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周刊」原創內容
台劇【不夠善良的我們】在大陸掀起廣泛關註和討論,豆瓣評分一度高達9.0,創造的熱度持續了一月之久。它的故事引發了觀眾對新女性敘事的期待,卻又因為不夠「新」而陷入爭議。對此,導演徐譽庭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談到自己的看法:「我只想寫女性,不想寫女性主義。」
記者|孫雅蘭
以下內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容許自己的「不夠」
【不夠善良的我們】故事聚焦兩位40歲左右的女性互相纏結的生活,她們處於已婚和未婚的不同狀態,互相視對方為「假想敵」,幻想對方過著比自己更好的生活,從而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一系列的疑惑與不滿,最終踏上一場尋求自我和解的道路。 劇情因將重心放在兩位中年女性的彼此走近與理解之上,寫出了不同生活狀態下各自的困境,被觀眾認可為真實細膩、貼合時代的女性敘事。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5月初,和導演兼編劇徐譽庭線上上存取中討論到她的敘事初衷時, 她告訴我,整部劇集要討論的核心問題其實是「人性的不知足」,之所以呈現為一組對立的生命軌跡,是為方便觀眾代入, 「一般觀眾比較容易借由已婚和未婚的狀態來理解劇中人的處境。」劇集的英文名叫【Imperfect Us】(【不夠完美的我們】),與中文名形成互文,承載著徐譽庭想要傳達的核心理念: 「追求極致是無謂的掙紮,容許自己的‘不夠’,是我們學會愛(認同)自己的第一步。」
劇中林依晨飾演的簡慶芬,年過四十,有一個踏實勤懇的丈夫何瑞之(賀軍翔飾)和乖巧懂事的兒子,卻在這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中逐漸迷失了方向,開始幻想丈夫那位美麗、上進、單身的前女友Rebecca(許瑋寧飾)是否過著更令人羨慕的生活。 當婚姻生活的瑣碎和壓力接踵而至時,她迫不及待地尋找逃竄的出口,出軌讓她的婚姻亮起了紅燈。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這個不討喜的角色,卻是徐譽庭投射自己感受最多的人物,也是她最初決定寫下這個故事的出發點,這多少令人有些意外。 徐譽庭出生於1966年,至今單身未育,擁有成功的事業,卻一度很嫉妒身邊的「簡慶芬們」,討厭她們擁有婚姻卻「身在福中不知福」,這種情緒後來又化為想要理解她們的動機,想知道她們的「不滿足」背後隱藏著怎樣的原因,於是她開始書寫她們。這是跟「敵人」的和解,也是跟自己的和解。徐譽庭說:「當我理解了她們,就知道不用嫉妒了。她們的那種寂寞,因為我未曾經歷,所以未曾理解。其實,兩岸的花都開得很好啊,不必羨慕彼岸的。」
劇中另一個女主角Rebecca同樣「不完美」,她身上集合了徐譽庭自身的許多性格弱點,也是她不惜寫得最悲慘的一個角色。 Rebecca出生於破碎的家庭,從小和哥哥相依為命,哥哥卻不停地給她惹麻煩;她性格剛硬不合群,礙於男友媽媽不加掩飾的嫌棄,主動放棄了這段有望走入婚姻的感情;她擁有獨當一面的事業,卻對未來充滿擔憂和恐懼,就在即將收獲下一段戀情時,恐懼成為現實,罹患癌癥的意外又降臨了。在徐譽庭看來,相比簡慶芬,Rebecca身上的「不完美」更隱蔽。其實「她是一個很難相處的人」,對同事冷漠高傲,對長輩不會噓寒問暖,甚至插足了別人的婚姻,「只是觀眾太愛她了,所以理解了她,包容了她的不足。」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有花影業供圖)
徐譽庭書寫劇中角色的「不善良」,最終目的是讓觀眾理解她們。她請來蔡健雅為劇集寫歌,片尾曲取名為【善良的我們】,歌中唱道:「你原是我凝視許久的陰暗,卻相互依賴,有什麽差別,恨或是愛,都有不願承認的孤單。」 劇作結構也是有意為之,先呈現角色的不夠善良之處,然後一一揭開原因,希望以此讓人明白:「不要以表象論是非,人生也不是是非題。」
