟團結在趙盾周圍,為趙氏基業貢獻力量,同時也為自己贏得生前身後名。

原本這是一個團結的家族,但到了晉景公年間,環境大變。

那時趙盾已經死了,這點非常明確,其嫡子趙朔最後一次出現,是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戰 」——「趙朔將下軍,欒書佐之 」,此後十年 ,趙朔這個名字再也沒有出現過。 極有可能, 趙朔也死了,留下正妻莊姬和嫡子趙武。

莊姬的另一層身份,是晉成公的女兒、晉景公的姊妹。

趙武,即晉景公的外甥。

這個時候, 趙同、趙括、趙嬰還在人世,並活躍在歷次伐鄭、伐齊、伐楚的戰場上。

這就意味著, 在趙氏家族中,趙盾一系已經沒有實力了,卻保留著數十年積攢的食邑、人口、土地等資產,另外三兄弟依然掌握大權,為自己一系的後代努力奮鬥。

那麽根據「吃絕戶」的慣例,這三兄弟有沒有可能覬覦趙盾留下的資產?

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春秋左傳】裏寫道——「晉趙嬰通於趙莊姬。五年春,原、屏放諸齊。」

原是趙同,屏是趙括。

趙嬰是莊姬的叔叔,莊姬是趙嬰的侄媳,他們都是趙氏的核心人物,春秋時期的貞操觀念又非常淡薄,如果要解決生理問題,他們根本不缺異性,沒必要叔叔和侄媳私通,搞出一場亂倫關系。

僅看史料文字,很難理解趙嬰和莊姬的邏輯。

如果「吃絕戶」的假設成立,這段關系就能解釋的通了——

趙嬰覬覦趙盾留下的資產,便靠近莊姬,準備借機轉移,或者生育子嗣來繼承。

莊姬和趙武是一對孤兒寡母,那麽莊姬就需要找一個靠山,透過讓渡一部份資產的方式,讓他保護莊姬和趙武的安全,並想方設法保留一部份資產。

這應該是趙嬰和莊姬私通的原因,兩人各取所需,誰都不欠誰。

但趙嬰的目的太明顯,引起趙同和趙括的不滿,他們兩人以亂倫的名義,聯手把趙嬰放逐到齊國,卻把莊姬摘出去,絲毫沒有涉及到。

面對趙同和趙括的做法,莊姬什麽都沒有說,悄無聲息的過了三年。

公元前583年夏,莊姬突然發難,向晉景公誣告趙同、趙括謀反,並請欒氏和郤氏做證人,而欒氏和郤氏也向晉景公保證,趙同和趙括確實要謀反——

「成公八年,晉趙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於晉侯,曰:‘原、屏將為亂’,欒郤為證。

趙嬰被放逐三年,莊姬才提起這件事,而且是把自己的亂倫醜聞公之於眾,把滅族的罪名送給趙同和趙括。

這不是簡單的為情夫復仇,而是莊姬以破釜沈舟的姿態和趙同、趙括決戰。

為什麽?

可能是放逐趙嬰以後,趙同和趙括的手段太粗暴,事後的一系列問題又處理的不幹凈,甚至有可能是他們兩人的吃相太難看,讓莊姬感受到危機降臨,這才不死不休。

那為什麽欒氏和郤氏要幫莊姬?

因為在趙盾死後,郤克、欒書等人,要麽以中軍佐的身份主持晉國軍政事務,要麽統兵出征,都積累了巨大的威望。以他們的地位,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必須清理以前的權臣及其家族。

欒氏和郤氏幫助莊姬做偽證,目的就是借莊姬和趙嬰的事,扳倒趙同和趙括,進而清理整個趙氏家族。

欒氏和郤氏的訴求,同樣是晉景公的訴求。

自從趙盾掌權以來,趙氏家族已經尾大不掉,如果能借機清理趙氏家族,無論對晉國還是晉景公,都不是一件壞事。

在這樣的背景下,晉景公順水推舟, 立即 出兵族滅趙同和趙括一系,但把莊姬和趙武藏在宮裏。 等事情都處理妥當,又聽從韓厥的建議, 把趙氏的食邑、人口、土地等資產交給趙武——

