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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工作的城市,媽媽開了一個「流動小賣部」

2024-05-16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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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讀者:李清禾

「你什麽時候有空?我選到了很甜的蘋果,是脆的,給你送過來。」媽媽在電話裏扯著嗓子問到。還沒等我回答,她的聲音忽然拉遠了,「橘子4塊1斤,新鮮得很,早上剛從市場進的,不甜不要錢,來,嘗嘗看!」一些熙熙攘攘的聲音出現,她正在和路過的潛在買家推銷秋天剛上市的蜜橘。

我媽從五六月份開始忙活的水果攤,已經積累了些回頭客,也有幾個固定的攤位。那是一輛常見的藍綠色敞篷三輪車,後廂放著七八個白色塑膠編織框。堆放的水果一般顏色跳躍,金黃的、酒紅的、油綠的,停在街頭可以拍出充滿煙火氣的好看照片。

【在城市腹地的食物市場】劇照

她從縣城來到杭州不過兩年,在我擔心她背井離鄉、孤獨無依時,她早已投身這片土地,憑借著多年來對人情世故的巧妙把握,她快速建立起一張熱鬧、豐富的社交關系網: 不斷解鎖城郊地圖;不斷替換更叫賣的品類,摸清合適的進貨渠道;不斷積累信賴她的客戶,以至於熟客經常找到家門口,親切地喚著「老板娘」,她也會給上獨家折扣。

有次我媽掩不住笑容地掏出一個本子,右手伸出三根手指,眉飛色舞地說,「這十天賺了3000來塊,抵得上我在工廠上一個月班咧!」那是一個頁尾皺皺的有些泛黃的橫線本,表頭是手寫的「進貨成本、現金收入、微信收入、當日利潤」。每行對應一個日期,她每天極為認真地計算和記錄著。這些數位,是初夏的櫻桃和草莓,盛夏的麒麟瓜,初秋紫紅紫紅的葡萄和松軟的黃皮橘子。

打理小攤是個技術活兒。日出之前她便抵達當地的水果市場,爭取拿到好價、質優的第一批貨;出攤前,需要仔細挑選一遍壞果、因碰撞損傷表皮的瑕疵果和賣相不好的癟果;買賣時,需要敏銳地捕捉和解讀路人投射過來的視線,抓到時機便毫不遲疑地吆喝幾句;收攤了,則需要盤算哪些水果留存到第二天會成為滯銷貨,不如送給村口雜貨店的老板、鎮上賣菜的奶奶做個順水人情。

【最美不過菜市場】劇照

清晨,她出現在人流量大的菜市場,和賣菜攤主互相看顧生意,交換過香甜的貝貝南瓜、清脆的蓮藕和秋天的茭白;下午,她出現在帳篷紮堆的公園,開展主題市集的古鎮,大爺們背著手圍觀牌局的安置小區門口,或者工業廠區工人們下班經過的巷子,輾轉多個地方,盡量多清庫存。我看到她賬本的進貨記錄,不乏幾次大手筆,最後也有驚無險地轉化為銷售額了。周末兩天是一周中的銷售主力,工作日則看運氣;若撞上雨天,便只能悻悻而歸。到底還是一樁看天吃飯的買賣。

從夏至秋,田裏長出了一茬茬晚稻,杏黃的飽滿的稻穗彎著腰躲在青色稻葉中,高大的欒樹枝頭掛滿小小的粉黃燈籠。有人戴著鬥笠晾曬棕色的纖長幹枯的鐵樹葉,這在我們老家是上好的編織鐵皮掃帚的材料。而我媽載著流動的「小賣部」,心無旁騖,路過這一地秋色。 她在成為家庭主婦二十多年後,在離家千裏的大城市,在快五十歲時,喚醒了職業第二春。

90年代中期,我媽經營過一個門面固定的小賣部。它很「秀氣」,肉類和雪糕等銷售頻次高的商品從三四公裏外的大店進貨,瓜子花生、糖果等則坐汽車到城裏的批發市場采買、搬運回來,陳列簡單,品類單薄,流水不高,利潤也薄薄一層。它更像一個偏僻公路邊的供應站,一個鄉人們等車歇腳、閑拉家常的茶水鋪。

【用九柑仔店】劇照

「斯是陋室」,但也是我媽最珍視的作品。在交通和資訊落後的小鄉村,婦女們大都在竈台、農田、菜地打轉。她們春天拋秧,夏天割麥,秋天曬谷,扛起鋤頭翻得動菜園裏堅硬的荒土,穿上套靴護得住百八十只田間覓食的鴨子。而我媽坐在櫃台前,算盤一撥,寫寫劃劃,用初中學到的數學知識做做成本分析、推敲補貨決策,可以躲過些毒辣的日頭和蚊蟲,更有種技能日益精進的滿足感。 雖然她的賬簿總配不平等式,賒賬記錄此消彼長,招待鄰人的吃食有時竟比當日的銷量還多,小賣部也算是她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小高峰。

小賣部卻曇花一現般離開了她。那是1997年的秋天,我出生了。我爸照顧她坐月子,接一些泥瓦匠的活計維持家用,在幾個鄰近的村子拌水泥、壘磚頭。新的房子拔地而起,小賣部則因無人看顧漸漸敗落。沒有新的貨物和心力註入,它很快覆滿灰塵,直至被挖土機推倒。