劇中人物在實作和他人的互相理解後,也完成了對自己的認知,故事中凝結了許多徐譽庭對自我和解的期待。 劇中的Rebecca活得倔強,希望成為別人「心裏的眼淚」,但最終她明白了,成為別人「心裏的微笑」才是更值得的追求。當她罹患癌癥後,性格開始變得柔軟,放下了以往異常重視的自尊,主動向心上人展示脆弱,敞開自己對愛和關懷的渴望。Rebecca醒悟的過程也摻雜著徐譽庭對自身的反省,「我對人生有一些遺憾或後悔的地方,也想借此提醒大家,如果能早一點挖掘自己,認識自己多一點,就別太晚了。」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劇集迎來大結局後,許多觀眾對Rebecca的悲劇命運無法接受,但徐譽庭覺得,Rebecca度過了不留遺憾的一生,她被人深愛過,擁有不錯的事業,還把命運給予的不公都變成了讓自身綻放的養分,生命的深度並不遜色於生命的長度。 「這可能是我骨子裏的浪漫,欽佩她活成了別人心裏的眼淚或微笑,那麽獨一無二」,徐譽庭說。
而在看似站在自己對立面的簡慶芬身上,實則寄托著徐譽庭對自身最大的反省。 徐譽庭反復借劇中角色之口,強調人的意識對自身處境的塑造作用。當簡慶芬因為照顧中風的婆婆辭掉工作而心有不甘,又和丈夫因種種嫌隙處於冷戰狀態時,她夢到了Rebecca,醒來後她喃喃自語:「一切由心生,是我們的心,記住的一切,生出了一切。」這預示著心魔對她的困擾。而當她經歷婆婆的離世,又得知Rebecca患癌的訊息後,開始明白生死無常,領悟到自己曾經厭惡的「日復一日」值得感恩,困擾她的心魔消失了,她終於懂得了「一念菩提」。意識的一念一轉,決定了內心的痛苦或是平靜。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故事中,兩位處境截然不同的女性,將對方視為「假想敵」長達12年,直到劇集最後才真正發生交匯。她們終於理解了那些假象背後的寂寞,以及寂寞背後的真實,「彼岸似有花」,不過是一場對自己和他人的誤解。 而這樣的兩種人生,何嘗不可視為同一個人面臨的兩條岔路,充滿了在選擇和選擇之間的比較、猶疑和後悔。徐譽庭想借這樣的故事告訴大家: 「一直看著彼岸的花朵,就會忘了灌溉自己腳下的土地。」
以自我為中心畫圓
在長達二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徐譽庭幾乎每個階段都有影響廣泛的代表作誕生,這些作品無一不因緊密貼合時代情緒而掀起熱議。 2002年她參與編劇【流星花園2】,續寫了當紅偶像劇的童話;2011年由她編劇的【我可能不會愛你】開啟了台灣愛情劇的寫實流;2018年她導演及編劇的電影【誰先愛上他的】,奪得包括最佳女主角在內的三項金馬獎獎項;今年【不夠善良的我們】創造的熱度亦是從開播一直持續到收官,橫跨海峽兩岸。
導演徐譽庭
從充滿浪漫想象的甜蜜愛情,到以生活氣息和現實氛圍為基調的感情敘事,徐譽庭的創作風格經歷了顯而易見的更新叠代,這個過程也正是台劇不斷走向寫實主義創作的階段。 不同於對他者經驗的改編或虛構,徐譽庭的創作始終呈現出以自我生命經驗為基底的特點,對個人生活及周邊環境的觀察給予了她最多的創作靈感,仿佛以自我為中心不斷地畫圓。她說:「不寫自己的感觸我就會覺得很不踏實,那種只講究戲劇性的作品,我通常一落筆就知道自己不行,寫來會不痛快,折磨自己。」
【不夠善良的我們】中最令人反復玩味的是各種細節,無論是生活的瑣事,還是心底的暗湧。其中許多細節都取材自徐譽庭的真實生活。 劇中劉若英飾演的秦姐得知Rebecca試圖在五十歲後退休時,紮心地提醒她:如果人會活到80歲,那退休前至少要存夠兩千萬台幣(相當於人民幣438萬),沒有小孩的人生只能靠自己。這段台詞其實是徐譽庭曾經的擔憂,在拍攝這部劇的過程中,她的存款只有60多萬台幣,她也曾被年長的前輩「鞭策」過。而簡慶芬對老公前女友Rebecca的暗中關切同樣來自徐譽庭一段相似的經歷。她曾有個「不算情敵的情敵」,她經常在網上追蹤對方的境況,直到「情敵」與那個「關鍵人物」分手,她還忍不住繼續關註她的生活,後來那人消失於社群網路,徐譽庭發現自己竟然非常擔心她,那種「嫉妒」不知不覺轉化成了「希望她很好」的念頭。