「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於公宮。以其田給祁奚。韓厥言於晉侯曰:‘成季 (趙衰) 之勛,宣孟 (趙盾) 之忠,而無後,為善者其懼也。三代之令王皆數百年保天之祿,夫豈無辟王?周書曰,不敢侮鰥寡,所以明德也。’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虛構的趙氏孤兒

其實說白了, 「趙氏孤兒」就是晉景公為了收回君權、莊姬為了保住資產、欒氏和郤氏為了擴張家族勢力,聯合起來發動的一場針對趙氏家族旁支的屠戮。

盡管身處其中的人有不同的訴求,也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但在其他諸侯國看來,晉國爆發內亂,意味著晉國政局不穩。 這個印象和晉國失信結合起來,導致 各諸侯國得出一個結論,晉國無法守護霸業,必須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

晉國現在是稍有不慎滿盤皆輸,怎麽辦?

親手造成這一切的晉景公,其實沒有什麽辦法,只能向楚國服軟,維持即將崩潰的霸業。

之前晉楚爆發戰爭的時候,鄭國不是俘虜了鄖公鐘儀麽,公元前582年秋,晉景公送鄖公鐘儀回楚國,並向鄖公鐘儀流露出和談的意思,借此機會試探楚國的態度。

正好,楚共王剛剛成年,需要一段時間熟悉政務,也想罷兵休戰。等鄖公鐘儀回國以後,楚共王明白了晉景公的意思,便命公子成出使晉國,商量和談的具體事宜。

公元前581年,晉景公墜入廁所身亡,公元前579年,經過宋國的來回奔走,晉楚的和談條件終於達成一致,剛繼位的晉厲公和楚共王在宋國商丘的西門外,舉行會盟,約定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晉楚共霸天下——

「成公十二年,盟於宋西門外,曰: 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菑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

既然楚國不再是敵國,那些準備脫離晉國的諸侯國,便沒有了繼續行動的理由。 反正擁護誰都一樣,那就放寬心態,一起過日子唄。

可以說, 晉國放棄獨霸天下,選擇和楚國共霸天下,在那種危急關頭,未嘗不是一種價效比最高的方案。

6

其實在晉楚和談的時候,晉國也想與秦國和談。

早在公元前580年,晉厲公就向秦桓公伸出橄欖枝,希望兩國在令狐會盟,重建秦晉之好。

但因為秦晉爆發過數次大戰,令狐又在黃河以東的晉國境內,故而秦桓公對晉厲公有些不信任,害怕到令狐會盟的時候,被晉厲公扣留下來。

於是呢,秦桓公走到黃河西岸的王城,就不願意再走了。

晉厲公和晉國外姓大臣是想和談的,便極力遷就秦桓公,最終達成另一種會盟方案—— 秦國大夫史顆到令狐和晉厲公會盟,晉國大夫郤犨 (chou) 到王城和秦桓公會盟。

雖然秦晉勉強完成了會盟儀式,但這種互不信任的會盟,又有什麽用呢?

秦桓公估計也明白,自己的態度得罪了晉厲公和晉國外姓大臣,所以回到秦國首都雍城以後,便派出使者聯絡戎狄部族和楚國,準備從西、南兩個方向伐晉。

幸好,楚國準備和晉國罷兵休戰,便把秦國的陰謀告訴晉國,然後舉行會盟共霸天下,這才沒有讓秦國的陰謀得逞。

楚國不和秦國站在一起,便意味著秦國沒有了盟友,晉國卻可以借霸主的身份,統帥各諸侯國力壓秦國。

晉國伐秦的機會,出現了。

只要伐秦成功,晉國就能以戰促和,抵消「令狐會盟」不成功的影響,同時也能顯示晉國的實力,給之前準備脫離晉國的各諸侯國,註入信心。

伐秦,百利而無一害。

公元前578年,即晉楚會盟的次年,晉國統帥齊、宋、衛、魯、鄭、曹、邾、滕等諸侯國,準備出兵伐秦。

為了師出有名,臨行前,晉厲公命晉國大夫魏锜之子魏相出使秦國,宣布和秦國斷絕關系,然後歷數秦國的錯誤,最後聲明晉國被迫出兵的態度,言辭犀利邏輯清晰,堪稱是春秋非常經典的戰爭檄文。