我媽從未和我詳細提起過它。但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小鋪子,我仿佛見過玻璃櫃台下的老式香煙,炒貨袋子裏的斑駁銅秤,還有那個年輕女子烏黑厚實的馬尾辮,在金色光線裏蹦蹦跳跳。它安靜而孤獨地矗立在我的記憶中,像是一種沈默的緬懷。

【春色寄情人】劇照

它的「廢址」背靠兩棵大香樟樹,部份「殘骸」在舊居小平房的頂樓。那裏堆放著很多捆幹樹枝、一個棕色搖籃和一些我不再穿的舊衣服。它變成裏面一片鈍鈍的青光玻璃,一把瘸腿的靠椅,幾個掉漆的黃木匣子,被我用來和兒時的玩伴當作過家家的置景。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和那些碼放整齊的貨架,都是媽媽耗費時間和心血認真養護的寶貝。我們是敵對關系,但未經打鬥,我便一招制敵,輕易地奪走了它的生命。

隨著我和弟弟遠赴他鄉上大學,我媽終於松了口氣。她想起「未竟的事業」,覺得自己還算有些經濟頭腦和經驗,便決定和小姨一起南下做奶粉銷售,給當地的零售店供應她們代理的品牌奶粉。

她很快有種被時代拋棄的感覺。 公司要求使用軟體打卡行蹤、上傳銷售額、轉發圖文或視訊形式的宣發物料,同時也要和零售商談判底價和數量,拓展對接商戶。這比在90年代開一家自負盈虧的小店復雜得多。她經常壓貨,算錯賬,在差不多的巷子迷路,開著剛學的裝滿貨的三輪車顫顫巍巍上大橋。同行的小姨已經幹過幾年銷售,靈活老道,很快鋪好一張渠道網。她一邊努力,一邊嘆氣。

她以「沒有虧損本錢,只是幾個月沒掙薪資」宣告了這段工作經歷的失敗。回來時已經熟練駕駛電動三輪車,使用地圖軟體導航,知道如何參照訊息再回復,自如地發送視訊和九宮格到朋友圈。 說起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區域代理商,也能滔滔不絕地總結心得經驗十七八條。

【小敏家】劇照

她粉飾得精彩有趣,可小姨悄悄給我打過長長的電話,我知道她一筆帶過了很多漫漫長夜。許是不願讓我擔心,又或者是不願讓人知道她做不好一個銷售,是「沒有本事的人」。

如今在我工作的城市,我和那個曾被挖土機無情推倒的「小賣部」見面了。 它以一個裝著時令水果的移動小攤的方式出現,證明了媽媽可以成為一名好銷售。起因是前年冬天,我媽在一家水果店供職,主要工作是清洗水果、整理貨架。她會觀察店裏的進貨渠道和頻率,發現形成了貨源穩定、成本低廉的供應鏈;會對店裏流量品與利潤品的分配策略、線上社群和線下促銷結合的行銷模式津津樂道;也會仔細挑選壞果,向店主獻策如何降價銷售「紅顏易逝」的水果。她從樸素的工作窺見寶貴的生意經,並種下一顆亟待發芽的種子。

水果攤最初並不可愛,它擺著一盒盒無人問津的鳳梨蜜,後來是一箱箱長滿白點只好丟棄的楊梅,再後來是銷量低迷、堆積在家的熟不透的獼猴桃。我媽因為風吹日曬變成古銅色的皮膚,因為太早起床而在攤位不停打瞌睡。她依然抓起一把頭發用頭繩綁成一個馬尾,但繩圈要多繞好幾層才能把稀散的黑白夾雜的頭發綁緊實。她不再年輕了。

我忍不住朝她喊,「你為什麽就停不下來呢?為什麽不好好休息呢?不需要你賺多少錢回來,身體才是最要緊的啊!」她笑著點點頭,說「是啊是啊。」第二天清晨又在臨街的菜市場出攤了。

【小巷人家】劇照

有次吃飯時,我爸研究起一道爆炒臘豬舌應該怎麽炒才好吃。媽媽嘆了口氣,說不想著怎麽做好生意,多賺錢,只關心吃。她對我們有種不討喜的嚴格。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我有全班最熨帖絲滑的發型,中縫線筆直分明,沒有一絲碎發隨意擺放,再別上最流行的發卡,成為女同學們羨慕的物件。順著這些久遠、模糊的線索,我忽然理解了,她是對自己有種嚴格、狠厲的本能。

她早年在很多城市流轉,體驗過許多工種,做口水巾、給珍珠蚌插片、組裝藥盒。後來回到家鄉伴我讀書、升學,密切關註教育時事,早已見過一個更為遼闊、璀璨的世界。她總念叨,自己曾拿過學校運動會短跑計畫的第一名,是「學校跑得最快的人」,還有「初二的化學課考試,最後一道大題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寫上了正確的思路呢」。

在小小的水果攤上,我終於讀懂了媽媽。她一直想做「有本事的人」,想成為收拾體面、談吐大方的職業女性,想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事業。 她先後成為女兒、姐姐、妻子、媽媽,卻很難成為自己。

那輛藍綠色敞篷小車,曾磕破過一次前窗玻璃,媽媽很緊張,當天便送去了修理廠。 它是「小賣部」的殼,也是媽媽在小鎮、城市和更為廣闊的天地中,孜孜不倦尋找的屬於自己的一處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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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樹樹 / 稽核:楊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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