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徐譽庭喜歡觀察人,然後根據他們的穿衣打扮、肢體接觸、小動作等,在腦海裏編織對方的故事。 人的外在也是內心的延伸,這源於她對自己的觀察和體會。 徐譽庭個子很高,這曾是她青春期的困擾,常常覺得自己舉止笨拙,不如嬌小甜美的女生討喜。很多時候她趕電梯,叫電梯裏面的人「等一下」,電梯卻快速合上了;而如果換成一位嬌小的女生,電梯門就會等著,女生以輕盈的身姿就從縫裏溜進去了。個子突然躥高後,她覺得就連爸爸看自己的眼神都變了,不再有那種看「小公主」般的疼愛,還失去了被爸爸擁入懷中的快樂。這讓她變得自卑,同時又想掩飾這股自卑。
讀書時,她給自己剃了個平頭,燙了一個頭發全部站立起來的發型,還專門去買男生的衣服,把自己套進寬大的外套裏,走在路上因此總是被叫「先生」。多年以後她才明白,這樣的武裝是自己接受不了真實的自己, 「就是為了告訴人家,我才不要像那些嬌滴滴的女生,我就是要很酷,不是我長得高,而是我自己的選擇,休想瞧不起我。」
導演工作照(受訪者供圖)
這些外表特點都被 徐譽庭 化用在了Rebecca和簡慶芬身上。劇中的Rebecca年輕時總化著濃濃的煙熏妝,頭發遮住臉龐,穿著松松垮垮的衣服褲子,幽靈般地穿梭在辦公室裏,用冷漠的態度來掩飾內心的慌張和別扭。而簡慶芬呢,個子嬌小可人,處事八面玲瓏,即便經常跟Rebecca撞衫,穿法上也總是更緊致、挺括,馬尾造型顯得精氣十足,更重要的是面對目標絕不後退,哪怕使點心機和手段。
在觀察生活中的「簡慶芬們」的過程中,徐譽庭照出了自己的不足。以前她討厭這樣的人,現在卻很欣賞她們,「她們知道如何讓人喜歡,也願意這樣去做,勇敢地做自己的主,我憑什麽討厭人家?」這種與自己的對立面握手言和的場景同樣出現在了劇情中,兩位女主角會面後,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很爛吧」,對方自嘲似地回道:「爛真的比笨好。」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不夠善良的我們】展現了人對自己未曾選擇的道路的美化,卻因此對眼前的道路心生不滿,這個主題縈繞在徐譽庭心上多年。 「我們一直妄想著自己沒走的那條軌跡會不會更好,這是30多歲跟40多歲女性的最大考題」,徐譽庭說。她曾用不只一部作品來探討,包括2016年播出的連續劇【荼靡】以及2021年上映的電影【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
【荼靡】的故事設定了兩個平行時空的架構,選擇Plan A 的鄭如薇(楊丞琳飾)獨自遠赴上海工作,最終在上海紮根立足,感情之路卻異常坎坷;選擇Plan B 的鄭如薇則為了男友留在台灣,收獲了完滿家庭的同時,也不得不承擔婚姻生活的重負。將同一個人做出的不同選擇詳細演繹出來,用意是呈現兩種路徑之間難以比較,人生何必評出最佳方案。 而到了【不夠善良的我們】,徐譽庭則更加註重呈現人是怎樣走上了不同岔路,透露出命運的不可抗性,與其回望過去,不如專註當下。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有花影業供圖)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徐譽庭一直對自己的人生選擇耿耿於懷,這種介懷最終都化為了創作沖動,自我和解的主題在她的作品中反復出現。而她的習慣是每隔十年左右再重新回望以前的生活,覺得拉開時間差距後才能更客觀地認識自己。於是,她在40時多歲時創作出了【我可能不會愛你】,那部劇中有她30多歲時的仿徨和深深的自我懷疑。而在50多歲時創作的【不夠善良的我們】和【荼靡】中,則有她40多歲時對未來的種種憂懼,那時的她很想談戀愛,怕老、怕死、怕孤單。
為了排解心中的憂郁,她有陣子經常去聽講經,聽著聽著就發現自己念頭轉變了,不再執著於未曾選擇的那條路,跟自己的現狀達成了和解, 「原來我要以創作為主,沒有機會走入家庭,是某種使命。」而在見識了身邊越來越多人在婚姻中的寂寞和痛苦後,她覺得自己還是更適合走眼前這條路,於是漸漸釋懷,「感謝命運沒讓我走入婚姻,婚姻太難了。」