魏相的原話非常長,我們在這裏截取幾段。

「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晉。無祿,獻公即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於晉。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亦悔於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盡管秦穆公有些小錯誤,但總體來說,秦晉兩國有深厚的情誼,光輝的歷史。

「秦大夫不詢於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將致命於秦。文公恐懼,綏靜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於西也。」

秦國和鄭國會盟,挖晉國的墻角,這就得罪了各諸侯國。可晉國並不計較,安撫了各諸侯國,解除秦國的危機,這對秦國是重大恩情。

「寡我襄公,叠我殽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中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殽之師。」

秦國不滅晉國誓不罷休,晉國無奈出兵反抗,在殽山打了一場自衛反擊戰。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焚我箕郜,芟夷我農功,虔劉我邊垂,我是以有輔氏之聚。」

晉國已經忍耐很久了,也給了秦國很多次機會,原以為你秦桓公繼位以後,能再結秦晉之好,可你不思悔改,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願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僥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退矣。」

現在再給秦國一次機會,會盟言和則罷,否則晉國就要統帥諸侯伐秦了,勿謂言之不預也。

因為魏锜的封地是呂城,所以魏锜也稱為呂锜,魏相稱為呂相。根據這樣的典故,後人便把這段戰爭檄文,命名為【呂相絕秦】。

【呂相絕秦】,就是 【古文觀止】第二卷的第五篇文章。

晉國的立場和態度,在魏相的戰爭檄文裏已經很清楚了,如果秦國能認清形勢,臣服於晉國,事情就翻篇了,但秦桓公毫無動靜。

這就沒辦法了。

5月,晉厲公統帥各諸侯國,正式出兵。

諸侯聯軍勢如破竹,直接深入秦國的關中腹地,在麻隧 (陜西涇陽) 大敗秦軍,然後渡過涇水,追擊到侯麗 (陜西禮泉) ,直逼雍城 (陜西寶雞)

考慮到不可能徹底消滅秦國,需要給各自留余地,諸侯聯軍就沒有繼續西征,稍微停留一段時間,便離開關中,各自回國。

經此一戰,無論是軍事實力還是國際威望,秦國都遭受重創,再也不能向晉國叫板。

而晉國透過西征,不僅鞏固了西部邊疆,也用輝煌的軍事勝利,震懾了那些懷有二心的諸侯國,奠定北方霸主的地位,真正實作了晉楚共霸天下。

7

回顧晉楚爭霸的十五年,主線脈絡就是文章開頭的那句話,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能成為大國勢力消長的契機。

魯國歸晉,源自楚莊王突然薨逝。

晉國伐齊,源自蕭同叔子的爽朗笑聲。

齊國免除滅國之災,是因為國佐的一句話,觸動魯、衛的軟肋。

鄭國歸晉,源自楚共王「公平公正」的判決。

晉國聯吳,源自申公巫臣和夏姬的愛情。

晉國霸業中衰,源自晉景公的信用破產。

趙氏孤兒,源自趙盾留下的巨額資產。

晉楚和談,源自鄭國俘虜的鄖公鐘儀。

晉國伐秦,源自秦桓公的高傲態度。

缺了任何一件小事,這十五年的歷史走向,都不可能是我們看到的樣子。 可能正是如此激烈的歷史變化,韓非子才能總結出「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的經典格言。

那我們能從中總結出什麽經驗呢?

應該有兩條。

1、 不必執著 大局、千古等宏大命題, 積矽步才能 至千裏。 改變個人的命運,扭轉 事業的走向,有時候只需一兩件小事就足夠了。

2、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盡量中正平胡的對待每一件事,然後以知行合一的態度做下去。

如果能做到這兩條,大致也差不到哪裏去。即便一不小心走錯了,遭遇史無前例的大敗局,也能像晉楚和談一樣,把損失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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