跳出框架、主張和人設
4月底,【不夠善良的我們】迎來收官之際,網路評分也從巔峰下滑,觀劇的主要爭議集中在兩點: 單身女性Rebecca為什麽沒有活出瀟灑恣意的人生?一段女性情誼的落點為什麽最終還是在男人身上? 一時間, 「又新又舊」的討論充斥網路,觀眾對「女性主義」敘事的期待既是前期對它贊賞有加的初衷,也是後期對它倒戈相向的理由。
然而對徐譽庭來說,她從未想過要寫一個強大的單身女性,或是拒絕愛情的清醒人設,她想寫的是人在面對感情和生活時那些百轉千回的心緒,哪怕它們沒有那麽幹凈利落、令人振奮, 「我只是想寫女人,並不想寫女性主義,或是大家期待的那種所謂的自覺女性。」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劇中的Rebecca並不符合觀眾對獨立女強人的期待,常常顯得隱忍而憋屈。 她的單身狀態更像是一種被動處境,不是不期待婚姻,只是每次希望都落空;獨自面對生活時並不是一副強者姿態,經常對生活中的無助和寂寞感到挫敗;還對未來充滿恐懼,對單身生活的前景並不持有堅定的信心,只是選擇咬牙扛下來;即便臨死前,她和簡慶芬之間的話題還是又回到了感情。
相比於將這個人物塑造成單身女性的榜樣,徐譽庭更想翻找出那些褶皺下的真實肌理,寫出那些難以被各種「主張」框住的人性。 Rebecca身上的被動也更接近徐譽庭對人生的理解,「命運一直讓我們被選擇。」她更傾向於用「自主」來描述理想中的女性:「為什麽自主的女性就不能談感情?想愛就愛,不能愛就分手,而不是困在愛情中死去活來,我覺得這才是自主的女性。這兩個人都在生命過程中完成了自我覺察,知道了哪些地方是嫉妒,哪些地方是自私,不見得要修正,但理解了自己才是真正的愛自己。」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有花影業供圖)
劇情最後,簡慶芬決定去找丈夫,這也並不是徐譽庭為這段婚姻安排的完滿結局,而是為了呈現簡慶芬的自我覺察,她終於發現了那些平淡生活中被自己忽視的關懷。至於這段婚姻,還遠未走到終點,而不過是下一段故事的開始,「人生很長也很殘酷,天知道何瑞之還能不能接受一個出過軌的妻子?」
雖然【不夠善良的我們】中出現過「你們男人就是不懂愛」的台詞, 但徐譽庭無意樹立起男女之間的性別對立和屏障,她認為自己筆下的男性所面臨的糾結和痛苦不比女性少。 劇中何瑞之本為自己和Rebecca的未來做足了努力,為了她另買新房,而當Rebecca叫他別再「自私」,他便深埋感情、不再纏結;另一位男性於向立雖然被Rebecca的癌癥嚇跑,但後來又返回去找她,並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責與懊悔。
【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對於一切帶有明確框架和定義的主張,徐譽庭都不以為意,她的作品中幾乎找不到能用標簽概括的人物,或是能簡單劃分型別的敘事。 她曾明確表示對台灣戲劇近些年越來越流行的「型別化」或「議題化」感到無奈,希望自己能不被影響,不帶立場和批判眼光地講故事,寫出人的「內心的翻騰」,而不是討觀眾喜歡的人設。當年【荼靡】播出後,很多觀眾對選擇Plan B 留守家庭的鄭如薇表示不理解,覺得她在家庭中承受了許多委屈,付出了太多犧牲,實在不夠揚眉吐氣。但在徐譽庭看來,觀眾對鄭如薇的不理解,正是她想打破的一些成見,「我們對幸福的要求太嚴格了,幸福不是一直都美好,而是一起經歷各種不美好後發現的美好。」
多年的創作經驗,讓徐譽庭發現,搞創作不能太目的論,否則最後的結果往往會背道而馳,「當你的目的是要療愈誰的時候,一定達不到,反而會變得惡心、做作,成心靈雞湯了。」 也是因為如此,每當她看到一些粉絲整理出自己劇中的金句,就會告訴他們,千萬不要去背那些金句,更不要按照那些金句過日子,「我寫的金句,不過是我活過來以後,淬煉出的一些想法。 所以,別人的金句不會真正屬於你,你要創造自己的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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